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療養(yǎng)院比村子更高，這你看見了，”約阿希姆接著說，“高五十米。在廣告上寫著一百米，但實(shí)際上只有五十米。最高的要數(shù)那對面的‘阿爾卑斯之寶’療養(yǎng)院，我們現(xiàn)在看不見。冬天，那兒的人不得不用雪橇往下運(yùn)他們的尸體，因?yàn)榈缆芬淹耆荒苄熊??！?

“他們的尸體？原來這樣！你聽嘍，你聽嘍！”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嚷著嚷著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直笑得想忍也忍不住，直笑得胸部劇烈震動，直笑得被夜風(fēng)吹僵了的面孔也扭曲起來，隱隱作痛?！坝醚┣吝\(yùn)尸體！而你對我講起來竟能如此心情平和？想不到在這五個月中你已經(jīng)完全變得玩世不恭了！”

“一點(diǎn)也說不上玩世不恭，”約阿希姆聳了聳肩膀，答道，“怎么叫玩世不恭呢？對于尸體來說那不是一個樣么？……不過，在我們這兒人倒是容易變得玩世不恭的。貝倫斯本人就是這么個德性——同時卻又是個好樣的男子漢，曾經(jīng)加入過大學(xué)生社團(tuán)，現(xiàn)在動起手術(shù)來也呱呱叫，看樣子他是會叫你喜歡的。然后還有克洛可夫斯基，他的助手，一個挺討厭的家伙。廣告上專門提到了他的職能。也就是說，他對病員們進(jìn)行靈魂分析。 ”

“進(jìn)行什么？靈魂分析？這可太討厭了！”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但接著愉快的心情又占了上風(fēng)，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其他種種可笑的事情之后，現(xiàn)在又來了靈魂分析術(shù)，這可真夠他受用的啦，直笑得他前仰后合，淚水從蒙在眼睛上的手指間迸了出來。約阿希姆也開心地笑著——這似乎使他覺得很舒服——這時候，馬車已放慢了速度，把兩個年輕人送上了“山莊”國際療養(yǎng)院大門前的一段迂緩的斜坡路，因此，他們走下車來時仍然高高興興的。

在餐廳里

餐廳布置得明亮、雅致而且舒適。它坐落在大廳的右手邊，與談話室正對著，據(jù)約阿希姆解釋，主要是供新來沒趕上開飯時間的病員以及臨時性的訪客用餐。不過也常常在這里舉行宴會，慶祝這個生日、那個病愈出院以及全院性體檢結(jié)果良好等等。有時候這座餐廳里是很熱鬧的，約阿希姆說，甚至還有香檳酒遞來遞去?？裳巯聟s空空蕩蕩，唯有一位三十來歲的太太在里邊讀一本書；只見她嘴里念念有詞，還不斷地舉起左手的中指來輕輕敲著鋪有臺布的桌子。年輕人坐下來后，她便換了個位子，以便拿背沖著他們。她怕與人交往，約阿希姆解釋說，所以進(jìn)餐廳吃飯總帶著一本書。據(jù)人講，她還是個小姑娘就住進(jìn)了肺結(jié)核療養(yǎng)院，從此便再也沒在外邊生活過。

“喏，喏，和她比起來，你僅有五個月的住院史，還只能算是初來乍到喲，而且就算你再住上一年，也成不了老資格，是吧！”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兄說。約阿希姆聽罷聳了聳肩——他過去沒有這個習(xí)慣——然后便拿起菜單。

他們坐的是靠窗的一張桌子，地面略高于餐廳其他部分，最最舒適不過。哥兒倆在乳黃色的窗帷前相對而坐，面孔讓裝著紅色燈罩的小臺燈映得紅彤彤的。漢斯·卡斯托普把兩只剛洗過的手握在一起，愜意地、充滿期待地慢慢搓著，就跟他每次坐下來等著吃飯時那樣——也許，因?yàn)樗淖嫦仍诔燥埱岸家矶\吧。一個態(tài)度熱情、說話卷舌音特重的姑娘招待他們，她在黑色的衣裙上罩著白圍裙，一張大臉膚色健康到了極點(diǎn)。使?jié)h斯·卡斯托普大為開心的是，約阿希姆告訴他，這兒的人都管女招待叫“餐廳的女兒”。他們向她要了一瓶格魯?shù)隆だ_塞酒，送來后，漢斯·卡斯托普又叫她拿去溫了一下。飲食非常豐美。有蘆筍湯，灌肉番茄，一種配料豐富的燒肉，一道燒得特別可口的帶甜味的菜，一塊乳酪，以及水果等等。漢斯·卡斯托普吃得挺帶勁兒，雖說他的胃口還不如他原以為的那么好，但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猛吃猛喝，盡管并不感到餓；他這樣做是出于對自己的尊敬。

