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洲九天本是一方隔絕于天外的大千世界。對于合道境以下的修士,幾乎不用奢望到達五洲之地底,亦或者去往九天之絕巔。但此時此地,便是來個合道境修士,也說不清這里到底在九天之內,還是遠在天外深處;在此相聚之人,又到底來自于遠古之前,亦或是萬年以后。
最遠離人群之處,坐著一位背劍的青年修士,不必奢望看清他的道境,但看他顯露出的這幅清瘦皮囊,便已經讓人感到如芒刺背。若是來個稍有見識的太古修士,大概率就會認出來,他是那個被五洲修士尊為第一位正道劍仙的“齊釗”。
雖然齊釗此次出現在人族道圣齊聚之地,但一眾道圣卻也不能知曉他究竟是生是死。畢竟,不遠處不還站著個齊祖。
“此時此地”相會的,是所有人族的道圣。只要是曾經存在于這般無上境界的人族大能,無論生死,也無論道果是否存在,都會自然而然地現身。
因為發起聚會的存在,便是那位合道修道之道的、新晉道圣境界的中洲大能——蘇翰。
合道于天道的修士,自然有著無邊好處,既能隨時調用天地無邊道則的威能,又可寄身于天道之中,近乎不死不滅。
但合道于人道之修士,卻對于自身大道的掌控更為完備,是真正的“道主”。
譬如這位合道“修道”的蘇翰,剛剛踏入道圣之境,便能立刻推衍出世間所有的道圣存在。無論古今,也無論生死,都可被他召至此處,以這般無比玄妙的姿態顯現。
當下一眾道圣的站位倒也不難看懂,與天外之格局基本相當。太古、遠古、上古之修士各自抱團,當下五洲之修士也是如此。即便各個時代間的修士都未必如何融洽,太古齊氏更是與天下修士勢同水火,但若真到了這般萬古修士齊聚之時,到底還是同時代興起的修士值得“信賴”。
畢竟即便成了圣人,也還是“人”。只要是人,那么就會有感念思欲,那就會有獨立之喜惡、有自主之需求,說得空泛些,就是還會有各自的私心。
當下人族大能聚會,除了這些一眼就能看出的道圣之外,卻也有些另類的存在。吳漁夫婦便是其中的特例,他們二人都是太古修士,道法高深莫測,合道的更是世間最為根源的天道——陰陽。但吳漁夫婦二人卻未曾達到道圣境界,或者說他們無法穩定于道圣境界。他二人陰陽異體,便是大道有隙,不得圓滿;若他二人暫時一人寄居于對方大道之內,成了陰陽同體,雖然暫時可以步入道圣境界,卻又因違背了陰陽調和之大道,遲早便會恢復成本來模樣。不過既然能暫時達到那般境界,吳漁二人便有資格來到今日之聚會。
齊祖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齊釗這么個后輩,但見齊釗不愿來認他這個老祖,他也不好主動上前搭話,這豈不是讓身邊這群老家伙笑話么?
他便只好拿身邊這些在太古沒少挨他砍的家伙說笑。眾人見齊祖猶然是這幅跋扈模樣,雖然如今齊祖早已身死道消,卻也不敢隨意還嘴,他們也尚未確定此間相會,到底是何種情形,活人自然是自當下以化身來此,那死人呢?倘若遠古之齊祖也能知曉此間情形,那他們逞了口舌之快,豈不是萬事皆休?
但眾圣人這般顧慮也是有限的,畢竟同古人甚至將來人透露些天機,他們道圣都能做到,但像今日這般毫無顧忌的讓古今之人見面,卻是頭一遭。蘇翰固然道法玄奇,卻也無法違背最基本的道則,今日看似萬古盛世,但其實對天地時序并無什么影響,倘若蘇翰此舉有半分逾越,那么他們這些人定然是聚不到一起的。
眾大能其實都已大致清楚今日為何相聚。
道教祖師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自上古而來,世間修士大多推崇這位老道士為劍道圣人之下道力最高者。且他的推衍之能,也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
老道士瞇眼打坐,見周圍各時代之道圣逐漸安靜下來,他嗓音蒼老,第一個開口道:“天機所顯,又該時代更迭了。蘇翰,你說說人族此次會有多少合道境與道圣?”
