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間蒸發(fā)的女孩
- (美)丹尼斯·勒翰
- 8361字
- 2025-01-03 16:27:53
2
從偵探的角度來說,一旦你排除了離家出走或被父母帶走的可能性,一名兒童的失蹤便和謀殺案很相似了:如果這個孩子沒有在72小時內(nèi)被找到,很可能就再也無法找到了。這并不一定意味著孩子已經(jīng)死亡——雖然可能性很高——但是如果孩子還活著,情況一定會比失蹤更加糟糕。因為對那些遇到不是自己孩子的成年人而言,他們只會做出兩個選擇:一、幫助那個孩子;二、利用他。而利用的方式又有很多種——勒索贖金、強迫勞動,以及從個人或利益的角度考慮對其進行性虐待或謀殺——沒有一種出發(fā)點是仁慈的。如果孩子沒有死而且最終被找到了,那么他也可能留下極深的創(chuàng)傷,這種傷害很難從他的血液中移除。
在過去的四年中,我曾看著和自己相處最久的朋友以及一個不大熟悉的女人在我面前死去,我見到過孩子們遭遇最惡劣的傷害,也見到過把殺人當(dāng)作本能行為的男人和女人,還目睹了自己積極經(jīng)營的店鋪在暴力活動中被燒毀。
我對此感到很疲憊。
到目前為止,阿曼達·麥克里迪已經(jīng)失蹤至少60個小時了,甚至長達70個小時。我不想在哪個大垃圾桶中發(fā)現(xiàn)裝著她的袋子——她的頭發(fā)上全是血。我也不想六個月后在路上找到她——她的眼神空洞,天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我也不想看見一個4歲孩童的眼中只有心如死灰的麻木。
我不想尋找阿曼達·麥克里迪。我希望別人去尋找。
但也許因為此前的幾天,我也和城市中的其他人一樣密切地關(guān)注這起案件,或者因為它就發(fā)生在我的社區(qū)中,還可能只是因為“4歲兒童”和“失蹤”這兩個詞并不該出現(xiàn)在同一個句子里,所以我們答應(yīng)了半小時后與萊昂內(nèi)爾和比特麗斯在海倫妮的公寓見面。
“那么,你們會接下這個案子嗎?”比特麗斯問,她和萊昂內(nèi)爾都站了起來。
“這是我們需要單獨討論的事情?!蔽一卮稹?/p>
“但……”
“麥克里迪太太,”安琪說,“這一行有特定的行事方式。我們在接受任何委托之前都要先進行私下的調(diào)查。”
比特麗斯并不喜歡這一點,但是她也意識到自己做不了什么。
“我們半小時后會去海倫妮家?!蔽艺f。
“謝謝。”萊昂內(nèi)爾說道,他拽了拽妻子的衣袖。
“好的,多謝?!北忍佧愃拐f,雖然她表現(xiàn)得沒有那么誠懇。我的感覺是,除非由總統(tǒng)部署國民警衛(wèi)隊來尋找她的外甥女,她才會滿意。
我們聽見他們的腳步邁下鐘樓臺階,隨后我從窗戶看著他們離開教堂旁邊的學(xué)校操場,走向一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道奇白羊座汽車。太陽向西移動,越過了我的視線,10月初的天空依然是一片夏日的蒼白,但已有縷縷褐色飄浮其間。一個孩子的聲音響起:“文尼,等等!文尼!”從四層高的樓上聽去,那聲音有些孤獨,又好像有什么沒有說完。比特麗斯和萊昂內(nèi)爾的車在街道上掉頭,我看著它排出的煙,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
“我不清楚,”安琪說,她靠著自己的椅背,把穿著運動鞋的腳抬到桌上,將又長又密的頭發(fā)從兩鬢分開,“這一次我完全不清楚?!?/p>
她穿著黑色的萊卡騎行短褲,白色的緊身背心外罩一件寬松的黑背心。外面的黑背心印著白色的字,前面是“nin”,后面是“討厭機器”。這件衣服她買了八年,可看起來依然像是第一次穿。我和安琪已經(jīng)在一起生活了近兩年。據(jù)我所知,她并沒有比我更愛護自己的衣服,但我的那些襯衫總是在摘去價簽的半小時后,就變得像是被汽車發(fā)動機卷進去過一般,而她高中時穿過的襪子依然和宮殿中的亞麻一樣潔白。女性和她們服裝的整潔程度常讓我感到震驚,但我覺得這是我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團之一——就像我不知道阿梅莉亞·埃爾哈特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以及曾經(jīng)充斥在我們辦公室中的鈴聲去哪兒了。
“你不清楚這起案子的情況?”我說,“哪里不清楚?”
