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第三場雪并沒有出現在島城的天氣預報中,同時也躲過了各種氣象病的征兆。暴雪在元宵節的清晨悄然降臨,打亂了筒子樓居民原定的出行計劃,大人們站在走廊里看著天,說著話,都希望雪能快些停下來,而孩子們的心思恰恰相反,他們希望雪越大越好,最好是能下滿全世界。
早些時候,小叔打來電話,問起他的病情,囑咐他不要外出,在家好好休養。他滿口答應。掛斷電話之后,他把自己裹進了那件酒紅色外套——那件每年只在下雪天穿上幾次的永不過時的衣服,按照原計劃出了門。
從中山路上下來,棧橋像一支箭射向遼闊無際的黃海。回瀾閣安靜地坐落在箭頭上。近海的天空白茫茫的一片。海岸上的松樹群披晶掛雪,山茶花競相開放。橋畔的礁石堆里閃動著光鮮的人影。青色的潮水從遠處的海上涌來,在抵達大堤之前已然化成白色的雪浪。來自北方的數以萬計的銀鷗和紅嘴鷗在飛雪的空中盤桓翱翔,叫聲此起彼伏,屬于一個物種的古老而盛大的儀式從來沒有間斷過。
入口處的紅色遮陽傘下,棧橋攝影部的快照攤位上整齊地鋪排著幾十張風景人物照片,旁邊一塊不規則的松木牌上寫著“特快”的字樣。一分鐘取照片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攝影師的手法足夠高明,能在半分鐘內完成取景對焦把照片拍好。
故地重游給人的感覺是似曾相識,而棧橋給人的感覺永遠都是陌生的,永遠都是全新的變化的姿態。建筑本身有其固定的形態,而精神與海相連結,海浪不斷沖刷著海岸,同時也刷新著一個城市的集體記憶。這也就是為什么島城人的記憶里沒有棧橋——因為它只存在于人的視覺之中,存在于著眼可見的現實之中,存在于此時此刻。每時每刻,舊的一切都在脫落。每時每刻,新的一切都在形成。每時每刻都在摧毀。每時每刻都在創造。每時每刻。
在西語角的一棵老松樹下,他再次見到了那個叫米隆加的高喬女郎。他努力回憶昨夜酒后的情形,確定他們沒做過什么約定,后來也證實了只是不期而遇。
米隆加說他們明天就要啟程去香港,按照計劃,今天他們打算去琴島觀光,但突如其來的寒潮觸發了上尉的舊傷,本來他執意一起過來,她勸說無果,最后還是高喬老梅出面,把他留在了俱樂部。他不想掃她的興,認為她自己應付得來。
因為天氣的緣故,快艇沒有出海,只能在岸上等,她趁機看看一看棧橋的風景。之前她和歌舞團的人一起來過一次,行程匆忙,心思也都在畫展上。這時下了雪,又是另一番景致了。她沿著海岸線走了一會兒,最終選了這個位置,認為這里的視野最好,能最大程度地看到棧橋的全貌,同時又不被過往的行人注意到;她是第二個發現這片新大陸的人,僅僅在他之后。
人潮緩慢地向棧橋涌去。凜冽的空氣帶著清淡的潮腥。兩個人在松樹下的長板椅上坐下來。剛剛坐定,突然兩只海鷗從身后的樹叢中飛出,往前海的方向去了。大片的雪花穿過松葉的縫隙落下來,落在她的頭上,肩上,身上。她就那么坐著,坐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神情悠閑,呼吸由急促變緩慢的狀態肉眼可見。