蘇翰向這位老前輩行禮,又向周圍所有前輩行禮——畢竟他是當下最新一位,也就是輩分最小的一位圣人了。蘇翰開口答道:“以往天意推動的各代更迭,往往都會有萬年之久,太古、上古、遠古都是如此,但此次近古卻不過數千年,竟然已經有了更迭之勢。據我與大道的感應,人族如今有望在更迭之大劫來臨之前,成就合道境界的,只有以往的三成,而道圣,最多還有一手之數。”
一眾大能都是心中凜然,到了他們這般境界,與天道便算是比鄰而居了。天道如何運轉,天意有何預示,他們都再清楚不過了。時代更迭便是天道所推動的、世間萬靈所必然遵循的運轉規則。太古之時,修士太多,合道境以上的大能也太多,讓天地感到變數太多,萬靈即將不受約束,故而大劫降下,更迭至了遠古;遠古三教大興,門人無數,也是絲毫不減太古之繁盛;然而自上古至如今近古,人族卻是已經有意避免形成類似于“妖庭”“齊族”“三教”這般龐然大物,讓各處修士零散分布,結為宗門,便是一洲之內的修士,彼此聯系也有限。
即便如此,上古之大劫依舊降下,且并非針對于任何勢力,只是單純要削減萬靈中的大能數量而已。
在太古時期,修士把開天而去當做修成大道,而超脫天地的一種榮耀;到了三教時期,飛升成了成道定法,是大多修士登頂山巔的必然選擇,這其中便是萬靈同那至公天道的一種博弈。
天道無情無欲,對天地有所感而無所念,自古以來都是有所趨而無所思。
天道之所感,既有山川河流這般死物,也有草木蟲魚這般活物。然而這些存在于天道看來不過些微螢火,而那些聚攏氣運、靈氣、道法于己身的修士,方才如同暗室之炬火般,令天道感受到刺眼無比。
天道之所趨,便是這五洲九天之地之穩定。這種穩定卻并非只是萬靈感受中的山河穩固,天道所感應的更為細致,也更為長遠,無論是氣運、靈氣還是道法,都在天道的注視之下運轉有序,稍有異變,天道都會察覺,并有所修正。
正如儒教至圣先師所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天道無為,但道則自然顯化,萬物萬靈生滅有序。
一眾道圣繼續開口者寥寥。他們與天道比鄰都有不短的時日,沒有誰看不出此間端倪。太古更迭大劫之前,遠古妖庭卻是已有過一番劫難。這次劫難卻是與今日之時局頗為相像——遠古人族大興,那么放在當下,是否就該輪到妖族大興了?
他們即便同為人族,卻是各懷心思。妖族興起,雖是人族之難,但對于他們這些站在五洲九天之巔的道圣而言,卻也是一次難得的機遇,與其費力與天道相爭,倒不如順勢而為,坐收漁利。
在天道看來,人妖兩族為天地萬靈之首,互相鉗制方是長久之道。
大多道圣自然是對五洲九天,對人族有些歸屬感的,故而今日相會之后,都會有所動作。往后百千年之內,大概五洲凡是人族掌控之地,便會機緣不斷,各類太古、遠古之傳承都會相繼現世,好叫此代人族在大劫降下之前,多些高手,也多些氣運。
只是不知,此間這些便放在山上仙人中,也是最出塵脫俗的那一撥大能,又有幾人能想到,他們最以為是囊中之物的、也最是看輕的凡人之氣運,卻成為了天道助妖族成事的一記妙手。
吳漁自然早就知曉了李訣所勘破的那份天機,他并未冒失地在此間開口,他獨與那位道教祖師傳聲詢問此事。
只見那老道與他微微點頭,顯然也早就知曉其中內情,卻只是淡淡回了一句:“自作孽罷了。”
吳漁不禁無奈,確實如此。人族仙凡之別,可從來不是天道從中作梗,更不是妖族能從中挑撥的。終究是山上修士自己,沒有把同為人族的凡人放在眼中罷了。如今即便是道祖,也同樣無力回天。
儒教至圣先師卻皺眉看向了齊釗。旁人不知齊釗如何了,他卻如何能不知?當年這位至圣先師尚未成道之時,曾游歷四方,也與一位不知名的劍客學過幾手劍術。只是那位劍客志在歸隱,不問世事,而至圣先師卻是有著匡扶天下之心,兩人雖有過一段忘年交,但終究道志不同。
至圣先師見齊釗依舊在人群遠處,背向眾人而坐,便知他心意,也就不去開口了。
這位夫子是第一個離開此地之圣人,他本想向眾人撂下一句:不妨多看看凡人。但他忽而又想起自家門人,便只好搖頭嘆息而去了。
——那些常年在山下做事的儒家弟子,哪個不是奔著功名利祿去的?個個不都把儒教經典背得滾瓜爛熟,卻又有誰真正將凡間百姓放在心上了?
