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章 聚賭窖群徒捻紅錢 偷墳磚老鬼剝尸緞

  • 益北原
  • 劉丙學
  • 10487字
  • 2024-12-26 17:25:37

肖禿子急不可耐地吆喝著開賭,董武和宋士華便不再挖苦劉青玉。董武高提著一根紅線站到椅子上,線頭下面墜了一枚方孔銅幣。他一手拽著線頭,另一只手伸出兩指在銅幣上輕輕一彈,銅錢夾帶著嗖嗖的風聲滴溜溜旋轉起來,董武高喊一聲:“合——”手握空碗耍一個漂亮的空中撈月,將懸空旋轉的銅錢猛地扣在了桌面上。被扣在碗底的銅錢連著一根紅線,紅線被碗沿兒死死壓住,碗底的銅錢左右晃動,摩擦著桌面發出沙沙之響。董武完成了這套灑脫流暢的動作,單腳踩著凳面,欹斜著眼把眾人環顧一圈:“押寶吧!”

董武彈錢扣碗的時隙,肖禿子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那枚被董武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吊線銅錢。董武扣碗剛剛落桌,肖禿子幾乎同時高喊:“面兒。”將兩塊大洋拍到了桌子上。看他迫不及待的神態,仿似瞅準了扣在碗底的銅錢的面向。站在肖禿子身邊的一個年輕后生接言:“背兒。”劉青玉聽著這聲喊頗感耳熟,他循聲打量,卻是來良貴,便笑著打了一個招呼:“來良貴。”來良貴只是抬眼瞅了瞅他,馬上又挪移了目光,盯著桌面一言不發。

劉青玉自從輟學之后就不和來良貴在一起耍了,他也很少見到來良貴,雖然很少見他,但是對他的一些狀況還是有所耳聞,來良貴念完三年私塾也退學了,之后便在口埠南北兩村瞎混悠,后來結識了一個叫肖禿子的新朋友。這個肖禿子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是董府賭窖的常客。來良貴沒經得住肖禿子的攛掇引誘,最終迷戀上了賭博。來良貴也樂得如此。其實劉青玉一踏進賭窖來良貴就看見他了,來良貴只是不想跟他打招呼而已,他覺得不是一路人話也說不到一塊兒去。他又聯想起了他跟著劉青玉學習打彈弓的事兒,如今看來,他不是打彈弓的料兒卻是耍錢的一把好手,坐在賭桌旁吊紅錢比拿著彈弓到處顛跑刺激多了。

劉光玉準備出手了,思量了片刻大喊一聲:“背兒。”將一枚捏挲得發熱的大洋拍上桌面。眾人亂糟糟地喊著背兒或者面兒。桌面上拍滿了大把的銅板大洋以及花花綠綠的碎紙票。劉青玉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亦從來沒想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賺不到的錢票在這里竟然會玩得如此輕松。只是隨口一喊就夠他忙活幾年,只是贏這一把他可能半輩子都花不完。董武最后一個壓軸,把兩塊大洋往桌子上一扔:“面兒。”宋士華緊著喊道:“開吧!武哥。”

劉光玉沒叫一聲好,卻罵了好幾聲娘,罵了幾聲娘之后口袋里的大洋眼瞅著折耗,手指在粗布外衫碩大的口袋里四處打撈,能摸到的銅板碎票已經不多了。此時的他已經完全輸紅了眼,漲紅著脖子臉龐和眼睛,亢奮程度絕不亞于三年前第一次看到馬蘭花酮體的那種狀態。

輸光了錢卻賭上癮的來良貴正跟董武討價還價,抱著董武的胳膊苦苦哀求:“武哥,先借給我兩塊大洋用用。”董武朝著他使勁擺手:“不借,你上次借的還沒還呢!”來良貴繼續哀求:“我爹說這幾天就賣豬崽兒,賣了錢我拿來給你就是了。”董武沉吟片刻,從口袋里掏出兩塊大洋遞到他手上:“連前些天的加起來一共八塊了啊!十天之內必須還我,連本帶利十塊。”來良貴連連應著:“武哥盡管放心,一定還你。”

