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既得此名,自然便是因其處于五洲之中央。五洲雖無比遼闊,但在茫茫滄海之中,只如同五座孤島,各自懸浮于汪洋之一角。
李訣出身的九澤洲,為人所知的自是九座大澤。九澤洲南北長而東西窄,形如紡錘,人族大多依水而居,位于南北兩端和正中,譬如昔日衛、宋、楚、越都在九澤洲中部。而中洲則形如蓋碗,中部高而四周低緩,其正中央處,相傳便是世上最大的一處火山口,故而整個中洲,便算是一座高出海面的巨型火山了。
中洲雖是一座火山,然人族在此遍地繁衍,倒也不必擔心此間地脈有何異動。畢竟那處火山口既是昔日妖庭舊地,也是如今人族某位圣人之道場。故而便是天地欲要有何震動,也得問過圣人意思才對。
李訣雖然游覽了萬里山河,卻距離真正的中洲腹地還有極遠的距離,此時即便以他仙人之境界,卻也望不到那中洲之巔的炎山。
他當下正混在這個名為黃鱗的小門派內消磨光陰,畢竟沒人告訴于他圣殿何時開啟,又該如何找到,總不能讓他在這舉目無親的中洲,到處打聽圣人蘇翰之下落吧?
這黃鱗派眾人到底還算厚道,見李訣“醒來”,雖然傷勢依舊,但已經行動無礙,便留給他一些療傷丹藥,將他暫時安頓在山門附近的小山村里。
這類能與山上仙家比鄰而居的村落,往往卻也都是福緣不缺之地,畢竟不是所有的仙門都愿意同凡人共處一山。而凡人若是靠上了這么一家有金丹、元嬰境大修士坐鎮的仙門,倒不奢望是年年風調雨順,但好歹能免去諸多妖物襲擾。
李訣見此地村落人丁興旺,尤其是婦幼老弱都能過得衣食無憂,便知這黃鱗派倒是難得的體恤凡人。且當李訣被送入此間村落后,大多村民雖見他身形狼狽,依舊愿意恭敬地稱一聲仙人。他們不知李訣辟谷與否,但平日里的飯食也都有人送來,李訣也不禁點頭稱善。
他若是只看此間光景,恐怕真要以為所謂的仙凡共世,其實并不算難的。
只是李訣到底是個仙人,他隨時的所見所感,輕易便是百里千里之遙,即便他有意不去看那些凡間事,卻總免不了遇見過太多腌臜。
山上修士,與山下凡人,終究有這么一“山”之隔。
若是修士人人都在山巔,能領略到無邊廣闊的大道風光,能看清這世間因果業障,只思慕長生道果,能守得清凈無為,那么卻也不必擔心仙凡有別,世間凡人自可免受仙人侵擾。
只是可惜,世間大多修行練氣之人,都只爬到了半山腰處。像李訣所在清凈山這般仙人只當尋常見的大宗,到底是少數,更多的還是如同黃鱗派這般小山門。
這些小山門若是認可自己的仙人身份,堅守正道,倒是也于世無害,在一地發展上百年歲月,待成了規模后,尋個正道仙宗投奔做了附庸,門人也大都是能得好處的??上н@般山門,開山立派的大多是根腳不明的野修邪修,既無正統的道脈傳承,更無半分對正道的認同。
指望他們將凡夫俗子當人來看,確實有些異想天開了。
這種半山腰上的修士和門派,不少都是愿意插手凡間王侯事的,倒不是與那些儒門弟子一般,指望著科舉制藝、匡扶天下,而是單純想要靠著人間王朝氣運證道,亦或是靠著畜牧凡人,來煉養蠱蟲,修習邪術罷了。
李訣又在村中修養些時日,便悄然離去,向那黃鱗派所在山中而去。
他沒有給村中留什么機緣財寶以作酬謝,一則他也不需凡人贊頌之功德,二則他這副仙軀履地而行,本來就已是一場造化,再給更多,此地這些凡人卻是接不住的,反倒會白白增添因果。
李訣此番主動進入黃鱗派地界,卻不是起了貪圖此地重寶的念頭。他這趟出門,一切行頭都是按照逍遙宗首席駙馬爺安排的,他就是袖子里隨便漏出來把最次的法寶,也夠這些小山頭之間爭個頭破血流了。
故而他是來與這個自己在中洲遇上的第一家門派,結個善緣的。
畢竟是個仙人了么。老仙長自然得有老仙長的作風和派頭,就當遇上些面善的小輩,隨手考驗過心性,現在就該輪到登門賜寶的流程了。
李訣倒還果真有些疑惑,若是圣人道場、有合道境大能坐鎮的山門沒有什么守衛,他李訣一定夸贊幾句不拒八方來客、蕩盡周遭邪祟、山中風清氣正的好話,但是這一小小的黃鱗派,憑什么沒人值守?