“一個失蹤的小孩,一個很明顯不太認真尋找她的母親,還有一個固執(zhí)的舅媽……”
“你覺得比特麗斯很固執(zhí)?”
“耶和華一只腳在門內(nèi)時也不過如此?!?/p>
“她很擔(dān)心那個孩子,擔(dān)心得不得了?!?/p>
“我能感覺到。”她聳了聳肩,“但依然不喜歡被推著走。”
“這確實不是你擅長的?!?/p>
她朝我丟來一支鉛筆,鉛筆打中了我的下巴。我在臉上擦了擦,想要找到鉛筆并丟回去。
“這很有趣,但要是有誰瞎了一只眼睛可就不好了?!蔽亦洁熘?,朝椅子下方摸索著鉛筆。
“我們干得不錯?!彼f。
“確實?!蹦抗馑埃U筆并不在我的桌子或椅子下。
“今年比去年賺得多?!?/p>
“這才剛到10月?!钡匕迳稀⒚阅惚湎乱矝]有。也許它和阿梅莉亞·埃爾哈特、阿曼達·麥克里迪以及那個鈴聲去了同一個地方。
“剛到10月。”她贊同道。
“你是說我們不需要接手這個案子?”
“差不多吧?!?/p>
我放棄了尋找鉛筆,微微向窗外望去。太陽從褐色變成了鮮紅色,灰白的天空也漸漸變深,成了藍色。夜晚的第一只黃色燈泡在街道對面的三層公寓中亮起。空氣透過窗子,讓我想起了少年時代和棒球,那些漫長而輕松的白天變成了愜意而悠閑的夜晚。
“你不同意嗎?”安琪在片刻后問。
我聳了聳肩。
“要么現(xiàn)在就說,要么永遠保持沉默?!彼p聲說道。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她。暮色漸濃,她身邊的窗子被涂上了一層金色,這顏色在她的烏發(fā)間流動,她那蜂蜜色的皮膚比平時顯得更深。從漫長而干燥的夏日開始,不知為何完美地延續(xù)到了秋天。經(jīng)過數(shù)月在瑞恩體育場上進行的籃球比賽,她小腿部位的肌肉和手臂部位的肌肉變得更加明顯了。
憑借我從前和女性交往的經(jīng)驗,我知道,一旦你和某人親密接觸了一段時間,她的美便是你最先忽視的事情。在理智上,你知道她很美,但你不再為此沉迷或感到驚訝,也不再為之沉醉。但是每天總有一些時刻,我在看著安琪時依然會感到一陣狂風(fēng)劈開了我的胸膛,讓我從凝視她時那甜蜜的痛苦中掙脫出來。
“怎么了?”她咧開嘴笑了。
“沒事。”我柔聲說。
她迎上了我的目光:“我也愛你?!?/p>
“是嗎?”
“噢,是呀?!?/p>
“很可怕,對不對?”
“有時是這樣,”她聳了聳肩,“有時并不。”
我們坐了一會兒,什么都沒有說,然后安琪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她那邊的窗戶。
“我只是不確定我們現(xiàn)在……是否需要卷入這件麻煩的事?!?/p>
“什么麻煩的事?”
