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從窗外流淌進(jìn)來，光線的微妙變化重塑著他的視覺。酒柜瑩光四溢，色彩變換有序，房間看上去像無數(shù)多重立體映像的疊合，仿佛進(jìn)入了整個宇宙的中心，而中心的位置坐著一個漂洋過海而來的叫上尉的男人。

在酒精的作用下，叫上尉的男人慢慢進(jìn)入他的夢，醉眼朦朧，看著入海的流沙翻滾著沉入海底。他端正的坐姿開始失去平衡，向時間的過去傾斜，但并沒有倒下，在支撐他身體的拐杖之外他另有一根靈魂的拐杖。與此同時，他對面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青年時代的自己——穿過時間的隧道，他正對著一個年輕的巴塔哥尼亞人自言自語。

當(dāng)人們談起探戈的時候，他們首先談的是音樂而非舞蹈，對他來說恰恰相反。音樂是虛妄的，只有舞蹈才能撫慰心靈，只有身體動起來才是真正的探戈。

多年以來，他在很多人身上見過很多種探戈，但只在老舞棍高喬老梅身上見過真正的探戈，他指的是一流的探戈。高喬老梅的探戈是簡單的，是讓男人和女人熟悉起來的最簡單的方式，而讓兩個人產(chǎn)生愛情的火花，只需要把他們跳過的探戈重新再跳一次。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一直想和米隆加跳一次探戈，后來也嘗試過很多次，但最終都失敗了，原因是他的身體無法承受那樣的運(yùn)動強(qiáng)度——兩只腳他失去的是那只跳探戈的腳。

上尉向窗外吐了口煙，臉上涌動著潮濕而熱烈的紅。他的情緒感染了對面的年輕人。他隱約能明白那種感受，不是遺憾——當(dāng)然不會是遺憾，而是在遺憾之前，在紅酒釀成之前的葡萄園里，白蝴蝶翩翩入夢又從夢中消失無蹤。人為什么沒有翅膀？他想。他沒有繼續(xù)想下去，不知為什么會想到那個問題。

熟悉的圓舞曲從樓上傳來。他扭頭望向窗外，越過海關(guān)大廈和重重商住樓，慢慢把視線放遠(yuǎn)，腦海里不斷翻騰著博爾赫斯關(guān)于月亮的詩，心中想著一種事物沉入水中自由變換的形態(tài)和永固不變的本質(zhì)。

死亡是活過的生命，一個遙遠(yuǎn)的聲音說。他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為心聲如此真切而驚訝，仿佛就在耳畔。

上尉重新點(diǎn)了一支高斯巴雪茄，嘴角微微翹起，眼中閃動著迷蒙的光。他看著那一抹隨時都可能逃逸的光，心里一片明晃晃的，思考著一個人的一生如何成為邏輯和宿命的雌雄同體。突然間他想到了什么，慢慢回過頭，看著站在身后的那個戴著橙色貝雷帽的女人。他沒有注意到她是何時出現(xiàn)的，正如當(dāng)初沒有注意到她是何時從舞臺上消失的一樣。

女人臉上掛著神秘叵測的笑容，好像在等一個問題的答案。這時他慢慢回過神來，意識到那是一項考驗，考驗不是來自別人正是來自博爾赫斯。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起身，面向女人筆直而立，用無比生硬同時又無比準(zhǔn)確的西班牙語回應(yīng)了空間的遠(yuǎn)方和時間的過去。

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他把那句話從肺腑中吐出，想要倒吸回去卻無能為力，清楚自己已經(jīng)耗盡了一生全部的面對一個女人坦承自己的勇氣和底氣。

叫米隆加的女人笑了。她向他伸出手，表示他通過了考驗。他握住了那只手，暗暗驚訝自己的力道恰到好處。然后，在下一刻，他認(rèn)出了那個形象的輪廓，假面下的容貌遠(yuǎn)遠(yuǎn)超出他的想象。

肌膚是深棕色的，臉型方正勻稱，寬厚的嘴唇泛著一種堅硬而苦澀的異質(zhì)。臉上的斑痕淡而密集，像籠著月亮的烏云的面紗，柔韌的線條好像古老平原上的某種不復(fù)存在的遺跡，而青春的活力從未從年輕的機(jī)體中退去。

Gauderio，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這個詞。他發(fā)現(xiàn)她比那位老舞蹈家更符合他對高喬人的印象。不是因為相貌，而是因為精神，不是外在的肉眼可見的部分，而是煢煢孑立的氣質(zhì)給人的切身之感，一種超越空間概念之外與一切遙遠(yuǎn)的事物緊密相接的孤獨(dú)感。孤獨(dú)與高原有關(guān)，與高原上的河流有關(guān)——她像極了高原上的河流，像極了一個流浪者。

馬爾貝克還有大半瓶。上尉向服務(wù)員要了一個玻璃杯，給叫米隆加的女人和給他各倒了半杯，剩下的都倒在自己杯里。

敬博爾赫斯。女人的祝酒詞帶著玫瑰花香，隨著濃烈的酒香在他的腦海中蕩漾開來。十五度遠(yuǎn)遠(yuǎn)低于人體的溫度，但足以令他腦海鼎沸，盡管只是半杯的量。只是半杯紅酒，他的陸地就沉沒了。在紛紜迭起的紅色潮流中，他改變了自己的呼吸方式，穿梭在一片似曾相識的蔚藍(lán)的深處，生命的一部分脫離出去，不斷下沉，找尋著那個與自己無比相近卻從來沒有親近過的古老物種。

街道冷清，夜色深濃。他站在友誼商店門前，腦海里浮動著金色的波光，一邊在避風(fēng)的角落里等著酒力消退，一邊回想著關(guān)于巴塔哥尼亞的夢幻的一切。

比海濱的冬夜還要漫長的大概就是酒力的消退了，他想，心里卻不愿過早地清醒過來。

幾個年輕女孩從紅星電影院出來，談?wù)撝鴦倓偨Y(jié)束的電影。他這才想起口袋里的電影票。離開場還有時間，但他已經(jīng)失去了興致，至少今夜在他心中已經(jīng)無處再容納更多一個故事。

夜色變得更加濃郁，道路像結(jié)冰的海面一直往南延伸。黑暗中的神祇綿綿不絕地把光導(dǎo)引到海上。于是人繼續(xù)走向海，在潮汐的作用下悄無聲息地游蕩著。時間在游蕩中恢復(fù)了正常的流速。世界在游蕩中重新變得寬廣。于是他的心弦又緊繃起來，再次承受住了那古老的大地之箭不斷增加的重量。

他漂浮在半島的上空，俯瞰著陸地迫入大海的詭譎形態(tài)，心里遙想著彼岸，仿佛身臨其境。在肉眼看不見的遠(yuǎn)處，古老的魚群忽隱忽沒，白色的巨浪層出不窮，一個人形的生物慢慢浮出水面，被魚群簇?fù)碇孟褚粋€金色的氣囊，不斷膨脹，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