這時,四周突然安靜下來。人聲、潮聲、風聲、海鷗的叫聲,一切聲音都消失了,與此同時,一切影像都進入了畫面之中,而他陷入了一種在頃刻之間迫他而來的離奇的想象之中。在他的眼前,星移物換,晝短夜長,影子進入了光,一個女人牽著一匹白馬獨自走在一座冰雪高原上。在她經過之處,大地如草席般卷起,遙接天幕,化為烏有。在她將要經過之處,冰川連亙無垠,清明曠蕩,不辨方向。遠方搖搖欲墜,又層出不窮,好像浪潮從天際襲來,直撲面前,又散于空中。她一直那樣走著,看似漫無目的,但最終她會進入他的現實,而他將進入她的想象。于是他看見了那條金色的弧形的纖維:來自宇宙的連結并非是從宇宙而是從另一個置身幻想之境的生命身上發出,是從至高之地的世界盡頭發出的另一種幻想。于是她從彼岸走來,帶著同樣的幻想來到這里,對他發出的信號一一做出回應;一切都是遙遠的回應,一切只為遙遠的回應。
在巨浪的沖刷下,時間改變了它的流速,大雪即將淹沒一切,古老的故事呼之欲出。
米隆加的父親馬丁出身于布市一個顯赫的法學家族,祖上曾參與制定共和國的民法典,家族中出了很多位法學家和政治家,他本人也繼承了家族傳統,不到二十歲就獲得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的法學博士學位,寄望于通過法律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
對軍政府的幻想破滅之后,年輕的馬丁坐船去了古巴,慕名去見那位赫赫有名的青年革命領袖卡斯特羅。他們有相同的專業,同樣的政見,同時都是玻利瓦爾和圣馬丁的追隨者,有著對拉丁美洲命運的同等關切。推翻獨裁政權以后,馬丁留在古巴做外交工作,其間多次出使蘇聯、中國、越南,致力于第三世界的獨立運動,和志同道合的切·格瓦拉結下了一生的友誼。
那年夏天,馬丁和切·格瓦拉一起回潘帕斯探親。在高喬人的馴馬節上,青年人邂逅了一位女扮男裝的少女,是一個意大利裔莊園主的女兒。兩人年紀相差十幾歲,對彼此互有好感,愛情似是而非,但足以產生與愛情相關的一切后果。節日結束前,一個披斗篷的游吟歌手彈著小吉他唱了一首高喬祖先在愛的幻境中創造的古老歌謠,為他們曖昧的木板釘入了命運的楔子。那是一九六一年四月發生的事,她是在那年冬天出生的,是早產兒。
幾年后切·格瓦拉去世,馬丁無法承受失去摯友的痛苦,辭去了工作回國。在入冬后的潘帕斯,他和昔日的情人久別重逢,并且見到了素未謀面的女兒。從天而降的天倫之樂成了他巨大苦痛中的唯一慰藉。他帶著妻女回到布市,跟親人做了最后的告別,從此大布市的白人馬丁變成了潘帕斯的高喬馬丁。
很快,馬丁就發現他無法擺脫德拉戈家族的身份,一些法學家和政客經常慕名來訪,他們都希望他能回到布市工作,無論是作為律師還是作為政客,都要比他做一個牧民要體面得多。馬丁不勝其擾,帶著全家人去了南方高原。
過了幾年,他們再度回到潘帕斯。幾個昔日的老朋友早早得到了消息,找到了他,向他了解切·格瓦拉的生平。出于禮數他接待了他們,他知道他們是記者、作家、電視臺編導,對一切敏感話題避而不談,對他們那些不成問題的問題表示無可奉告。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把文章寫出來了。他看了他們以對他的訪談的名義寫的那些東西,顯然統一了口徑,對切·格瓦拉的全部敘事都基于他的那句“應該干革命而不是跳帕昌加舞”之上,而把他的理想和激情都置于嚴酷的政治背景之下——盡管那是事實,但他們并未完整呈現出事實的全部——他們偏執地把他描述成一個喪心病狂的職業革命家,對他最正面的評價也不過是空懷著浪漫主義理想的游擊隊員,而沒有一個人能發現紅色羅賓漢的真正魅力。那一切讓高喬馬丁心痛不已,也讓他下定決心徹底斷絕了與都市人的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