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四十歲那年,他組織了一支漁船隊在馬島附近捕捉鯡魚,與島上的英國海軍發生了沖突。那時他意氣昂揚,無所畏懼,獨自上前去和英國人理論,結果被一發橡膠子彈打傷了左眼,落下了永久的殘疾。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賣掉了所有產業,從蘇聯人那里買了一條集裝箱貨船和兩條散貨船,開始做航運生意。
多年以后他回憶自己的航海生涯,認為之所以能堅持下來,一部分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但更多的是運氣使然。在各大航運公司的夾縫里生存,其艱難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幸運的是他做到了。雖然他在海上積累的財富遠不如從土地上得到的多,但他內心得到了滿足,他的見識不再是那個巨型漏斗里的一粒沙子的見識;他見識了全世界。
老舞蹈家說這是他第四次來中國,之前三次目的地都是上海,住在外灘的東風飯店。那座巴洛克風格建筑令他印象深刻——多虧了愛慕虛榮的英國人,他們在那里建了一座布萊尼姆宮。
三次旅途中,他最難忘的是第三次。他參加了一場盛大的燭光舞會,在帶腳燈的圓形舞池里用一支來自拉普拉塔的原汁原味的探戈征服了所有人,包括他的舞伴——一個穿旗袍裙的中國女人。至今他仍常常想起那張年輕而精致的東方面容,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感覺都像是在夢中。
他沒有上過專業的舞蹈課,所有的舞步都是他年輕時在博卡區的一條街道上跟一些街頭舞者學的,他稱那條街為探戈街,稱那些舞者為老舞棍。世界上有多少男人擁著女人起舞,就有多少個老舞棍。那些在舞會上衣著正式舞姿出眾的人,通常也是最能理解探戈的人。他們是那樣一群人:把靈魂放逐草原之上,把草原一并收入靈魂;一直走上世界盡頭,直到盡頭化為烏有。
Milonguero,老舞蹈家笑著說。所有自稱老舞棍的人通常都會有兩種心態:一種是炫耀,一種是調侃;顯然他調侃的意味大于炫耀。
老舞蹈家在八十年代的香港認識了上尉。
Pobrecito,可憐人,他用這個詞的神情十分謹慎,表明上尉當時的處境并不樂觀。老人沒有孩子,把上尉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與那個來自南方高原的巴塔哥尼亞人有著超乎尋常的父子感情。
幾年以前,他獨自前往菲茨羅伊山,在途中遇見了一只死鷹。放牧經過的特維爾切人告訴他那是神的啟示,預示著前面的道路已經被死亡阻斷,然后請薩滿給他做了祝禱。于是他帶著他們的祝禱走下高原,重回大海,趁著神智還清醒把生意交給了上尉。
“高喬人”號的船齡已經超過了二十年,按理說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紀,這次是它的最后一次航行,也是他的最后一次航行。本來,按照計劃,他的目的地還是上海,但他聽說東風飯店已經成了政府保護單位,于是中途改道來了島城。
他對這次演出很滿意,相當滿意,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再也找不回當年的感覺。他認為很大程度上是音樂的問題。德卡羅的時代已經逝去,一切都在走向先鋒派,一切都鋒芒畢露,蘸滿了光,不過那并不見得是一件壞事。那些留戀過往的人最終會明白,皮亞佐拉對探戈的謀殺案是不成立的。最終他們會明白那一切。
舞池中笑聲此起彼伏,有人在學跳探戈。音樂再度響起,換成了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曲子。阿狄麗娜從平靜的海上款款走來。海鷗跨海呢喃著彼岸的夢。
再多聽一些,再多聽一些發生在那片奇幻大陸上的老故事,直到那些夢的光亮照進他的現實。他這樣想著,暗暗感謝命運之神的特殊眷顧,讓曾經遙不可及的一切離自己的現實更近了一步。
回到筒子樓,小叔接到甲板部負責人打來的電話,維修廠那邊說修理單的數據不全,缺少油艙船底塞的圖紙,需要到現場核對維修項目,另外動火通知單也需要他本人簽署,當天晚上小叔就坐末班機往香港去了。
飛機的引擎聲從空中劃過,夜航燈消失在烏漆的云層中。他側著身子臥在床上,用書蓋住了臉,腦海里回蕩著舞會中的旋律,從一首曲子到另一首曲子,完全沒有睡意。
夜深人靜,他下了樓,進了小叔房間,從抽屜里找出那部《聞香識女人》的光碟,把電視機和影碟機都搬到了閣樓上,播放時盡量把聲音控制在耳朵能接收到的最低分貝。
在第一堂語言技能課上,帕帕就帶他們看了那部電影,目的是為了讓他們了解探戈最基本的舞步。那時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電影結尾處的那場辯論,當然那也是整部電影的核心所在。現在,當他回過頭去再看時,他才發現自己錯過了什么。阿爾·帕西諾與其說是一個演員,不如說是一個舞蹈家,那段令人嘆為觀止的舞蹈看不出絲毫表演的痕跡。
他把屏幕定格在音樂剛剛響起的一幕,開始重新審視這種起于世俗終于高雅的藝術形式。極致的自我眷戀,完全不由自主的沖擊,把靈魂甩出身體的高歌猛進,那是帕帕的探戈,但不是唯一的探戈。真正的探戈是沒有一定之規的,真正的探戈甚至可以跳成一個人看上去是在和自己跳舞的樣子。現在,他明白關鍵在于音樂,是音樂主宰著舞蹈。激情是可控的,是人控制激情而非激情引導人,是用身體去適應舞蹈的節奏感而非被激情主導身體的節奏性。
他把地板拖干凈,鋪上那條來自大洋彼岸的保留著美洲印第安部落古老符號的手工真絲地毯,然后拉上窗簾,打開頂頭燈,赤著腳走在毯子上,仔細研究每一個舞蹈動作,其精心程度不亞于鉆研西語的詞匯和語法,而跳舞與翻譯又有所不同,跳舞無關于意識,而只是身體,是一種純粹激情的自然反應。
當他顫抖著邁出第一步時,他聽到一陣清脆的類似卵殼破裂的聲音。然后,他就在那些冰冷的碎片的灰燼上行走自如了。他的身體開始迎合音樂的節奏,眼睛同時注視著一張“帕米爾”號駛過合恩角的照片和那幅潘帕斯探戈的油畫,視線的交錯產生了奇妙的幻覺,好像舞者是在那條世紀帆船上,而帆船一直都在行駛中,從未停航。
多年以后,他回到筒子樓,那時人去樓空,一切都已不復舊日光景。他在走廊盡頭遇見一個中年女人。女人問了他的名字,確認他是四單元頂樓的住戶,笑著說那時她就住在他對面,說她當年是如何癡迷地看他跳舞。隔著白窗簾她能看見他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像一個上了弦的木偶,動作滑稽但是叫人賞心悅目。
她還提到了他對面的那個人。她說那個人只在晚上出現。她認為那是他的鬼魂,他的鬼魂是個女人。在那段日子里,外面的鵝毛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蓋住了筒子樓所有的房子,只有他房頂上始終沒有積雪,好像那個房間里燒著一團火,不熄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