連夜大雪，北風刮了一宿。

十人間的大通鋪里，鼾聲此起彼伏。

天還未亮，韓昭小心掀開棉被一角，瞥了眼身邊的老何，將被子掖好，這才躡手躡腳下床。

摸黑披上衣服，推門而出。

整個礦場白茫茫一片，鳥獸絕跡。

韓昭頂著刺骨的寒風，徑直走向露天水井，抄起竹竿，用力捅開冰層。

提上一桶冰水，嘩啦啦洗漱起來。

寒意浸透肌膚，他卻只覺精神抖擻，冰水反而激起他胸中的熱氣。

洗漱之后，韓昭一如往常來到空地上，擺開伏虎樁架勢，開始站樁。

雪花飄落，于發梢、眉間積成薄霜，他卻渾然未覺，恍若入定。

時間如雪飛逝。

當第一縷晨曦，爬上山脊，天光蒙蒙放亮。

礦奴們陸續起床，在井邊排隊打水洗漱，準備上工干活。

看見立于雪中如同雕塑的韓昭，大家并不感到意外。

過去的五年，每天早上一起床，大伙兒就能看見韓昭準時站在那里，雙腿半蹲，雙臂合抱胸前呈虎爪狀，一直保持這種古怪的姿勢，一動不動。

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辰起來的。

也沒人知道他這么做有什么意義。

說他在習武吧，也不見舉石鎖練氣力，又不練趟子打拳踢腿，更沒見舞弄個什么器械，就這么傻站著。

起初，大伙兒都笑話他，要是這么傻站能站出功夫，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

但韓昭卻不為所動，無論寒暑，每日樁功，從未間斷。

大家都以為他癡了，魔怔了，便懶得再理會他。

現如今，大伙兒再看韓昭站樁，眼中再無戲謔，反而充滿欽佩和敬意。

韓昭憑自己一雙拳頭，向所有人證明了堅持的意義。

這個一度受到大家鄙夷的“癡人”，在昨天一鳴驚人，不僅替大家除了趙虎那個惡霸，掙得諸多好處，還獲得二小姐賞識，成了管事，免了挖礦苦力。

眾人知趣，往來路過，皆放輕腳步，絕不擾他修行。

韓昭就這樣站著。

直至日上三竿，礦奴們從礦坑魚貫而出，準備吃午飯，卻見韓昭依舊立在原處，紋絲未動，眾人無不是嘖嘖稱奇。

老何卻是心一揪，眼含不忍之色。

替韓昭挑稠的盛了碗稀飯，拿了倆黑蕎饅頭，夾了幾筷子蘿卜干咸菜，端到韓昭面前，喚道：“昭子，吃飯了。”

韓昭仿若未聞，沒有絲毫回應。

老何心憂，“這孩子，該不會凍上了吧？”

伸手欲探，卻聽身后傳來一聲急呼：“不要碰他！”

聽到這聲提醒的同時，老何的手掌已經拍落到韓昭肩頭。

“砰……！”

“啊！”

只聽一聲爆響，韓昭虎軀猛然劇震，身上爆發出一股無形氣勁，直接將老何甩飛了出去。

碗筷飛在半空，稀飯四濺潑灑，如丹青寫意。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周圍眾人全都看呆了。

就在大家驚惶失措之際，一道紫色身影如鴻燕飛掠而至，一把抓住了老何，將其平穩拽回地面。

皓腕輕抬，素手飛速連點老何肩臂數個穴道，隨后將他的胳膊摁入雪中，方才將那股無形氣勁，傾泄于大地。

咕嚕嚕……

老何手掌所觸的雪地之上，積雪瞬間消融，雪水竟如開水般沸騰冒泡，水汽氤氳。

老何顫顫巍巍抬起自己的手，滿頭大汗，看向紫燕直哆嗦：“紫燕姑娘，昭子這……這是練的什么功夫，怎么還摸不得了？”

紫燕扭頭看向韓昭，只見韓昭身上積雪已經消融。

周圍地面上都有積雪，唯獨韓昭所立之處，大地露出原貌，片雪不沾。

她眼含驚異，解釋道：“遍體炁騰騰，觸之如電打——他這伏虎拳樁已經站出了筋骨暗勁，入定之際，身體會呈現自我保護狀態，若是有人貿然接近，就會發出筋骨暗勁，將人震飛出去。”

“方才若不是我及時封住你肩臂之上十一處手太陰肺經俞穴，逼迫那股暗勁從你掌心勞宮穴泄出，你的五臟六腑都得被那股勁道絞成爛泥不可。”

