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島城日報》的頭版頭條用醒目的字體刊登了探戈舞會的盛況。幾乎在同一時間,電視臺和電臺的早間節目也轉播了相關新聞,雖然只有短短不到一分鐘,介紹也不盡詳實,但多種媒體的廣泛宣傳對整件事情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于是,那條多年以后被稱作島城二十世紀最后的激情的火線在市北區的大街小巷之間迅速蔓延開來,幾乎所有人都在討論那種叫探戈的舞蹈,以及那個戴著假面跳舞的阿根廷女郎。
沒過多久,文章的作者也浮出水面。寫下那篇令當日的報紙緊急加印一萬五千份的精彩報道的是一位島城警備區的離休干部,也是日報社的特邀通訊員,出自其人之手的稿件十之八九都刊登在頭版頭條上。尹習蔚自幼就養成了讀報的習慣,隔三差五就能從對開八版的頭版上看到那位鐵筆桿關于時代潮流和城市發展的文章,諸如啤酒節上的彩車巡游,穿比基尼的農民選美大賽,軍樂隊代替煙花爆竹的現代婚禮,推廣股份制如何帶動地產市場發展,對棚戶區公有住宅先賣后租的改造政策是否合理可行,海關監管體制改革如何影響招商引資,在保稅區的基礎上辟建自由貿易區的歷史必然性,在西海岸再建一個香港的規劃能否在二十年之內完成等等,都能在他的剪報冊里找到原始報道。
九二年的年末,一個搖滾樂歌手在蘭山路禮堂喊出了“島城需要搖滾樂”的口號,老通訊員受到啟發,之后一直在做搖滾樂的專題報道,直到黑豹樂隊的“穿刺行動”全國巡演在體育館落下帷幕,他激動萬分地寫下了“搖滾之年”的標題,詳細闡述了音樂對于喚醒一座城市的激情是何等不可或缺的事物。搖滾已成過去,對探戈的報道無非是想再現昔日輝煌,但探戈的沖擊性之大感染力之強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出于社會風化的考慮,他在報道里只采用了舞會開場時拍攝的照片,正文洋洋灑灑三千多字則發揮了文藝工作者一貫的狡黠——客觀地描述舞會實況,對舞蹈本身不置可否,而將其與已為國人普遍接受的華爾茲和拉丁作比較,優劣高下交給讀者自己評判。
舞會已經過去了三天,輿論還在發酵,話題還在拓展。一部分老藝術家覺得工會要做出檢討,認為他們對開放的認識不足,引進這種低俗藝術對本民族的傳統藝術是一種顛覆性的沖擊,對國人有百害而無一利。年輕藝術家則認為沒有必要小題大做,而應該客觀看待外來事物,引進形式,改造內容,使之成為國人能接受的藝術,甚至他們還提議組建一個探戈社團,讓這種新藝術在島城開枝散葉。這場關于探戈的論戰在報紙上鬧得劍拔弩張,一直持續到正月中旬,最后被一則地方性民間藝術節的新聞掩蓋,隨后更多的新聞鋪天蓋地而來。
世界安靜如初,只有他還在思考著能以永恒命名的事物。他的眼前是一座荒原。荒原的盡頭,一列紅色的火車像一團嘶嘯的火從遙遠的過去駛來。萬物在一瞬之間完成生長,又在鼎盛時驟然死去,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一切歸于永恒的冷寂。在灰燼的中心,永恒的冷寂的邊緣——還在燃燒的一息,尚未熄滅的激情,現代文明的孑遺,塵世間最后的溫熱——那就是探戈,那就是他一直在追逐的處于激烈變化之中的不變之物,永恒的永恒。
經濟廣播電臺的午夜節目里播放著輪回樂隊的《愛情》。只有民謠和搖滾。沒有探戈。沒有卡洛斯·加德爾。沒有《一步之遙》。世界顛倒了永恒的主題:永恒的主題不是喧嘩,而是靜默;在無垠的高空之下,雪山冰川永不絕響。
午后一點三刻,整點新聞里插播了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第一部正式從國外引進的電影《亡命天涯》將從今日起在海員劇場上映。他迫不及待地下了樓,出門前忘了鑰匙還在昨天的衣服口袋里。
當他騎著自行車趕到劇場時,前半夜的票已經售罄,他只能買午夜的票。離開場還有整整八個鐘頭,他沒有回筒子樓,去海員俱樂部喝了兩杯咖啡,然后待在閱覽室看書,直到圖書管理員過來打招呼,他才注意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六點鐘,他來到餐廳,像平常一樣揀了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正要點餐,看見西北角有人招手,認出是那位“高喬人”號的船長。
他走過去,禮貌地和對方握手,在對面坐下。天性中的成熟氣質讓他很容易躋身于成人的行列,而對忘年交的渴望則是智識被時代不斷催化的結果。
從第一次見面起,這個阿根廷男人就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與外貌的粗獷不同,近距離的相處給他一種樸實的親切感,讓他想到老朋友阿隆索。沉默較之戲謔固然別如天壤,而共通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深沉的膚色是一方面,群體意識與個體自覺合成的生命韌性也同樣強烈——他看上去似乎更強烈些,也更強大,更能抵抗現實和現實之上的一切。
上尉的面前擺著兩個兩個番茄牛排的空盤子,但他看起來胃口不錯,還能吃得下第三份。果然,他向招呼服務員招手,示意再要兩份番茄牛排,再加一瓶馬爾貝克紅酒。
第三份牛排上尉吃得很慢,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紅酒上。他用一種與他健碩的體格大不相符的精致嫻熟輕輕地搖晃著酒杯,旁若無人地享受著紫羅蘭的沁脾之香和繽紛果香雜糅的濃郁滋味,眼中流光溢彩,好像一生的經歷盡在其中。那種光彩很容易被外在的種種表象掩蓋,但卻無法躲過神秘直覺和敏感心靈。他看到上尉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顯然是對紅酒的年份有些失望,但有什么更值得慶祝的事情彌補了這一不足。
上帝的恩典已經降臨。在阿根廷之光的引導下,叫上尉的男人走下高原,踏上了那條被時間的廢墟掩埋的記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