“一個失蹤的孩子,更糟糕的是,一個完全消失了的孩子。”她閉上了眼睛,用鼻子感受著溫暖的微風(fēng)?!拔蚁矚g開心的時光?!彼犻_雙眼,但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子上。她的下巴微微顫動:“你知道嗎?”
一年半之前,我和安琪決定讓這段朋友們聲稱延續(xù)了數(shù)十年的愛情走向圓滿。而這18個月,我們偵探事務(wù)所的生意也做得很好。
大概兩年前,我們完結(jié)了格里·格林案,或者說僥幸活了下來。波士頓最知名的連環(huán)殺手30年來受到了廣泛關(guān)注。大眾認為是我們捉住了他,廣泛的宣傳——全國性的新聞報道、小報上沒完沒了的大肆渲染、兩本關(guān)于犯罪的書和傳說中正在寫的第三本——讓我和安琪成了城市中兩個知名的私家偵探。
格里·格林死后的五個月里,我們拒絕接案子,這反而引起了那些潛在客戶的興趣。在完成了一起對名為德西蕾·斯通的女子失蹤案的調(diào)查后,我們又回到了公眾的視野,重新開始接受委托。最開始的幾周里,通往鐘樓的樓梯上擠滿了人。
雖然沒有對彼此坦白過,但我們默契地拒絕接手那些能夠從中嗅到暴力氣息,或是可能揭露人性黑暗的案件。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都認為需要休息一番,所以我們只接受保險詐騙、企業(yè)的不正當(dāng)行為案件,以及單純的離婚案。
2月時我們甚至接受了一位老太太的請求,幫助她尋找丟失的鬣鱗蜥。那只藏起來的野獸名叫帕飛,是個長17英寸[2]、渾身有著迷彩綠色的家伙。正如它的主人所說:“它對人類感到失望?!蔽覀冊诓ㄊ款D郊區(qū)找到了它,當(dāng)時它正在貝爾蒙特山鄉(xiāng)村俱樂部的第14塊濕漉漉的綠地上飛奔。當(dāng)它撲向那一縷位于第15塊綠地的過道上、始終被它盯著的陽光時,那條尖尾巴像瘋了一樣地搖動著。它很冷,也沒有反抗。在我們公司的車后座上恢復(fù)過來時,它變得就像一條腰帶。它的主人支付了清潔費用,還因為她親愛的帕飛安然無恙地回家而給了我們一筆慷慨的酬金。
今年便是這樣的一年。酒吧中沒有什么曲折離奇的故事可以作為談資,銀行的賬戶里也還有余錢。在結(jié)冰的高爾夫球場上追逐一只驕縱的寵物蜥蜴可能有些尷尬,但這總好過挨槍子兒。或者說,我們實際上是把對手打得屁滾尿流。
“你覺得我們失去了勇氣嗎?”安琪問我。
“算是吧?!蔽艺f,然后笑了。
“如果她死了呢?”安琪說,我們正從鐘樓的樓梯下來。
“那很糟糕?!蔽一卮?。
“也許還會更糟,這取決于我們挖掘得有多深?!?/p>
“那么,你是想要拒絕他們?”我打開了那扇通往學(xué)校操場后方的門。
她看著我,嘴巴半張,仿佛害怕用語言表達出來,并聽見自己的話語在空氣中碰撞。她也知道,拒絕接受委托會讓她成為一個拒絕幫助可能是孤立無援的孩子的人。
“我現(xiàn)在還不想答應(yīng)他們。”我們到達車旁邊時,她說出了口。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這種感覺。
“關(guān)于失蹤的一切感覺都很不好。”安琪說,我們正沿著多切斯特大道駛向海倫妮和阿曼達的公寓。
“我明白?!?/p>
