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十二歲那年冬天,小叔帶回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一本西班牙文原版的《馬丁?菲耶羅》,是他父親托他帶回來的。從他回國以后,父子一直都保持著書信聯系。聯系是單方面的,而且并不頻繁,通常半年一封,有時一年也沒有一封。學會使用字典以后,他開始給彼岸回信,一封一百字的信通常要寫上一個星期。做兒子的不僅心思縝密,而且通情達理,考慮到外交官總是有公事在身,每次回信的內容都斟字酌句,精簡用詞,盡量不把任何私人感情摻雜其中,不給外交官匯報學業以外的事情。
那本書讓他看到了某種可以打破桎梏的希望,好像那樣的希望真的存在一樣。他為封面上熟悉的馬黛茶與摻雜了杏仁的煙草混合的香味著迷不已,認為那就是他父親的氣味,那就是那個他管他叫父親的男人在現實的泥沼和寤夢的天空中留下的獨一無二的生命的韻味。透過閣樓的窗戶,他看著天上的新月,想象著一個戴圓眼鏡梳中分發的男人坐在一座大廈頂樓的寫字臺前俯瞰著七九大道的車水馬龍,一只手夾著香煙,一只手給他寫下那些富含希望的文字。于是他看清了那希望的來源,是來自他手里的那一點星火——即使熄滅,即使燒為灰燼,希望依然還是希望。
懷揣著那一點寂靜的火苗,半個月后,他把書開封。在書的扉頁上,他發現了一長串阿拉伯數字,是電話號碼。后面跟著一行漂亮的簡體楷字:譯畢聯系,為父。
三天后,他托小叔從BJ買了一本《簡明漢西詞典》,開始著手自學西班牙文。自然,那時對于掌握一門外語要面臨的困難他還一無所知,只是他的情感驅使著他那么做。他很少在情感的驅使下做什么事情。他把他母親寄給他的撫養費和小叔給他的零花錢都放在一個紫茄泥制兵馬俑儲蓄罐里,當他拿出來清數時,那已經是一筆小有規模的資產了。
他拿著那筆錢去了外文書店,買了全套的聶魯達和博爾赫斯的雙語詩集。接近步入青年時代的少年人對那些長短句的喜愛到了近乎癡迷的程度。在閣樓里讀,在馬路上讀,甚至在課堂上也讀,有時還會不自禁地讀出聲來。晦澀的句子和蹩腳的語言引得班上的同學側目唏噓。老師們及時發現了他的異常,沒收了他的書,還要試圖糾正他的思想。而事實是,他總能以名列前茅的成績完成學業,那些書也就原封不動地回到他手中,希望的火苗得以繼續燃燒下去。
除了文學作品之外,他還讀了各種拉美文學研究文論,從那些雙語本作品中切身地感受到兩個國度的文化差異,并且下意識地想要通過文字消除這種差異,但很快他就發現那是無用功——文化的差異是無法消除的。于是他開始轉變觀念,想象在兩種文化形態中間存在第三種形態,一種類似于水陸兩棲的狀態,一個物種對兩種環境感同身受。他隱約覺得那是可行的,但又不確定能否真的做到。
一切準備就序之后,他開始嘗試翻譯那本高喬人的圣經。剛剛翻譯了一小段,他就發現了問題所在。塞萬提斯形容翻譯就像是壁毯的背面,而他連正面的圖案都沒有看清楚,更別談準確捕獲文字轉換的感覺了。差異還在那里,并未消除。對翻譯而言,單純依靠理論而摒棄感覺無疑是破壞性的,而且極其危險,他明知如此卻無能為力,最后只能硬著頭皮翻譯下去,感覺像用冷水煮一個沒有發酵的面團。之后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最后趕在小叔出海之前完工。與譯稿一起寄出去的還有他那顆懸浮不定的心,之后終日仰望星空發出無謂的感嘆。從來都是如此,兒子仰望父親就像大地仰望星辰。