肖禿子見來良貴借到了賭銀心里也直癢癢,低聲下氣地向董武借錢,董武瞅著他沒好氣地問道:“來家有小豬崽兒抵賬,你家窮得啥都沒有,拿啥抵債?難不成把你妹子押上?”肖禿子結結巴巴地回道:“這個嘛!我做不了主,得問問她。”董武突然昂頭大笑起來,摸了摸肖禿子光禿禿的腦袋,打趣地說:“你還當真了?你妹子我認識,不就是那個刁俊美嘛!她長的再漂亮,也比不上我心里藏著的這個人兒。”肖禿子臉上登時浮現出笑意:“武哥這身份,哪能娶個草民為妻呢!怎么著也得金枝玉葉啊!不知道是哪家的丫頭,卻被武哥看中了?”董武洋洋得意地說:“祝鳳桂,咋樣?”

董武話音剛落,來良貴拍手叫好:“武哥好眼光!鳳桂可是咱們村頭一號的大美人啊!”來良貴說到這里,恍若頓然明白了什么事,“武哥!我現在知道你為啥去祝家學藝了,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兄弟想不明白,憑著你們董家的財力,拿出八十個大洋還不是小菜一碟?給祝木匠八十個大洋就得了,還干嗎費這些周折?”

來良貴這句話正戳到了董武的痛處,董武的臉色即刻陰沉下來。祝家突遭的那場意外大火把祝家燒得一貧如洗,不日后祝世交便遣散了眾徒。前些日子董武聽南村的張桐芽說,現在的祝世交急著把二丫頭鳳桂嫁人,須得八十個大洋的彩禮錢,看來祝世交真是山窮水盡了,淪落到賣閨女維持生計了。董武萬貫家財,八十個大洋又算得了啥?祝世交若是答應把鳳桂嫁給他,莫說八十個大洋,即使是兩百個大洋他也毫不含糊。所以說并不是董武舍不得錢財,而是祝家根本就不答應這門親事。祝世交雖愛財,但卻并不糊涂,他知道董家人都是什么樣的貨色。董仁周兩口子是一對頑父嚚母,董武更是心術不正,他不能為了幾個錢把親生閨女往火坑里推,況且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賭錢的人。董武想到這里,禁不住長嘆了口氣。

劉青玉對耍錢提不起半點兒興趣,這處彌漫著濃烈嗆煙味的污濁空間嗆得他的喉嚨甚是難受,氣管里像是塞了一團絨毛讓他感到奇癢難忍,咳嗽一聲還想繼續咳嗽。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伸手扯扯劉光玉的衣襟,大哥,走吧!別玩了。

“輸了錢咋能走呢?我要扳回來。”劉光玉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喊聲帶著憤怒和不耐煩。劉青玉知道他又上癮了,此時拉他走只是徒勞,他不把口袋倒個干凈是斷然不會離開的,便輕聲說:“哥,你不走我可走了啊!”“走吧走吧!”劉光玉沒好氣地擺擺手。

劉青玉也不跟眾人告個別,悄悄蹬上木梯向著窖口爬去,爬到窖口掀開石磨才發現外面燈火通明。董家大院的檐角門楣上懸掛的十幾盞大紅燈籠都已經亮起來了,院子里紅彤彤一片。這片炫亮是董府特有的風采,整個口埠村乃至整個益北鄉的大小宅院都沒有這種奢侈的光亮,窮苦人家都耗不起這么多的燈油。

劉青玉不知道自己在井下待了多久,也不知道此時是幾更時分,他旋轉著脖頸四處打量,并未發現那個負責看家護院的北管家。劉青玉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多待,抬腳向著門樓口大步流星地走去,剛走了幾步,西廂房門口閃現出了一抹黑影,正是北富貴。北管家短小精悍的身形,手里提著一盞大紅燈籠,燈籠上閃爍著一個楷體“董”字。

