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在觀察他，那神情就像一個古生物學家觀察一個古老的已經滅絕的物種。她是第一個得知他的巴塔哥尼亞人血統后依舊正眼看他的人。她的形象出眾，氣質亦然，顯然是上流社會的出身，但很早就拋棄了那個身份。

那時她住在圣特爾莫的貧民區里，在做一些關于布市早期移民的研究。當她告訴他她是個人類學家時，他感到驚訝不已。他見過那些人類學家，通常他們會給人一種木訥刻板愛較真的印象，而她突破了那一印象，她是另一類人類學家：優雅，高貴，內含隱秘激情，不會裝腔作勢，不會以虛偽面目示人，不屈服于群體意識和世俗規則。他讀過維克多·弗蘭克的書，把那一切品質歸結為一種極少數的生命的真理，稱其為“堅定的個人歷史的純粹主義”。

米隆加的純粹是牢不可破的，從一開始他就認識到了這一點，進入婚姻就像進入個體的終端，而進入那個女人的生命就像河流進入大海，風進入高原。

高喬老梅為他們在首都大教堂主持了婚禮。開船前的兩個月，他們一起把布市游覽了一遍。在車上，在大街上，在廣場上，無論什么地方，哪里有電臺，哪里就有探戈樂。她是探戈舞蹈家，也是探戈音樂家。大學暑假期間，她到科隆劇院的音樂檔案館打過工，熟悉每一首從黃金年代流傳下來的探戈樂曲，把他們一路上聽到的所有曲子都一一講給他聽。他還記得他們在一家掛著鐵馬燈的老店里聽了一支叫《探戈玫瑰》的四重奏老曲子，里面的幾句歌詞至今他記憶深刻：曾經在你靈魂中哭泣的探戈，如今沉睡在你的眼眸里；你的心是一支探戈，你的心是一枝玫瑰。

離開布市，他帶她去了巴塔哥尼亞。她不是第一次去那里。為了研究土著馬普切人，她在高原上待過很多年，通曉他們的歷史，熟知他們的習性，能流利地說他們的語言，哼唱他們世代相傳的種族命運的主題曲。重新踏上高原，她的呼吸里散發著涼爽而芬芳的氣味，對白色冰川和紫花苜蓿牧場的塵封的記憶隨著回歸生命的海拔復蘇過來——她屬于高原，屬于巴塔哥尼亞。

米隆加是個忠于理想而反于現實的人，與世俗逆向而行，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意味著與他逆向而行。對于步入婚姻的兩個人而言，這無疑是個問題，而且是根本性的問題，必須解決，無法回避。當然他并沒有回避，但也無需特意想什么辦法。事實上，為了她他甘愿傾盡一切，舍棄一切，甚至包括傳宗接代。他們從不談論孩子，不是避而不談，而是沒有談論的必要。

米隆加有一種融合一切的魔力，這是他第五次出海歸來之后發現的。那時她已經學會了特維爾切語，和他的族人打成了一片。她是那種看上去就能連通古老神祇的人，他們信任她，敬重她，把她視為某種信仰的化身，最后連帶著也接納了她的丈夫——接納了他。直到現在他依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魔法。

無論如何，他成了他們的一份子。那天晚上，他睡在部落里，夢見一個男人和一頭磨齒獸廝扭在一起。磨齒獸看上去強壯無比，但男人看上去更加強壯。兩頭野獸死死扼住了對方的咽喉，都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就那樣一直僵持著，在一片霧茫茫的沼澤地里越陷越深，最終雙雙消失，只有分不清是哪個物種的咆哮聲在空氣中回蕩不絕。

醒來后他把那個夢告訴了米隆加。米隆加領著他走出帳篷，面朝東方坐到天亮，聽著風吹過河流，告訴他那個男人是他父親，那頭磨齒獸是他巨足祖先的靈魂。他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暗問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進入這個世俗社會的，現代文明加之于他的究竟是滋養還是侵蝕。

毫無疑問，答案在海上。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在海上。很早他就做出了那樣的假設，很早他就證明了他的假設。

對他而言，費迪南·麥哲倫并非什么偉大人物，全球航行也不是什么歷史壯舉。他認為航海家之所以不得善終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他沒有維護船員的切身利益而導致了叛亂發生，二是他發現了巴塔哥尼亞人卻沒有友好地對待他們。這些理應成為所有航海人的教訓，也就是說，所有在海上討生活的人都要以此為鑒。

比追逐利益更要緊的是避免海難事故的發生，這是他所有信條中首要的一條。他也的確是那么做的。在那個航海業競爭異常激烈的年代，船員們始終跟隨他，就是因為他在保證了他們的人身安全的同時也維護了他們的切身利益。來自全世界的船隊像洄游的魚群在各大洋之間穿梭往來，有人解散，有人聯合，有人分化，有人重組，只有他還堅守著老船長留下的老傳統：不讓外來資本左右他們的方向。

堅守的代價無疑是沉重的。大公司幾乎壟斷了全球航線，高額的征稅讓生意雪上加霜。他一度想過修改船籍，一些拉美國家在那方面的政策很不錯，但他們希望他把“高喬人”的名號也改掉，剔除商業性之外的所有屬性，當然也包括民族性。他很清楚高喬人對他意味著什么，高喬老梅永遠也不可能成為老梅，最終他拒絕了他們的提議，繼續以巴塔哥尼亞人的倔強行駛在南太平洋的鐘擺航線上。

沒有能力擴充船隊，增辟航線，也沒有那樣的想法，只是專注于做老客戶的生意，靠著良好的信譽和口碑讓船隊活了下來。對船只也分外愛護，從來不接鐵砂之類的活，不允許大型設備上船作業，大部分利潤都用作船只保養、獲取船級社認證和補貼老船員的薪水上，并且堅信那才是長久之道。事實證明他那么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