約阿希姆對湯和菜都沒有怎么動。他說，他已經(jīng)厭膩這兒的烹調(diào)，而咒罵伙食不好，乃是他們這上邊所有人的習(xí)慣。要知道讓你老是坐著，過不了三天就……反過來，他喝酒卻喝得挺高興，是的，甚至可以說津津有味。他一邊喝，一邊反反復(fù)復(fù)地表示滿意，說終于有了一個可以認(rèn)真談?wù)劦娜?，只不過他在做這種表示時力避使用太富感情的措詞。

“是的，你來了太好啦！”他說，和婉的嗓音中微微透著激動，“我大概可以說，這在我算得上是件大事。它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某種變化——我是講，你這一來，總算暫時中斷了我們沒完沒了的永遠(yuǎn)單調(diào)的……”

“可你們在這兒時間本該過得很快呀?！睗h斯·卡斯托普打斷他。

“又快又慢，隨你怎么講，”約阿西姆回答，“可我卻想告訴你，它根本沒有前進(jìn)，根本就不是時間，生活也不成其為生活——是的，不是生活?！彼呎f邊搖頭，又伸手去端酒杯。

漢斯·卡斯托普也飲起酒來，盡管他的臉頰這時已燙得跟火一樣，可是他身上仍然感覺冷，體內(nèi)有著一種雖說愉快卻又頗為煩人的特殊的不安。他說話變得十分急促，因此常常語無倫次；對此，他自己只是把手一甩，表示無可奈何。與此同時，約阿希姆也興高采烈起來，兩人的談話便更加無所拘束，更加熱烈興奮。這當(dāng)兒，那位手敲桌面、念念有詞的女士突然站起身，離開了餐廳。他們捏著刀叉，一邊吃一邊比劃；腮幫里包著食物，卻又忙著要做表情；他們笑，他們點(diǎn)頭，他們聳肩；不等食物完全咽下去，他們已經(jīng)繼續(xù)講話了。約阿希姆想聽漢堡的情況，把話題引到了計劃中的易北河治理上。

“劃時代的壯舉！”漢斯·卡斯托普說，“對于我們航運(yùn)事業(yè)的發(fā)展來說意義偉大——真是一點(diǎn)也不估計過高。我們一下子投資一千五百萬；你可以相信，我們對自己干的事是心中有數(shù)的。”

然而，不管他賦予易北河的治理以多么大的重要性，他還是立刻放棄了這個話題，要求約阿希姆再給他講講“這上邊”的生活以及療養(yǎng)客們的故事。約阿希姆樂于從命；他很高興能以這樣的方式吐吐悶氣，使自己心里輕松一些。他忍不住又講了一遍用雪橇往山下運(yùn)尸體的情況，并且再次擔(dān)保所據(jù)乃是事實(shí)。漢斯·卡斯托普又哈哈哈哈笑開了，他也跟著笑起來，看樣子挺開心。他另外還講了一些滑稽的事，以便將輕松愉快的氣氛維持下去。“有一位與他同桌吃飯的女士，”他說，“名字叫施托爾太太，是康施塔特一名樂師的老婆，病得已相當(dāng)厲害——她是他所見過的最最缺少教養(yǎng)的人。她把消毒念成‘笑毒’，而且念得一本正經(jīng)。她管醫(yī)助克洛可夫斯基叫‘醫(yī)豬’，真令人哭笑不得。而且，跟這上邊的多數(shù)人一樣，她還好說長道短，比如對另一位叫伊爾蒂斯太太的女人，她就在背后說人家戴著個‘絕育罩’?！?