北管家映著燈光看清了青玉的面貌,操著濃重的河南腔問道:“劉青玉啊,怎么這么早就走了?”“家里還有事,須得早回去呢!”劉青玉嘴里應著,只管向門樓口走去。北管家緊跟其后,邊走邊說:“看樣子你不會耍錢啊!”劉青玉頭都沒回,只回了兩個字:“不會。”北富貴語氣冷漠:“不會來這里做什么?想混水摸魚嗎?”劉青玉聽著他莫名其妙的言詞頓住了步子,回頭盯著他問道:“北管家這是啥意思,我是陪我大哥來的。”北富貴語氣陰冷:“不管跟著誰來,不會耍錢就別往這里跑,董府不歡迎濫竽充數的人。”他雙手拔開門閂拉開了院門,劉青玉跨出門檻,回頭還想再頂他一句,北管家卻將兩扇木門閉上了,合閉的門扇差點兒碰到劉青玉的鼻子。劉青玉恨恨地嘟噥一句:“真是狗仗人勢。”轉身走了。

劉青玉披星戴月順著集街向南而去,他并不急著回家,倒有了幾分欣賞夜景的閑情逸致。澄澈無塵的夜空繁星閃爍,正頂懸掛著一輪滿月,月光于平坦的集街地面上肆意流淌。被踩踏得油光錚亮的集街正像天宮的洶涌翻滾的銀河,將口埠南北兩村隔成東西兩瓣兒。集街兩側的婆娑樹影迎風而抖,偶爾傳來金蟬慵懶的吱啦聲。集街上納涼的人堆都散了,顯得空空蕩蕩。劉青玉由此揣摩判斷或許已經過了午夜時分。他悄聲邁腳踏進院門,摸黑進了西房屋,連燈都不點便合衣鉆進了被窩,生怕驚醒睡在堂屋炕頭上的爹。那晚他一直睡不著,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個吊在紅線之下滴溜亂轉的銅錢,將近黎明時分才沉沉睡去。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劉青玉當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穿著一身大紅色的衣服跪在炕頭上,對面是一個與他保持著同樣跪姿的女子。女子穿著一件大紅夾襖,頭上遮蓋著一塊紅頭袱。紅頭袱掀開半邊兒,露出一張清秀俊俏的臉龐。很顯然,這是一個新娘子。兩個人的中間還站著一個人,正是大哥劉光玉。劉光玉手里提著一根紅線,紅線下墜著一枚銅錢。他嘴里不斷地吆喝著:“咬紅錢咬紅錢,家里的錢財花不完,快咬快咬……”

新娘子含羞默默地盯著那個滴溜亂轉的銅錢,噘著嘴巴朝著劉青玉湊了過來,劉青玉也往前緩緩傾斜著身子,二人的面龐幾乎要貼到一起了。提著紅線的劉光玉喊道:“快咬啊!”劉青玉聽著大哥的喊話聲突然轉變成了另外一種腔調,便驚異地抬頭打量,見提著紅線的人哪里是什么劉光玉,而是一個弓背駝腰的侏儒老者。劉青玉正疑惑間,侏儒老者又喊道:“快咬啊!”新娘子往前俯身,微啟秀口欲咬銅錢,劉青玉也張開嘴準備咬紅錢……正在此時,侏儒老者卻猛然將手里的紅線一提,兩個人便咬了個空,嘴唇卻緊緊地黏在了一起。新娘子慌忙把臉撤了回去,雙頰盛開了兩朵紅梅。

這個時候,不知哪個調皮的家伙扳住他倆的腦袋同時往中間一摁,只聽咚得一聲脆響,兩人的額頭結結實實地碰撞到了一起,劉青玉疼得揉著額頭睜開了眼睛,睜開眼睛定睛打量,果然發現眼前貼著一張臉,也真真實實地感覺到了額頭的疼痛。他揉開惺忪的睡眼再仔細端詳,見那張臉胡子拉碴皺褶密布,卻是爹。爹剛才肯定彈了他一個腦瓜蹦兒,如今一只手還擺著彈指的架勢在他額前高高地舉著,看上去隨時會再次彈下來。爹怪笑著說:“你是不是做夢娶媳婦吶?這么得意。”不等得劉青玉回話,爹臉色一沉,“抓緊起來,跟我下地干活去。”言罷,做了一個再次彈指的架勢,嚇得劉青玉打了個激靈爬起身子,迅速躲到了炕角。劉青玉還沉浸在剛才的美夢之中,抬起手臂擦了一把嘴角流下來的口水,心中納悶不已:怎么會做這么一個奇怪的夢?夢里的紅衣女子是誰?侏儒老者又是誰?