“4歲的孩子不會自己消失?!?/p>
“當(dāng)然不會。”
街道兩旁,人們開始走出家門,他們已經(jīng)用過晚餐。有些人在狹窄的前門廊上擺放了椅子,還有些人在街上朝著酒吧或轉(zhuǎn)播晚間球賽的地方走去。我能嗅到空氣中硫黃的味道,這來自最近發(fā)射的一枚火箭。潮濕的夜晚在深藍色和忽然出現(xiàn)的黑色之間混沌不清,就像一個沒有完成的呼吸。
安琪將腿抬到胸前,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或許我已經(jīng)成了膽小鬼,但我不介意在高爾夫球場上追逐鬣鱗蜥。”
當(dāng)我們從多切斯特大道轉(zhuǎn)向薩文山大道時,我透過擋風(fēng)玻璃朝外望去。
“我也不介意?!蔽艺f。
一個孩子失蹤后,她消失前的地方便立刻擠滿了人。這些人——親戚、朋友、警員,還有電視和報紙記者——使這里充斥著嘈雜的噪聲。他們營造出了一種人聲鼎沸的緊張感,并展現(xiàn)出對這項搜救任務(wù)的強烈愿望和奉獻精神。
雖然這里極其嘈雜,一切卻都未蓋過那個失蹤的孩子的沉默。這沉默2.5~3英尺高,你能感覺到它擠壓著你的臀部,也能聽見它從地板上躍起,從角落中、縫隙間,以及一個掉落在床邊地板上的娃娃那面無表情的臉上對你吶喊。這和那種在墓地或守靈時遇到的沉默不同。死者的沉默帶有一種終結(jié)感,你知道你一定會對此感到習(xí)慣。但是你并不想習(xí)慣于一個失蹤孩子的沉默,你拒絕接受,于是他便對著你大叫。
死者的沉默在說:再見。
失蹤者的沉默卻在說:找到我。
似乎半數(shù)的鄰居和四分之一的波士頓警察局成員都在海倫妮·麥克里迪這間擁有兩個臥室的公寓中??蛷d通過一條敞開的門廊延伸至餐廳,這兩個房間是主要的活動場所。警方在餐廳的地板上放置了許多電話,每一臺都在使用中。許多人都在撥打他們的私人手機。一個魁梧的男人身穿一件狀似斑點老鼠皮的T恤,他從面前咖啡桌上的一堆傳單中抬起頭,說:“比特麗斯,四頻道需要海倫妮明晚6點到場。”
一個女人用手捂住了她的手機聽筒:“電臺節(jié)目《安妮》的制作人打來電話。他們想讓海倫妮上午過去?!?/p>
“麥克里迪太太,”一個警察從餐廳中喊道,“我們需要你來這里一下。”
比特麗斯朝那個魁梧的男人和打電話的女人點頭,然后對我們說:“阿曼達的臥室是右手邊第一間?!?/p>
我點了點頭,她穿過擁擠的人群,朝餐廳走去。
阿曼達的臥室門開著,房間靜默而黑暗,仿佛街道上的聲音無法到達這里。一陣沖水聲后,一位巡警從洗手間中走出,用右手拉好拉鏈,看著我們。
“這家人的朋友嗎?”他問。
“是?!?/p>
他點了點頭:“請不要觸碰任何東西?!?/p>
“我們不會?!卑茬骰卮稹?/p>
他再次點頭,然后沿著走廊去了廚房。
我用車鑰匙按下了阿曼達房間的電燈開關(guān)。雖然我知道這個房間里的每個物件都已被擦拭過,也做過指紋分析,但我也清楚,要是在犯罪現(xiàn)場直接用手觸碰任何東西,那些警察會有多暴躁。
一個光禿禿的燈泡用繩子系著掛在阿曼達的床上方,銅質(zhì)的外殼不見了,露出來的電線沾滿了灰塵。天花板非常需要重新粉刷,夏日的高溫讓曾經(jīng)掛在墻上的海報脫落了下來。我能看到的有三張,它們卷曲著,皺巴巴地躺在地板上。在墻上貼過海報的地方,一條條膠帶形成了不規(guī)則的方形。我不知道它們在這里放了多久才會變得如此皺,日漸增多的紋理就像是人類的靜脈。