“她管那叫‘絕育罩’——真沒治！”他們倆仰面靠在椅子背上，跟半躺著差不多，笑啊笑啊，直笑得身子打顫，險些兒透不過氣來。

笑完了，約阿希姆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沉的，原來是想起了自己的命運(yùn)。

“是啊，咱們現(xiàn)在倒可以坐在這兒笑，笑，笑?！彼樕犀F(xiàn)出沉痛的表情，橫膈膜的震動常常叫他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可我什么時候才能出院呢？只有老天知道。要曉得貝倫斯說還有半年，那可是算得挺玄乎的，必須做更長的打算。這可真夠戧啊，你自己說說，對于我來講是不是很可悲呢？我早已經(jīng)入伍了，下個月本來就該參加軍官資格考試。可現(xiàn)在倒好，成天銜著體溫表游來蕩去，計算著那位缺少教養(yǎng)的施托爾太太言談中鬧的笑話，白白地消磨掉光陰。在我們的一生中，一年的作用可不小，要在山下，就會帶來許多的變化和進(jìn)步。而我現(xiàn)在呢，卻在這兒停步不前，恰似一潭死水——是的是的，完全像個臭水坑，這樣的比喻一點(diǎn)也不過分……”

奇怪的是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哥的感慨沒有反應(yīng)，倒問起在山上能否喝到黑啤酒來。約阿希姆帶著幾分詫異地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原來已快睡著了——事實(shí)上他已經(jīng)在睡。

“瞧你竟睡起覺來啦！”約阿希姆說，“走吧，對咱倆來說也是該上床的時間了。”

“根本還不到睡覺的時間。”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舌頭已有些攪不轉(zhuǎn)。盡管如此他仍然跟著走，只是傴僂著腰，腿腳僵直，就像個疲倦得快要倒地的人似的——但是到了光線已經(jīng)暗淡下來的正廳里，他立刻打起了精神，因?yàn)榧s阿希姆對他講：

“瞧，克洛可夫斯基坐在那兒。我覺得，我必須馬上把你介紹給他?！?

在一間談話室的壁爐跟前，緊挨著敞開的滑動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坐在燈光中讀報紙。當(dāng)兩個年輕人向他走來時，他站起身，約阿希姆于是擺出軍人的架勢說道：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從漢堡來的表弟卡斯托普，博士先生。他剛剛才到?！?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立刻對這位大家庭的新成員表示歡迎，態(tài)度顯得是那么輕松、大方、親切，好像是想暗示，與他面對面站著，任何拘束的表現(xiàn)都屬多余，唯有愉快的信賴才叫得體。他大約三十五歲，肩寬，體胖，個頭比站在面前的兩個小伙子矮得多，要斜仰著腦袋才能望得到他們的臉——加上臉色異常蒼白，白得仿佛能透過亮，白得甚至泛著磷光；與之相對照，他卻生著一對火辣辣的黑眼睛和兩撇黑眉毛，還有那一部已雜有幾莖銀絲的分成兩股的相當(dāng)長的大胡子，也是黑黑的。他穿著一件已經(jīng)磨損得相當(dāng)厲害的雙排扣黑上裝，腳蹬一雙涼鞋似的鏤空黑皮鞋，灰色的羊毛襪卻又頗厚，上衣的大翻領(lǐng)更是軟沓沓的，像這樣的領(lǐng)子，漢斯·卡斯托普迄今只在但澤的一個照相師的衣服上看見過，所以就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形象實(shí)實(shí)在在地增添了一點(diǎn)兒藝術(shù)家的味道。他親切地微笑著，以致從胡子底下露出了一排黃牙；他使勁兒搖著年輕人的手，同時以他帶著一點(diǎn)外國拖腔的男低音嗓子說道：

“我們歡迎你喲，卡斯托普先生！但愿你很快習(xí)慣這上邊的生活，在我們當(dāng)中過得愉快。要是允許我問的話，您是上我們這兒來療養(yǎng)的吧？”

漢斯·卡斯托普努力克制自己的睡意，想要表現(xiàn)得有禮貌一些，那模樣實(shí)在是動人。他深怪自己竟這么不中用；以年輕人的敏感多疑，他從助理大夫的微笑和帶有勉勵意味的態(tài)度中，已看到了寬容的嘲諷。他開始回答，說他只住三個星期，也提到他的考試，末了特別加了一句：感謝上帝，他還一點(diǎn)病都沒有。

“真的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像是嘲弄他似的向前斜伸出腦袋，笑得更來勁兒了。他接著說：“要真這樣，您這個人倒是極其值得研究！因?yàn)槲疫€從來沒見過一個完完全全健康的人。您參加了什么考試，要是可以問的話？”

“我是個工程師，博士先生。”漢斯·卡斯托普不卑不亢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