轉天口埠大集,劉德三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劉青玉穿戴整齊,便也想去趕個閑集逛逛。劉青玉站在天井里往西望,就能看到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也能聽到趕集的人們發出的嘈雜聲。他家和集街只隔著大哥家的院落,兩家中間隔著一道兩尺多高的土墻頭,土墻頭的南側插著一排密密麻麻的枯樹枝。劉青玉家的茅廁在天井的西南角,而劉光玉家的茅廁在他家天井的東南角,兩座茅廁緊緊相鄰,中間相隔的土墻不足三尺高。有時候兩家人上茅廁,站的高了就會露出屁股,原來這個家里只有他們爺四個尚且無所謂,自從馬蘭花進了門,劉德三便把樹枝插在了兩座茅廁之間,以此遮擋不便。

劉青玉和爹住的這座宅子是祖輩傳下來的,而大哥住的宅子卻是前些年爹領著他們兄弟三個建造起來的。爹迄今為止只做過兩樁引以為傲的場面事:一是在南門給大哥撿的乞丐媳婦,二是五年前蓋了大哥家的房舍。房舍墻體大多是用土墼壘砌而成的,土墼是爹領著他們弟兄在北旱灣拓出來的。村子里的人但凡拓墼都會去北大灣,因為只有北大灣才有適合拓墼的黑土瓣子。劉青玉跟著爹只干了十天便把手藝學到了手,儼然成了拓墼的老把式。

劉青玉把拓架擺于平整光滑的地面上,底部均勻地撒上少許麥糠,握著鐵锨將黑土瓣子填滿,隨后雙腿大開跨著拓架,雙手握著杵頭開始夯拓架里的濕土,一杵頭緊挨著一杵頭,每一杵頭都夯得盡心盡力,直到把拓架里的濕土夯得結結實實。既而伸腳踢開拓架扣子,熟練地取下架板,一塊濕漉漉的拓墼便驕傲地躺在地面上,方方正正不缺任何一處角角。爹看著劉青玉瀟灑自如的拓墼把式贊不絕口,對他的兩個哥哥說,你三弟學手藝就是快,是把好手,比你倆都能著哩!劉青玉學拓墼是把好手,然而偷墳磚卻不行了。

宅墻底座的四層青磚都是爹領著二哥劉漢玉從墓穴里偷扒來的。

青磚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磚體上雕刻著一些根本就看不明白的奇文怪符。由此可見,這些青磚來自于不同的墓穴。偷扒墳磚這個活兒大哥和劉青玉都不敢照面,爹都是領著膽大的劉漢玉去。

那天趕上二哥生病,劉青玉跟著爹去邊相王村的東墓場偷了一次墳磚,而那次經歷讓他終生難忘。那是一個月黑風高夜,他和爹揮舞著鐵锨挖開了一座墓穴。爹早就提前打探好了,這座新起的墳墓里埋葬的是邊相王村的王大富,王大富可是邊相王村的富戶,墓穴里一定有上好的墳磚。爹扒完了墓穴里的墳磚,蹬著棺蓋正打算跳出墓穴,卻突然哎吆叫喚了一聲,腳底下踩著的棺蓋四分五裂,爹掉進了棺材之中。趴在墓穴上面的劉青玉早就嚇得面如土色,伸手欲把爹拉出來,爹卻并未把手遞給他,而是低頭瞅著棺材輕喊了一聲:“把燈籠遞給我。”

爹舉著燈籠察看著棺木內的情況,一具身著錦緞長袍的男尸平躺在棺底,爹盯著尸體身著的那件錦緞長袍,雙目倏然閃爍出晶亮的光芒:“下來幫個忙,把這件長袍脫下來。”劉青玉連連后退,打死也不干這種心驚肉跳的事兒。爹不無感慨地說:“這么好的錦緞,埋在土里糟爛了多可惜,這件袍子比王騾子的那件可好多了。”劉青玉知道王騾子那件綠色粗布長袍的來歷。那是王騾子成親時,他丈母娘給他做的,絕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