這間公寓的布局和我自己那套一模一樣,社區(qū)中大多數(shù)三層公寓的布局都一樣,阿曼達的臥室是兩間中較小的,大概是另一間的一半。我猜想海倫妮的房間是主臥,到那里會經(jīng)過右側(cè)的洗手間。那間臥室位于廚房正對面,可以看到后面的門廊和樓下的小院子。從阿曼達的臥室可以看見隔壁的三層樓,現(xiàn)在是晚上8點,但這里的光線在正午時分或許和此時一樣微弱。
房間里有些霉味,家具很少。床對面的梳妝臺看起來好像是從庭院舊貨市場中搬回來的一樣。擺在房間里的床,與其說是床,不如說只是一套褥子和放在地板上的彈簧墊,上面蓋著一張與床的大小不匹配的床單,還有一條獅子王圖案的被子,被子因為太大而被推到了一邊。一只玩偶兔子抵著梳妝臺底部,轉(zhuǎn)向一側(cè)。
一個娃娃躺在床腳處,用無神的目光看著天花板。一臺陳舊的黑白電視放在梳妝臺上,床頭柜上還有一臺小收音機。但我在這個房間看不到任何書,連圖畫書也沒有。
我試圖想象睡在這個房間里的女孩是什么樣的。在過去的幾天里,我已經(jīng)見過足夠多阿曼達的照片,也知道她長什么樣子,但是一幅肖像并不能讓我知道,當(dāng)她在一天結(jié)束時走進這個房間,或是在清晨醒來的第一刻,臉上是什么表情。
她有沒有試著把那些海報重新貼在墻上呢?她會不會想買在商場里看到的那些淺藍色和黃色封面的立體書呢?當(dāng)她一個人醒來時,面對這個房間夜里的黑暗和靜默,會不會盯著床對面那根從墻上伸出來的長釘子,或是天花板東邊一角的灰褐色水漬呢?
我看著那個娃娃亮閃閃而又丑陋的眼睛,想要走過去使它們閉上。
“肯齊先生,吉納羅小姐。”比特麗斯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安琪和我最后看了一眼臥室,然后我又用車鑰匙關(guān)上了燈,我們沿著走廊來到了廚房。
有一個男人靠在爐子旁,雙手插在口袋里。但是當(dāng)我們走近時,從他看著我們的樣子可知,他在等我們。他比我略矮一些,身材圓胖,就像一個油桶。他的臉充滿稚氣,看起來很愉快,略有些紅潤,似乎常常在戶外活動。他的喉嚨好像很緊繃,又奇怪地看起來很放松,這讓他顯得像是到了快退休的年齡。他身上帶著幾分冷酷和無情,讓人感覺他好像有一百歲了,并且隨意一瞥便能對你和你的整個人生做出判斷。
“杰克·多伊爾警督?!彼f著,朝我伸出手。
我和他握了握手:“帕特里克·肯齊?!?/p>
安琪也介紹了自己,并和他握手。在狹小的廚房中,我們站在他面前,任他仔細地打量我們的臉。他的臉是神秘莫測的,但他那犀利的目光中帶有一種吸引力,你雖然知道應(yīng)該把眼睛移開,卻依然不由自主地想要望過去。
在過去數(shù)日中,我曾在電視上看過他幾次。他是波士頓警察局反兒童類犯罪組的負責(zé)人,當(dāng)他站在鏡頭前,說自己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找到阿曼達·麥克里迪時,你會對那個綁架了她的人產(chǎn)生短暫的憐憫。
“多伊爾警督很期待見你?!北忍佧愃拐f。
“我們現(xiàn)在見到了?!蔽一卮?。
多伊爾笑了:“你有時間嗎?”