便是他自家清凈山,一堆長生境老怪趴窩不動幾千年了,但苦于始終沒有一位合道大能坐鎮,照樣得在山門口安置幾位“掃地僧”以防備宵小生事。
李訣跨入山門半步,瞬間神識發覺了前方有些異象——于是他便有些后悔來此了。因為黃鱗派的那塊黃鱗,真是神獸遺物啊。
他先前離得遠些,并未施展手段探查山門結界內的景象,倒不是他如此托大,只是既然對方愿意以禮相待,他李訣雖是仙人,也自不好隨意逾越的。但此時一入山門,他就是想不去探查也是不行了。而那塊黃鱗,不出意外的話,乃是麒麟之屬的鱗甲。
無論蛟龍、麒麟、鯤鵬等五洲九天之異獸,只要未得天道冊封,便都算作普通妖族范疇。但如今天機預示,五洲封神獸,九澤洲屬水,生木獸青龍,中洲屬火,生土獸勾陳。
勾陳者,麒麟也。
此前黃鱗派老祖師撿到的只是一塊麒麟甲,但不久之后,大概率就得算作神獸勾陳一族的遺物了。
李訣叫苦不迭。他真的只是隨意尋的一隊修士,哪里曉得又撞上這般好事了。他不禁在心中懷疑,自己難道真的是老天爺的逆子?
仔細想想,天道無法收攏的一條大道,確實算是天道逆子了。好在李訣還不知曉這點真相,不然他恐怕真的不會再出門行走半步。
既然已經踏入其中了,李訣自知是天意所為,自己便是賭氣抽身離開此地,將來卻未必沒有什么黃鱗山、麟甲宗……等著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后退半步,對著山中鄭重一禮,方才正式踏入黃鱗派。
作為當下方圓數百里內唯一一位仙人,李訣此刻已經無比清楚黃鱗派今日發生了何事。
原來是周圍臨近的幾家山門,今日聯袂“造訪”,倒是顯得殺氣騰騰。也難怪此地山門連個守衛都無,畢竟大敵都闖進祖師堂里了。
這幾家山門按照李訣先前所探知的消息,彼此并不和睦,但今日為何作一條心來此,李訣都不需推算,便知定然有什么大能“顯靈降真”“托夢傳法”了。
但畢竟還是自詡的正道,這幾家仙門雖然用心險惡了些,手段下作了些,但是面子上還是要光彩些的,沒有在這黃鱗派山門內痛下殺手。而是要搞一場仙門蒞盟,周遭各家化干戈為玉帛,讓這黃鱗派當個盟主。如此會盟,卻也少不得各門各派年輕俊彥露臉的機會,各家山門都出些彩頭,好叫各家弟子比拼道法高低。
黃鱗派掌門和一眾長老自然不是因為傻,也不是因為當上什么破盟主而高興,才將那作為鎮山之寶的黃鱗取出來當做彩頭。到底是形勢逼人,以往雖獨懷異寶,但因各派之間尚且實力相當,便還有斡旋委折之余地。但如今既然其余各派提前有了計較,黃鱗派勢單力薄,也就只能認命了。
雖是大勢壓人,但黃鱗派卻也未放棄掙扎,既然是比拼各家晚輩,那么彼此間相差就并不多。哪有那么多絕世天才,就算有,卻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半點底蘊都無的小門派。
左右這種層次的比試,李訣根本無需現身。那黃鱗派的一眾門人弟子,雖在比試中險象環生,卻都連連取勝。臺上各派的元嬰祖師都有些坐不住了,但能修到這個境界,沒誰是傻子,大都已經從中看出些問題。那黃鱗派的年輕修士,有的明明道力不濟了,卻忽而還能使出幾手狠招;有的不知何故,忽而就悟出了高明遁法,將襲來的致命術法躲過;有的則是干脆臨場突破了一個小境界,瞬間逆轉局勢,把強敵輕易戰勝。
這些可全都是巧合?那這黃鱗派得是有多大的氣運得天道庇護。
若不是巧合,那背后定然是仙人無疑了。
來到黃鱗派的各山人馬已經毛骨悚然,到現在他們再蠢,也該知曉此間不同尋常,個個連忙起身帶著自家那些不知好歹、猶在大喊不服的晚輩離開黃鱗派。
幸免于難的黃鱗派修士則是終于松了一口氣,自家門派總算不用把“黃鱗”二字去掉。一眾門人弟子都是相擁而泣,幾個老金丹也不禁老淚縱橫,高呼老祖保佑。
只有黃鱗派掌門此刻如墜冰窟,因為他得了李訣這位不知根腳的山上大能傳音:“帶上黃鱗來見我?!?