爹瞅著步步后退的劉青玉暗罵了一聲:“沒出息的東西。”知道想指望劉青玉過來幫忙是不可能了。他后悔沒帶劉漢玉過來,倘若劉漢玉在這里,這樣的事情他一個人就能輕輕松松地搞定了。爹瞅著那具尸體緊蹙眉頭想著辦法,看來尸體身上的這件錦緞長袍他是志在必得了。他的眼睛一亮,似乎是想出了辦法,迅速解下褲腰帶,把腰帶兩端系在一起,打了個死扣兒,然后將帶扣套在死尸的脖項上,又將另一端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使自己的臉貼著尸體面部,中間僅留半尺之距。爹雙手扳住死尸的肩膀往上抬,同時脖子使勁兒往后挺,尸體便被他直挺挺地吊懸了起來。爹騰出兩手,迅速扒著尸體上的長袍。

劉青玉緊盯著爹的這番行舉目瞪口呆。劉青玉了解爹的脾性,只要是賺便宜的事兒他有的是招數,只是讓他想不到的是,對付死人爹也是行家里手。然而爹終究是灰心了,因為他在脫尸體身上那件綠緞長袍的時候,很清晰地聽到一聲嗤啦大響。長袍看似光鮮卻不是什么好料子做的,使勁一扯就撕扯了好幾道口子。爹懊惱地謾罵幾聲,終于放棄了這件好看不中用的錦緞長袍。

劉青玉好長一段時間都抹不掉心里的陰影,每每看見垛在院門口的青磚,眼前就會浮現出爹“套脖剝尸衣”的可怖場景,從此以后,再也不敢跟著爹偷扒墳磚了。爹便領著劉漢玉到處扒墳磚。劉德三和劉漢玉勇敢無畏的扒墳行動止于一次意外事故。某天夜里,爺倆去了五公里之外的時河村的北墳場。劉漢玉扒完墳磚正打算爬出墓穴,劉德三卻提議讓他打開棺蓋察看一下有沒有值錢的寶貝。劉漢玉毫不猶豫地撬開了厚木棺蓋,見棺內躺著一具女尸。身形肥肥胖胖,雙目微閉,面目安詳。劉漢玉舉著氣死風燈仔細打量,沉沉說道:“這人是剛剛下葬的,喉嚨還有個大疙瘩恁……”他這番話雖是面對死尸說的,卻是說給地面上的劉德三聽的。劉德三頗具經驗地說:“說不定是寶珠,看看能不能掏出來。”劉漢玉伸手照著女尸喉嚨凸起的部位敲打了兩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女尸喉嚨凸起的疙瘩慢慢下滑,一直滑進了她的肚腹。與此同時,女尸猛地睜開了若銅鈴般的雙眼,忽地坐起了身子,喉嚨里發出一聲唉吆大叫……正趴俯在墓穴邊沿兒專注觀瞧的劉德三,嚇得嗷嚎一嗓子跑了開去。即使是天性膽大的劉漢玉都嚇得打了一個抖兒,一個健跳蹦出墓穴,推著還沒來得及裝墳磚的獨輪車狼狽逃竄。

后來爺倆才知道,被埋墳的這個女人是時河村趙家的兒媳婦。女人是個饞嘴婆,她趁著丈夫和公爹不在家,將家養的幾只小雞仔兒包進泥團團,填進灶膛里燒著吃。正吃得起勁兒,卻被回家的丈夫撞見,情急之下將吃剩的雞頭迅速塞進了嘴巴,卻咔在喉嚨里不能下咽,最終閉了氣。家人以為她已死,停尸一天后便下了葬。正是劉漢玉在她喉嚨處的敲打,致使咔在她喉管里的雞頭滑進了肚子,無意間救了她的性命。為此,時河村的趙老漢還提著禮品趕到劉家登門致謝:“德三哥啊!多虧你爺倆了,你們若是不扒我家墳,我兒媳婦就不會死而復生了,你們爺倆扒墳扒出陰德來啦!做了一樁大好事兒啊!”趙老漢這番肺腑之言把劉德三臊得無地自容。從此以后,劉德三再也沒領著兒子偷扒過墳磚。

