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眾人無不驚駭。
廣惠將自己的眼珠扔入水中,兩行鮮血如濃淚在臉上流淌,他面不改色低聲自語。
“阿彌陀佛,佛經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貧僧遮蔽雙眼就是為了不被色相所迷惑。可終究自欺欺人。”
“眼看不見,就只能用心去看,剜去雙目就是提醒貧僧,別被表象所迷惑,凡事要用心去看,要看破事物根本。”
陳玄有些驚訝,但他總覺得廣惠的執念更深了。
“阿彌陀佛,今日一辯,貧僧感悟頗多,告辭。”
“等等,我還有一問。”
陳玄叫住了對方,他的心中一直有一口氣沒有咽下。
廣惠驚詫地轉過頭,困惑地問道:“施主你已不戰而屈人之兵,又何來的第三問?”
陳玄目光堅定,如同寶劍的寒芒,冷酷地盯著廣惠。
“第三問,何為眾生平等?”
廣惠回過身來,耐心地解答道:“阿彌陀佛,佛說‘眾生平等’,意味著所有生靈都有機會獲得解脫成佛,都要承受業報輪回。”
“貧僧明白你提問的緣由,你也在眾生之列,也應當得到平等對待,但貧僧已經決定不降伏你了,你這一問又有何用?”
陳玄冷冷地盯著對方,堅定地說道:“這一問不為我自己,為一個故人?”
“何人?”
“那個死在你手中的水鬼。”
廣惠愣住了,他眉頭緊皺,若有所思,他似乎從沒想過水鬼是否該在眾生之列。
“可水鬼害人,理應被除。”廣惠說著這話,自己都少了三分底氣。
“不知大師是否讀過《地藏菩薩本愿經》。”
“當然讀過。”
陳玄堅定地質問道:“地藏菩薩發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正菩提。’地獄之中滿是前世犯下滔天罪行、惡貫滿盈的罪人,為何他們都有機會渡化,而那個水鬼卻要遭受灰飛煙滅的苦果?”
廣惠沉默不語,對方的詰問宛如一道高墻豎立在他的面前,讓他根本無法作答。
陳玄繼續步步緊逼:“你可知那水鬼的身世?”
“貧僧不知。”
“她本是木溪村中一女童,名喚石茵茵,年僅六歲,本該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卻被村里人推出去做了祭品。”
“不為別的,就因為她的曾祖,是一位高風亮節的族長,要做眾人的表率,就要將自己的骨肉沉入湖中,以成全他的名聲。”
“女童在水中枉死,怨念深重,不能再入輪回,因此成為了水鬼不得不尋找替死鬼,才能換回一個重生的機會。”
“大師知道她為何要討替嗎?”
廣惠不假思索地說:“重入輪回,人之常情。”
陳玄冷笑一聲:“當時我也這么想的。可她卻說:‘可只有投胎轉世,才能忘了這輩子的苦。’”
“試想一下,你作為一個小女孩從小在家人的寵愛中長大,被視若珍寶,可到了六歲的某一個夜晚,風云突變。”
“曾經摯愛的親人化作猙獰的厲鬼,親手將你拋進湖中送死。當湖水灌滿你的身體,你回憶起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又回想起親人將你拋棄時的神情,你會有多絕望?”
陳玄說完,用冷冽地眼神掃了一眼岸上的眾人。
大多數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說一個字,甚至不敢抬頭看。
有那么一小伙人聚在一塊,他們神情各異,有幾個低著頭面容慚愧,有幾個在偷偷的抹眼淚,還有一個臉上涕淚橫流、捶胸頓足地哀嚎著。
陳玄轉頭看向廣惠,眼中哀默如一潭死水,渾濁的淚擠在眼角沒有落下。
“我敢問大師,佛說:凡事必有因果。那究竟種下了什么因,要接受這樣的果?”
沉默。
一切寂靜如死一般。
廣惠轉身離去,錫杖在水面上點下一道凄美的同心圓,他落寞的身影如同秋天干枯的樹木在風中屹立。
“人有三魂七魄。身死,七魄消散。但三魂仍在,或轉世輪回,或因怨念化為厲鬼。鬼死,則三魂消散。”
“三魂消散不是意味著蕩然無存,而是一分為三散落世間各處,只要有心將它們找回重聚,就有機會再造三魂。”
“一百年,施主請給貧僧一百年的時間。百年之后,貧僧定將石茵茵的三魂找回,送她重入輪回,到時候我帶她來見你。”
陳玄的心中升起一陣希望,但又很快復歸平靜,他嚴肅地問道:“不妄言。大師這次不會再破戒了吧?”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言出,必行。”
說完,廣惠化作一陣金光消失在蒼茫的湖面之上。
陳玄長舒一口氣,總算是化險為夷,茵茵的事也有一絲轉機。
幸運的是今天遇到一個和尚,而且是不會大威天龍的那種,但凡換別的修行者,都沒有這樣的機會靠講道理驅趕敵人。
他又看向河岸上跪拜不停的眾人,心中復雜。
禍是他們招來的,可他們也確確實實挺身而出護在了自己身前,而且要是沒有他們,廣惠不會非要揭穿自己真面目,也就沒有后面辯白的機會。
那個為首的是野游愛好者吧?
他今天的陳詞足夠慷慨激昂、有理有據,也算是幫了自己的大忙了。
他昂揚著腦袋,從高處俯視眾人,嚴厲地宣告道:“本地淫祀成風,這很不好。再說一遍,本王不喜祭祀,還望你們引以為戒。”
蛟神的話語擲地有聲,嚇得眾人渾身顫抖。
說完陳玄便潛入水中,他的尾巴因為剛剛太過緊張而抽筋,現在疼得不行。他到了水下才能將一直繃著的臉舒展開,他面色痛苦,咬著牙撐直了尾筋。
大聰明和豆娘見狀趕忙游了過來,用他們的魚鰭替陳玄按壓尾巴,這才緩解了一部分的疼痛。
“大王,你剛剛可真神了。連架都沒有打,光靠說兩句話就把那禿頭趕跑了。俺雖然聽不明白你們說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真了不起。”
大聰明張著大嘴露出憨笑,一對魚鰭一刻不停地替陳玄按壓著尾巴。
陳玄只是微笑回應,他沒有說話也不想說話,剛剛的一場辯駁已經耗盡了他的心力,人人都只見他面如平湖,卻無人知道他心中的驚雷。現在他只想休息。
“大王,這兩顆眼珠子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