齊釗第二個離去此地,他只是與自家老祖遙遙一拜,便身形消散于原地。
蘇翰見這兩位離去得這般快,心中其實后悔不已。他連忙告訴剩下的人族大能,此地可以長久存在于五洲九天之外,今后他有意將此處建為人族圣殿,各位前輩如果有意,可以將化身留在此地,以供后來者瞻仰。
活著的道圣都是笑著離去——待他們哪天身死道消了,再來不遲。如今留下這一化身,終究是有些不妥當的。
已死眾圣則大多留下這一化身,甚至各自都將道法傳承在此地顯化,讓蘇翰今后選些人族后輩來此參悟修行。
齊祖留下一段雄厚劍意,而后身形消散。他自認是天道罪人,更是齊族的罪人,能知后輩中出了齊釗這般俊秀,已然心滿意足,再不愿多留于世了。他其實還與蘇翰說了一句:“圣人未必就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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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相峰上。
李訣齊萱二人今日在師父趙霽身邊聞道。趙霽宗門早已破滅,也就懶得管那些法不輕傳的規矩了,齊萱雖不算是自家道脈后人,趙霽現在也是照傳不誤。說句大不敬的,他如今本就算是上玄宗輩分最高的了,老祖當年大多形神俱滅,卻也不怕他們從棺材里爬出來敲打自己。
待趙霽講完之后,他留了李訣一人在屋內,開口向他問道:“有人讓你去中洲,你可敢去?”
李訣搖頭不已。他等這份邀請許久了,卻是半點不想應邀。
他已經看透了自己是頂能惹禍的人。在九澤洲走走,就能把太古無邊業障攬到身上,若再去一趟中洲,那不得把天捅破了?
趙霽見他搖頭,便開口道:“不想去是對的,但該去還是得去。”
李訣有些疑惑,師父何故主動要自己外出歷練?以前好像都是吳漁前輩在鼓勵自己多出門闖闖,師父可從來不鼓勵自己去沾染因果的。
他帶著滿心疑惑回了屋內,卻見齊萱已經在為他收拾行李了——他們這些仙人哪里需要太多行李,不過是齊萱為他準備的一些護身至寶罷了。
“到底是跨洲而去,便是合道境大能,也難以在各洲間有所通訊。你此去最該謹慎才是。”齊萱雖然這般叮囑,但其實她也不知曉,李訣為何必須去中洲一趟。但她既然不能陪同,那就定然不是去中洲游山玩水了。
其中原因其實倒也簡單,吳漁和其他一些知曉李訣來由的圣人,想要讓李訣早些合道罷了。
若是李訣遲遲不能合道,那么等到天劫降下,人族元氣大傷,李訣便很有可能被迫合道誕生他的“毀滅”之道,而后補全天道,成為天道高懸于萬靈頭頂的那柄利劍。
此次蘇翰建立人族圣殿便是最好不過的機會了。不少已經隕落的人族圣人,在圣殿內留下了道圣傳承。這份傳承之所以可貴,并非是因其中的道法如何高深,而是因那一線補缺道圣之位的可能。
倘若李訣在其中找到一份契合的大道前程,哪怕是最不靠譜的齊祖之劍道,卻也算是就此合道于人道,和天道有了些距離,減少些天道對李訣的干預。使今后之天道再要歸攏那份毀滅大道時,就無法從李訣身上得到什么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