不扒墳磚了還得割葦梗,蘆梗結成的墫子是蓋房遮頂的必備物。爹又領著他們三兄弟跑到村西的蛤蟆窩地割蘆梗。那年從春末開始就陰雨不斷,蛤蟆窩洼地一片水汪,長滿了茂盛的蘆葦。壯月季秋之交,正是蘆葦肥茂之時,爹領著他們去了蛤蟆窩地。爹教漢玉和青玉在地頭負責打捆裝車,卻只領著光玉下水割蘆葦,爺倆的雙腿被水蛭咬得鮮血淋淋。光玉埋怨爹偏心,問爹為啥不教兩個兄弟下水。劉德三盯著他斥責:“你二弟能扒磚,你三弟會拓墼,你能干啥?”劉光玉便不再有怨言。

不管怎么樣,在爹和劉青玉三兄弟的辛苦勞作之下,新房宅最終挨著老房舍耀武揚威地聳立起來了。爹故意將兩宅之間的合墻壘砌得很矮。他覺得壘高了根本就沒這個必要,兩家本是一家,本身砌這道墻都是多余的。劉青玉明白,爹真實的本意只不過是為了節省這些來之不易的土墼罷了。兩家之間的茅廁隔著一道兩尺多高的矮土墻頭,方便起來就是個問題。方便完畢起身直立,站直了就會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原來這兩座宅子里就住著他們爺們四個,都是男人尚且無所謂,自從馬蘭花進門之后就成了問題,爹便有意在茅廁合墻上插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樹枝,以此遮擋不便。

劉青玉看到矮土墻上插著的樹枝,腦子里有了這一連串的浮想。他收回放遠的思緒扭身出了院門,向著集街走去。集市中間一條不過十尺來寬的街面,早被趕集者塞得滿滿當當。集市上格外熱鬧,賣瓜果梨桃的商販把平板箱掛在脖子上當街兜售,吆喝聲千奇百怪五花八門;挑著擔子搖著撥浪鼓的貨郎穿梭在人流之中,身側圍著一大幫大姑娘小媳婦,爭著搶著看著貨郎箱里的針頭線腦兒;賣火燒的當街支了爐灶,半掀著霧氣昭昭的屜籠吸引著往來顧客,卻是看的多買的少。如此年景,貧苦人手里并沒有多余的錢財買肉包子吃。湊在爐灶旁側的人,大都為了聞聞香味兒,打打肚子里的饞蟲的。

劉青玉沒有閑錢買包子,所以蒸包攤兒直接不蹭逛。他的口袋比他的臉還干凈,根本摳不出半個銅板兒。他抄著雙手悠悠蕩蕩地向著集街北首挪步,看看這里望望那里,只是瞎晃悠。口埠大集劉青玉經常趕,往常他總是以村中東西大街為界,走到此處就會返身回去,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自從前幾天他跟著大哥去北村董家耍錢之后,打破了他這種慣例。他對北村的印象不錯,董府豪華氣派的大宅邸讓他感到震撼,青煙縹緲的關帝廟讓他感到神秘。今天他想把這條貫南通北的大集街走上個來回。

劉青玉抄著手,繞開直鉆鼻孔的肉包子的香味兒,擠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北而去。肚子和鼻子變著法兒地折磨他,只要鼻子一嗅到蒸包的味道,肚子即刻就咕嚕咕嚕地叫喚不停,叫得他直想找個犄角旮旯屙稀。可這滿大街的人哪里找方便的所在?他正急得不知所以的時隙,頓然立住了腳步,直勾勾的眼神朝著集街東側望去,連剛才屎尿已憋到泄門的生理反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集街巷口立著一個粉黛佳人。

有種感覺劉青玉詫異莫名,他能肯定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此女子,直覺告訴他又在哪里見過,而且還跟她有過短暫的肌膚之親。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把他搞糊涂了,他苦思冥想,猛然想起了前天夜里做的那個夢,此女子太像和他面對面跪著咬紅錢的“夢中新娘”了。