老何聞言，心中后怕，驚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向紫燕謝過救命之恩。

紫燕心中卻是對韓昭越發好奇，一個奴隸，竟能將伏虎拳樁練到這種地步？

若非親眼所見，她實在難以置信！

伏虎拳樁是發源自前朝伏虎拳宗的一門煉精法門。

自從伏虎拳宗覆滅后，世間便少有人再走煉精的路子。

因為煉精對于武夫天賦要求極高。

大多數煉精之人，頂多只能養生保健，很難煉出殺傷力。

而若是走煉力一道，則很快就能讓一個普通人擁有千斤之力，開碑裂石，見效極快。

因此世間大多數武夫，都是走煉力速成的路子，沒有什么耐心潛心煉精，就算想練也練不出來。

韓昭竟然在沒有師傅指點的情況下，把一門養生保健的拳樁，練出了傳說中可以傷人無形的“筋骨暗勁”。

看來二小姐說得沒錯，此子身上定然有過人之處，是塊值得雕琢的好料子。

“紫燕姑娘，外面冷，到屋里坐吧。”

老何看出紫燕找韓昭有事，十分上道地將紫燕請進了管事屋內，給紫燕沏了杯茶：“待會兒昭子醒了，我叫他進來見你便是。”

老何說完，轉身帶上門出去了。

在礦上干活的時候，老何儼然成為了實質上的管事，大家有什么事兒全都找他。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何跟韓昭關系匪淺，搞不好以后韓昭還得管老何叫聲老丈人。

昨晚下那么大雪，大家都有棉被蓋沒有受凍，全是沾韓昭的光，對待韓昭未來的老丈人，大家自然也都客客氣氣的。

“昭子雖然成了管事，可終日沉醉于武學，礦場這攤子事情，還得老頭子我幫他操心吶。”

老何嘴上嘆氣，心里卻是美滋滋，以往他哪里有這待遇。

日頭西斜。

韓昭虎軀輕顫，全身筋骨迸發出低昂雷鳴之聲，仿若沉睡中的猛虎緩緩蘇醒。

睜開雙眼，目光澄澈，放眼遠眺，竟然能夠看清楚百步之外，每一片雪花的結晶花紋。

脊背和肩臂如繃緊的弓弦，隨意抻拉，仿佛都蘊藏著撕裂虎豹的巨力。

外行人看韓昭站樁，只知他表面上紋絲不動，實不知他體內筋骨氣血卻在高速震動。

拳經上說，煉力是錘煉人力之道，注重強化肉身，重塑身形，將拳腳錘煉成武器。

而煉精則是修煉氣血之道，注重培養氣血，挖掘身體內部的力量，甚至是靈魂深處的力量。

因此煉精之法，并不注重練習拳腳外功。

伏虎樁功的精髓，也不在于站樁的姿勢和時間長短，而在于調整筋骨，擺正五臟六腑，引導氣血循環，不斷開拓經脈竅穴，使得身體內部環境達到最佳狀態。

“也不知道到底練對沒有…哎，要是有個師傅指點一下就好了。”

韓昭呼出一口白霧，抬頭看著夕陽，不由得嘆氣。

若非拜師無門，他也不想自學成才啊！

老何見狀，朝他走了過來：“收功了？”

韓昭點頭，隨即注意到老何手臂上裹著傷，忙問，“誰打你了？”

老何撇撇嘴，心想你還好意思問呢！

嘴上卻說：“不小心摔的。”

老何用下巴指指房間：“紫燕姑娘來了，在屋里等著你呢。”

她來做什么？

韓昭目露疑惑。

“行，我知道了。”

韓昭舉步欲走，忽而想起什么，轉身對老何道：“對了何叔，和趙虎一戰后，我似有所悟，最近可能每次站樁都會進入入定狀態，今后礦上的事情，恐怕……”

老何拍胸脯道：“不必多說！你專心練武，礦上的事有我呢，大伙兒也都念你的好，出不了亂子。”

韓昭心中一暖。

父親死后，只有老何父女倆對他最好。

今后若是能夠掙得自由之身，無論如何該拉他們一把。

這樣想著，韓昭走向管事房間，推門而入。

只見紫燕正坐在書桌后提筆寫著什么，聽見關門聲，頭也不抬問道：“韓管事，收功了？”

韓昭略微有些窘迫，撓撓頭：“收功了，讓您久等了。”

一向不茍言笑的紫燕，罕見調侃道：“若是大虞朝的武夫都如你這般刻苦，何愁漠北七縣失地不復？”

“紫燕姐姐說笑了，我不過是瞎練，那能和那些上陣殺敵的武夫相提并論？”韓昭自謙了一句，隨即正色問道：“不知紫燕姐姐此來找我何事？”

韓昭這一聲聲姐姐，叫得紫燕有些失神。

她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從小被云家收養，接受護衛訓練。

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有人這么親熱叫她。

這感覺有點怪，不過似乎也還不錯。

“沒什么，二小姐讓我給你捎點東西。”指了指書桌上一個包裹。

紫燕隨即起身，湊近韓昭耳邊，壓低聲說道：“二小姐還讓我叮囑你，千萬提防趙二爺。”

韓昭心神一跳：“趙二爺？他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