沒等我回應(yīng),他便來到了那扇通往門廊的門前,將它打開,并回頭看著我們。
“我們當(dāng)然有時間?!卑茬髡f。
與阿曼達臥室的天花板相比,門廊的欄桿更需要刷漆。每當(dāng)我們中有人靠在上面時,那殘缺不全、飽受太陽炙烤的油漆便如火中的木頭一般在我們的手臂下噼啪作響。
站在門廊上,我能嗅到相隔幾間房子的地方有燒烤的氣味,從下個街區(qū)的某處還傳來后院聚會的聲音——一個女人大聲抱怨著日光的熾烈,一臺收音機播放著超大聲合唱團的歌,笑聲如玻璃杯中晃動的冰塊一般尖銳而突然。很難相信這是10月。很難相信冬天快到了。
很難相信阿曼達·麥克里迪已經(jīng)飄散得越來越遠,而世界還在持續(xù)運轉(zhuǎn)著。
“所以,”多伊爾靠在欄桿上說,“你們還沒破案?”
安琪看著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
“沒有,”我說,“但是快了?!?/p>
多伊爾發(fā)出了咯咯的輕笑,他的眼睛盯著門廊處的混凝土和下方枯黃的干草。
安琪說:“我們猜想,是你向麥克里迪一家提議不要聯(lián)系我們。”
“我為什么會這樣做?”
“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有同樣的理由?!卑茬髡f,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她,“太多人在管了。”
多伊爾點頭:“這是一部分原因?!?/p>
“另一部分呢?”我問。
他把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后向外推壓,直到關(guān)節(jié)發(fā)出響聲:“這些人看起來像有錢的樣子嗎?還是說他們有走私煙草的船,還有鑲滿鉆石的燭臺,而我卻不知道?”
“不。”
“自從格里·格林的事情結(jié)束后,我聽說你們收費頗高。”
安琪點點頭:“定金也很高。”
多伊爾朝她微微一笑,又回到欄桿旁。他用雙手輕握著欄桿,踮腳向后。“等到這個小女孩被找到后,萊昂內(nèi)爾和比特麗斯要搭進去10萬美元,至少是這個數(shù)。他們只是她的舅舅舅媽,但他們會為了找到她去電視臺接受曝光,在國內(nèi)每一家報紙上刊登整頁的廣告,在高速公路廣告牌上放她的照片,聘請心理學(xué)家、巫師和警察,”他又看著我們,“他們會破產(chǎn)的,你們知道嗎?”
“這也是我們不打算接這個案子的原因之一?!蔽艺f。
“真的?”他揚起了一邊的眉毛,“那么你們?yōu)槭裁磥磉@兒?”
“比特麗斯很執(zhí)著。”安琪說。
他的目光回到廚房的窗戶上:“她確實如此,不是嗎?”
“我們有些困惑,為什么阿曼達的媽媽沒有這么執(zhí)著?”
多伊爾聳了聳肩?!拔疑弦淮慰匆娝昧随?zhèn)靜劑或是百憂解,總之是近來他們會給失蹤兒童的父母服用的藥物?!彼麖臋跅U邊轉(zhuǎn)過身,雙手放在身體的兩側(cè),“不管怎樣,聽著,我不想一開始就和兩個可能會幫我找到這個孩子的人搞砸關(guān)系。我不是瞎說,我只是想確保:第一,你們不會妨礙我;第二,你們不會告訴媒體你們之所以參與,是因為警察太蠢,站在船上連水都找不著;第三,你們不要利用女孩的舅舅和舅媽來賺錢。因為我挺喜歡萊昂內(nèi)爾和比特麗斯的,他們是好人?!?/p>
“第二條是什么?”我笑著問。
安琪說:“警督,我們也說過,我們正在努力不去接這個案子。恐怕我們不會有太長的時間來妨礙你。”
他用那嚴(yán)厲而坦率的目光看了她很久:“那你們?yōu)槭裁催€要站在這門廊上和我說話呢?”