劉青玉正看得神魂出竅,忽然傳來啪嗒一聲響,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劉青玉打了個激靈緩過神來,發現身后站著董家大少爺董武,董武身側站著他的好友宋士華。董武的眼睛欹斜著劉青玉,陰陽怪氣地問道:“頭陀,看啥呢?”說著話,瞪著一對斜愣眼順著劉青玉的目光打量,隨后緩緩扭回頭來,表情驚訝地盯著劉青玉,操著嘲諷的口吻問道:“頭陀,敢情你是看我師妹呢!咋啦,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董武哈哈大笑一番之后,臉色驀地一沉,腦袋湊到劉青玉跟前冷冷說道,“我可告訴你,師妹可是我的女人,誰都不許看,聽到了嗎?”劉青玉忙點頭應喏,同時心中暗忖:連看看都不行嗎?董武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以無比鄙夷的語氣說道,“是的,像你這樣的人,連看都沒資格。”董武說著,往前跨了一步身子,伸手探進了劉青玉的口袋,邊摸索邊說,“還趕集恁!我摸摸口袋里有沒有個鋼镚兒。”董武從劉青玉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皮彈弓,握在手里端詳片刻,隨手一甩,他對這玩意兒似乎并不感興趣,伸手探進劉青玉的另一個口袋又是一陣摳搜,卻掏出一把干泥丸。董武懊惱謾罵:“都裝的啥狗屎玩意兒?”隨手把干泥丸往地上一甩,發現指縫間夾著一根鳥毛。鳥毛被鳥糞牢牢粘在他的手指上,任他如何甩都甩不掉。董武好不容易扯掉鳥毛,氣惱地照著劉青玉的屁股猛踢一腳,“滾!”劉青玉始終犯而不校的保持著和氣的姿態,嬉笑著彎腰從地上撿起彈弓,閃身走了。

自從與祝鳳桂有過一面之緣后,接下來一連幾日劉青玉都像是丟了魂魄,做什么事兒也是心不在焉。腦子里不斷晃動著曾經的美夢,晃動著鳳桂美若天仙的俏臉,揣摩著在董府賭窖里,來良貴曾經說過的那番話——彩禮需要八十個大洋。八十個大洋啊!那可不是個小數目,即使砸鍋賣鐵再搭上冢子嶺的那片地也賣不了這么多大洋。這檔子事兒趁早別跟爹商量,爹是出了名的慳吝,若是跟他說了,非但毫無作用,說不定他還會打自己幾鞋底。想到這里,劉青玉使勁晃了晃腦袋,自己這是咋了?怎么凈想這些異想天開的事情?莫說自家沒有這八十個大洋,即便是有,又怎能娶得了祝鳳桂?門不當戶不對,這不是癩蛤蟆吃天鵝肉嗎?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決定把這檔子事兒拋之腦后。奇怪的是,他愈強迫自己不再琢磨此事,祝鳳桂的音容笑貌在他腦海深處愈發清晰可見。劉青玉很苦惱,在這種無謂的折磨中苦苦度日。有一天,他突然有了喝酒的想法,喝個一醉方休。醉了也許就解脫了,就不必受這種折磨了。想起喝酒,他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大哥劉光玉。

兄弟兩個酒過三巡,兩瓶烈酒見了底兒。劉青玉從沒喝過這么多酒,劉光玉見他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納悶地問:“三弟,你是有啥事兒吧?”劉青玉反問道:“大哥,你這么戀賭,卻總是輸錢,想不想贏錢啊?”劉光玉被他的話問得有點懵神:“兄弟,你這話是啥意思?誰不想贏錢?”

劉青玉滿臉通紅,眼睛被酒精燒得半瞇不睜,微微一笑:“大哥,那晚在董家耍錢,我都看出門道來了,只要你有本錢,我就能幫你贏錢。”劉光玉覺得他是吹牛,沒太把他的話當回事兒,舉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口酒。

劉青玉神秘兮兮地說道,“大哥,你咋就不信我呢?捻紅錢靠的是眼力,只要瞅準了,沒有不贏錢。大哥想想,幾十米之外的麻雀我都能用彈弓打下來,瞅那么個銅錢算個啥?”

