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的話讓廣惠有些厭煩。
可他想要反駁卻找不到言語,佛經(jīng)句句從腦中閃過,卻無一言可以辯駁。
佛祖確實從未顯靈。
難不成,我佛教也是淫祀?
在佛學一途上他從來都是愚鈍的,到了三十多歲對大部分的經(jīng)文都還只是一知半解。后轉投小乘佛法,憑借本門獨特的修行法門,他才有機會以武入禪。
武禪一途前期看似水流大海般一馬平川,可越往后越是步步如登天,眼看著近在咫尺,其實相距千里。
自己累世修行,歷經(jīng)三世,這一世已經(jīng)困于十二境上百年了。若不精進佛學修持內心,想要正道十三境的阿羅漢果就是癡人說夢。
因此他踏上了尋求悟道參禪的路途,做一名苦行僧,走遍天下,一路扶危濟困、降妖除魔。
他總覺得降妖除魔攢夠了功德就能成佛,可越是這樣,心中對于禪的理解卻越發(fā)變得混沌不清,突破境界的日子仍舊遙遙無期。
他思來想去都無法反駁蛟的觀點,只好換個理由。
“你食人吮血,為禍鄉(xiāng)里,我為此降你。”
陳玄沒有忍住,輕蔑地笑了。
“都說佛教有‘十善戒’,沒想到大師今日卻在本王身上破了戒。”
廣惠皺著眉頭不解地問道:“我破了何戒?”
“不妄言。”
“我自現(xiàn)世以來,從未食人吮血。木溪村兩番對我祭祀,第一次獻祭的是個老者,我正好得見,被我救下。”
“第二次獻祭一對童男女,我未能及時救下,二人無辜枉死。但我盡其所能,將二人的尸首奉還,還敦促木溪村眾人好生安葬。”
“不知大師口中‘食人吮血,為禍鄉(xiāng)里’,哪個字與本王相符?”
此時跪在岸上的眾人也紛紛附和,表示蛟神說的句句都是真話。
“我證明蛟神所言非虛,茵茵和小虎的尸首還是我?guī)Щ厝サ摹!?
陳玄繼續(xù)補刀:“大師既不知我,又為何妄下斷言,這不是破戒了嗎?”
廣惠憤懣地從鼻中吐出一股氣,又將話鋒一轉,言辭激烈地控告道:“你能興風作浪,掀起洪水,到時候沖毀房屋農舍,淹沒村莊城池,無數(shù)人要因你受難,我為括州百姓的將來降你!”
陳玄眉眼低垂,神色中有幾分悲哀:“能,便是罪過嗎?”
他苦笑一聲以作自嘲。
“或許是吧,有道是‘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將軍手握兵權,旌旗一展便可掀起兵禍,難道每個將軍都該死嗎?”
“就算是鄉(xiāng)野匹夫,手持刀刃亦可流血十步,難道天底下每個拿得起刀的人也該死嗎?”
“他們都有生的權利,難道就因為我生而為蛟,我就該死嗎?”
陳玄的言論振聾發(fā)聵,廣惠站起身來,激動地爭論道:“就算你能約束自己,平日里不興洪水,可千年之后,待你走蛟化龍之日,依據(jù)天道,洪水必至,非你一人之力所能避免,到時候甌水兩岸生靈涂炭。我為了千年之后的大義降你!”
陳玄還沒有作答,岸上的石勇就先喊道:“千年之后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我們這幫人活不到千年后,就連我們的子孫能不能傳千年都不知道!”
“我們只求合眼之前能無災無病,合家歡樂的過一生。千年后的事情自有后人來,用不著你管!”
眾人也紛紛附和,一時間河岸邊嘈雜的聲音如戰(zhàn)鼓般躁動。
廣惠指著河岸怒斥道:“糊涂!目光短淺不顧后人!你們太過自私了!”
“我們自私?我看自私的是你,你只顧著降妖除魔的虛名,不顧本地百姓的死活。今日你若害了蛟神,你能保證本地不再出妖患、不出惡神嗎?你拍拍屁股走人了,可我們卻失去了一位仁德的水君。”
“將來明水若生出個蠻橫的河神來,今日要活人獻祭,明日要掀起洪水,到時候你在哪里?你成了功德上了天,受苦的不還是我們的子孫后代!”
民間自發(fā)祭祀的神祗大部分都是惡神,人們不是向他們祈福求愿,而是祈求他們不要掀起災禍,與民秋毫無犯就是天大的恩賜了。
陳玄也接著開口:“多少骯臟的勾當都假借著大義的名義,可這究竟是你心中的義,還是眾人心中的義?”
“一個個都為了自我滿足出來當英雄,美其名曰‘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可這罵名,你當真擔得起嗎?”
廣惠氣得呼吸急促,可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地在原地“阿彌陀佛”。
“我的第一問結束了。”
第一問的目的是消除對方鎮(zhèn)壓自己的合理性,但這還不夠,如果對方氣急敗壞就是要動手,還需要一個絕佳的理由壓制他。
“現(xiàn)在是第二問,不知大師是否還愿作答?”
廣惠撫著因憤懣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克制自己坐了下來,不忿地擲出一句。
“問。”
“敢問大師,為何修行?我想聽真話,還望大師不要再破戒了。”
廣惠深呼一口氣,將體內的憤懣排出,以免玷污了后面言語。
“悟道,成佛。”
“感謝大師的誠懇,那我的第二問便是,如何成佛?”
陳玄目光如炬地注視著對方,他深知這個問題的走向預示著他今日的命運。
廣惠正襟危坐,他將錫杖懸于空中,單手做掌印于胸前,儼然一副法師模樣。
“佛者便是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的人。”
“所謂自覺,便是斷去見思煩惱,也就是執(zhí)著,如此一來,便可證得阿羅漢果。”
“所謂覺他,便是斷去塵沙煩惱,也就是我們生命中浩如煙海的大小煩惱,如此一來,便可成為菩薩。
“所謂覺行圓滿,便是斷去無明煩惱,也就是妄心與妄念,如此一來,便可成佛。”
對方的回答讓陳玄有些錯愕,他對佛學的理解還停留在“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上,這不是他預期的答案。
但他仍舊保持從容的神態(tài),接著問道:“那敢問大師在哪一個境界?”
“阿彌陀佛,貧僧資質愚鈍,不過修至佛修十二境,阿那含。貧僧暫時無法了斷所有的見思煩惱,因此還未實現(xiàn)自覺,算是半步證道阿羅漢果。”
廣惠的頭垂了下去,嘴角微微向下,稍顯落寞,綁在頭上的黑布隨風擺動。
半步羅漢,那不就是沒成嗎?我還是半步真龍呢?
陳玄只在心里吐槽,面子還是要給對方的。
“既然是半步羅漢,大師必是慈悲之人。大師以成佛為目標,必先斬除執(zhí)念,想必也不用執(zhí)著于和我這個無辜之蛟作對了吧?”
廣惠低著頭,嘴角抽動發(fā)出無聲的苦笑,四根降魔杵化作一地金光散落在湖中。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切事物無時無刻都在變化,不該用舊眼光相看。貧僧今日不分青紅皂白叨擾了諸位,多有得罪。”
他單手解開眼罩,黑色的布條落入水中,露出一雙有神的眼眸。
陳玄困惑不已,這人沒瞎又何必戴著眼罩呢?
誰知廣惠苦笑一聲,伸出兩根手指,竟生生將自己的眼珠剜了出來。
陳玄:???
你這是干嘛?破防了也沒必要這樣吧?
大伙今天晚上還睡不睡得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