“目前比特麗斯拒絕接受我們說‘不’?!?/p>
“那你們覺得情況會改變?”他輕聲笑著,搖了搖頭。
“我們希望如此?!蔽艺f。
他點點頭,又靠回到欄桿上。
“太久了?!?/p>
“什么?”安琪問。
他依然望著眼前的院子和它后面別人的院子?!皩σ粋€失蹤的4歲孩子來說,”他嘆了口氣,“這太久了。”他重復(fù)道。
“你沒有線索嗎?”安琪問。
他聳了聳肩:“我不指望在這房子附近能找到什么線索?!?/p>
“你能對一套二流公寓有什么指望呢?”她反問。
他又笑了,再次聳肩。
“我認為‘不大可能’。”安琪說。
他點點頭:“不大可能?!备傻舻挠推嵩谒o握著的手下發(fā)出枯葉般的聲音。“告訴你我是怎么開始尋找孩子的。我的女兒香農(nóng),大概二十年前吧?她失蹤了。只有一天?!彼D(zhuǎn)向我們,伸出了食指,“其實甚至不到一天。事實上,是從某天下午4點左右到第二天早上8點。但她只有6歲。而且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的孩子沒有在某個夜晚丟失的話,你們根本就不會意識到一夜有多漫長。香農(nóng)的朋友們最后一次見她時,她正騎自行車回家,有些孩子說他們看見一輛車很慢地跟在她后面?!彼檬滞蟛亮瞬裂劬Γ谥型鲁鲆唤z關(guān)于回憶的氣息,“第二天早上我們在一個公園附近的排水溝里找到了她。她把自行車撞壞了,兩邊膝蓋也摔破了,疼得暈了過去。”
他注意到我們臉上的神情,揚起了手。
“她沒事,”他說,“兩邊的腳踝斷了,傷得很嚴(yán)重,而且那段時間她很恐懼,但這也是她,或者說我和我妻子在她童年里受到的最大創(chuàng)傷了。也算好運吧。見鬼,算是超級好運了?!彼底詰c幸了片刻,“那么我想說什么?香農(nóng)失蹤的時候,整個社區(qū)的人,還有我的警察同伴都在找她。我和特里西婭都急死了,開車或者步行找遍了所有地方,我們決定停下來喝杯咖啡,只是為了接著找下去。但是我們站在唐恩都樂店里等咖啡的那兩分鐘里,我看著特里西婭,她也看著我,我們什么都沒說,但彼此都知道,如果香農(nóng)死了,那我們也將死去。我們的婚姻將走向終點,我們的幸福也將走向終點。我們的生命將是一條漫長而痛苦的道路,別的什么都沒有,真的。一切美好和希望,一切支撐我們生活的期待都將和我們的女兒一起死去。”
“這便是你加入反兒童類犯罪組的原因?”我問。
“是我成立這個小組的原因?!彼f,“這是我的孩子,是我創(chuàng)造的。它花了我15年時間,我終于做到了。反兒童類犯罪組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當(dāng)時我在甜甜圈商店里看著我妻子,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沒有人能夠忍受孩子丟失,誰也不能,無論你我,甚至是海倫妮·麥克里迪那樣的失敗者?!?/p>
“海倫妮是失敗者?”安琪問。
他揚起了一邊的眉毛:“知道她為什么去那個叫多蒂的朋友家嗎,而不是別處?”
我們搖了搖頭。
“她家電視的顯像管壞了,一會兒有顏色一會兒沒有,海倫妮不喜歡這樣。所以她丟下孩子去了隔壁?!?/p>
“為了看電視?”
他點頭道:“對?!?/p>
“哇!”安琪感嘆道。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們看了整整一分鐘,然后拽了下褲子,說:“我的兩個最優(yōu)秀的同伴,普爾和布魯薩德會聯(lián)系你們,他們會成為你們的聯(lián)絡(luò)人。如果你們能幫上忙,我不打算妨礙你們?!彼忠淮斡秒p手蹭了蹭自己的臉,搖頭道,“我累了?!?/p>
“你上次睡覺是什么時候?”安琪問。
“不算打盹兒,”他低聲笑道,“至少幾天前了?!?/p>
“應(yīng)該有人替換你,你好放松一下?!卑茬髡f。
“我不想放松,”他說,“我想找到那個孩子,我想要她完整地回來。我希望她還是從前的樣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