這位掌門知道其中利害,對方輕易在自己面前左右了今日局勢,就已經證明了實力。若是對方果真想要奪寶,他們黃鱗派又能如何呢?他帶著山門重寶,依循仙人指示,見到了在黃鱗派角落藏身的李訣。
李訣見對方行禮,只是點頭回應。他接過那塊黃鱗,仔細探查其中有無玄機,是否真的與神獸勾陳有緣。片刻后,他將此物還給黃鱗派掌門,開口道:“此物在今后牽系頗重,你山門太小,恐怕是留不住的。你靜待時機,拿去為自家換一份前程便是?!?
那掌門此刻有些猶疑不定,他試探性問道:“仙人,您不收下此物?”
李訣聞言輕笑,道:“我與你山門有緣,卻是與此物無緣?!?
言罷他便要離去,卻聽那黃鱗派掌門開口道:“恕晚輩愚鈍,不知先祖留下此物為何,也恐怕日后誤了道緣,懇求仙人賜教?!?
李訣回頭見他一揖到底,確實心誠,開口稱善,便又指點一句:“利在勾陳。”
這是句由中洲大勢總結來的大實話,可不是他李訣靠什么六爻八卦、二十八宿算出來的。至于這位掌門是否要為此推衍到心力憔悴,他李訣可管不著。至于對方能否抓住這次機緣,李訣也只能道一聲:一飲一啄,皆由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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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訣離開黃鱗派飛去百里,忽而在云頭站定,開口道:“道友相隨至此,何不出來相見?”
一聲輕笑自遠處傳來,緊接著便是一位白衣執扇的長生仙人現身李訣前方。
那人手執折扇,以江湖禮數和李訣抱拳行禮,口中道:“玉箓宗靈符山修士王時行,見過道友?!?
這倒是李訣自登上中洲之后見到的第一個,山門被“陳橫行”老前輩點過名的修士。所謂玉箓,便是道門修士對符箓的美稱,一家山門能獨占此名,其能耐如何便可略見一斑。玉箓宗在中洲也是出了名的財大氣粗,陳橫行特別提醒:能傍上此宗弟子,定在中洲吃喝不愁。
這倒也不難理解,符箓乃是仙家除魔衛道、探幽尋寶必備之物,且修習門檻不低,像玉箓宗這般以符箓著稱于一洲仙家的,若是還能窮了,當真就是怪事。
李訣回禮道:“見過王道友?!?
對方又問李訣出身道號,李訣知自家山門、逍遙宗乃至太霞山這類背景靠山,在本洲偶爾報一報就算了,到了別洲,最好別把這些太當真,就算是吳漁前輩現在也罩不住自己的。他便隨口答道:“貧道一介散仙罷了?!?
這位自稱王時行的修士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繼續開口道:“道友不是中洲人氏吧?”
李訣心中警覺,卻也并不慌張,對方雖然境界高于自己,但此時的中洲正值圣殿開啟之前夕,五洲仙宗齊聚,可不是依仗本土正道修士之身份,就可以隨意生事的。
李訣只是淡淡回道:“與道友有何干系呢?”
對方扶須壞笑道:“道友是何方人士,自然與我無關。但若是道友仍要這般行走中洲,我卻是不得不來提醒一二了?!?
李訣心中疑惑,還以為是先前處置黃鱗派之事有何不妥,便開口發問:“還請道友明示?!?
只見那人“啪”地一開折扇,道:“在中洲各處,可不流行道友這般故意壓境,到處扮豬吃老虎啊。上一個這樣做的外洲修士,好像是個叫什么陳橫行的,下場不可謂不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