兩個月后的一個傍晚,他接到了那邊的電話,雙手緊抱著話筒,聽著線路里傳來清凜的呼吸聲。電波嗞嗞的喧響像冬日的寒風呼嘯而過,一種奇怪的音腔讓他的身體因興奮而激起的顫抖戛然而止。于是他看見了那個男人坐在寫字臺前手拿朱筆批閱譯稿的模樣,在整個過程中緊蹙的眉頭始終沒有松開。于是他聽見了低沉的語言里熟悉的單詞交織交融,夾雜在指正和強調的縫隙里的是沉默的贊美。后來,他的視覺慢慢消失,所有的光線都變成了聲音,他在希望寂滅后的茫茫絕望中聽完了那場沒有畫面的異國電影,最后只剩下一聲長長的嘆息穿過萬里之遙撲面而來。他的腦海里覆蓋著一片白色的冰原,舌尖上滲出馬黛茶的濃濃苦味。
在經過一段的痛苦的沉思之后,他認識到那不是問題,而是缺陷。是天生的殘疾。生命中一開始就沒有那樣的機制。那就是一切的癥結所在。一個僅限于書面上的人物,一個語言的矮子。他第一次通過反思而不是通過鏡子看清了自己的真相一種,與此同時也看清了那所謂的希望——他是希望循著血脈的連結回到他的胞衣地上,像那個永遠正襟危坐永遠出口成章的男人一樣做一個外交官。那就是少年人的赤子之心。一直以來他全部的熱情都在于此。當熱情熄滅之后,希望也就隨之蕩為灰燼。他自認為準備好了一切,其實什么都沒有準備好。后來,又過了幾年,他從小叔那里得知他父親早就組建了新的家庭,于是連那灰燼也消散了,從此徹底打消了出國的念頭。他把那些翻舊了的詩集鎖在那口他祖母出閣時從上海娘家帶來的雕花樟木箱子里,重新回到了灼熱的現實之中,開始讀魯爾福和馬爾克斯。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正在棧橋上看海。幾個海牛足球俱樂部的球員在旁邊談論著剛剛結束的世界杯:羅馬里奧的崛起,三駕馬車的翻車,里杰卡爾德的獨舞,巴喬的失意,還有馬拉多納的告別……每一個話題都值得他們把聲音再提高十個分貝——不久之前他們拿下了甲B聯賽的冠軍,所以他們完全有那個高談闊論的資格。后來,一群剛剛參加完校園足球聯賽的高中生加入了他們的討論,兩幫人饒有興致地表演起了決賽的點球大戰——他就是在巴喬的失足中收到通知書的。因為是專人專投,郵遞員跑了很多地方,找到他時已經渾身精濕,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汗水浸得整張臉閃閃發光。
到了八月底,他把一整套博爾赫斯的原版小說和十二罐馬黛茶裝進了行李箱,清晨從筒子樓出發,趕在暑氣升騰之前坐上了島城發往BJ的列車。
乘客不多,同車廂的是一群衣著靚麗的俄羅斯人。十幾個年輕人簇擁著兩張桌子說笑,笑聲像海浪一樣起伏,夾雜著一種激烈的富有強勁穿透力的語言。那是俄羅斯太平洋艦隊歌舞團的演員,剛剛結束了在島城海政歌舞團的演出,在團長的帶領下去BJ觀光。
他坐在距離他們十幾米遠的位置,聽他們歡快地竊竊私語著,有時會崩出一兩句生澀的重音錯位的英語,接著又是一陣爆米花似的哄笑。從他們躲閃的目光中,他猜測他們應該是在打賭,賭與他們同車廂的這位年輕客人的行程,可能還有他的身份。一個穿白襯衫的大男孩和他的外交官牌旅行箱,浪跡天涯的夢,或者別的什么中國故事。他們在一個異國人的身上看到了多種可能性,納罕為什么他讀的不是托爾斯泰而是博爾赫斯。
他把書放在腿上,一邊用西語默讀,一邊用那支陪伴了他多年的全鋁刻花鋼筆在書的空白處做著翻譯筆記。窗子開了一小半。風吹得遮陽簾簌簌作響。原野上的花在開放。紅裙子像紅蝴蝶在走廊里翩翩飛舞。熱情的姑娘在只有一個觀眾的舞臺上眺望著甲板上的水兵。車廂里洋溢著濃郁的玫瑰香氣。
火車一路向北。天空像一個不斷收緊的口袋,云彩在狹窄的空間里交疊變幻。廣播員播報乘車信息時,窗外閃過一片青幽幽的玉米地。綿綿的熱浪沖蕩著他的臉頰。來自田園的狂野氣息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閉上眼,感受著光線細微的由明入暗的變化。在那變化的終端,一支箭正疾速飛越過海面,大片的藍色向他奔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