劉光玉的眼睛里倏然閃出亮光,覺得青玉說得頗有道理,懷疑的語氣慢慢變成了欣喜:“三弟,你若真能瞅準銅錢,咱們兄弟可就大發了。”他的情緒有些激動,起身原地轉了個圈圈兒,撓撓頭皮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臉上掛上了愁苦的表情,“只可惜……”劉光玉一副囧態,一只手探進口袋使勁摳搜,掏出五六個銅板兒在手里掂了掂,看著劉青玉說,“不瞞兄弟,如今我手里也只剩下這點兒錢了。”劉青玉朗然回道:“夠了,我就用這些錢,把你輸的錢都扳回來。”劉光玉連連應諾,迫不及待地嚷嚷:“好好好,咱們這就去董家。”

兄弟倆趁著夜幕悄悄出了家門,順著集街一遛小跑地趕到了董家,敲開院門下了窖井。董武站在椅子上賭興正濃。他待著的位置正對著窖井木梯,抬眼一看,見窖井木梯挪下來一雙穿著破千鞋的大腳,等雙腳踏上地面,他也看清了,是劉光玉。繼而劉青玉也跟著下了井。

董武冷冷一笑,不陰不陽地大聲說道:“大家快看,劉老大又領著他那個頭陀兄弟來了。”眾人聞聲回頭打量,果然見兩個身影立在窖井口木梯處,兩人都漲紅著臉,看樣子喝了不少酒。董武瞅著劉光玉大聲喊道:“劉老大,你不是都輸光了嗎?怎么著,這次又借到錢了?”劉光玉并不答話,走到桌旁側著身子使勁往里擠。他身側的人都嗅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酒味,便側著身子向著兩側退去,給他騰了一個人剛能塞進去的空隙。來良貴瞅了兩人一眼,急躁躁地喊叫:“開始了!別耽擱工夫了。”董武又提溜起吊著方孔銅錢的紅線,大喊一聲:“都看好了,開始了啊!”照著銅錢輕輕一彈,銅錢又嗡嗡旋轉起來,其音仿若凌空飛過的一只蚊蠅。

站在劉光玉身后的劉青玉不動聲色,半瞇眼睛透出兩道犀利的光束,死死盯著轉動的銅錢。飛轉的銅錢在他的瞳孔里漸漸放慢了速度,越來越大,竟然變得像麻雀那么大,仿若定格在了那里。他真想從口袋里掏出彈弓把它給打下來,但他知道這不過是個幻覺。董武將碗猛地一扣,一只腳搭上凳面,欹斜眼環顧四周,頗有架勢地呼喊:“好了,押寶吧!”一時間,桌子周遭吵吵鬧鬧,伴隨著大洋銅錢在桌面上清脆的蹦跳聲,喧囂不已。

劉光玉回頭瞅著身后貼身而立的劉青玉迅速遞了個眼神兒,劉青玉和他耳語了幾句,光玉會意地點點頭,扭頭看著蹲在椅子上的董武說:“武哥,押寶之前我想提個要求,你能不能松開手里的紅線啊?”董武微微一怔,神情異樣地把眾人環顧了一圈。來良貴也附和著說道:“光玉說得有道理。武哥,你就松開那根線頭吧!”董武狠狠瞪了劉光玉一眼,忿忿地罵:“就你事多。”將手里的線頭松開了。

原來每一次碗扣銅錢,董武總是牢牢攥住連著銅錢的紅線。其實他這么做是有來由的,只要他偷偷一扽那根線頭,碗里的銅錢就會跳躍翻轉,而憑著董武老道的耍錢經驗,他就能將銅錢的面向猜個八九不離十。那天晚上劉青玉看出了捻紅錢的門道,看透了董武耍的小伎倆,他有種預感,只要董武手里攥著紅線,誰也別想贏錢。

此時眾人都已押寶完畢,董武瞅著劉光玉問:“老大,只剩下你了,押什么?”劉青玉見眾人都押了寶,董武也放下了手里的紅線,便抬腳在哥哥的腿肚處輕輕踢了兩下。光玉被董武一問,正不知所以,突感暗號來了,從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碎錢往桌面上一拍:“背兒!”這是他們兄弟二人早就約定好的暗語,踢一腳是“面兒”,踢兩腳是“背兒”。“開嘮開嘮!抓緊啦!別磨蹭!”肖禿子和來良貴緊著呼喝。董武見眾人押寶完畢,便手握碗底,在眾人的呼叫聲中掀開了扣碗。

“贏了,哈哈……”劉光玉一聲驚呼,大半個身子探上桌面,雙臂圍成一個大圓,把桌子上的錢一劃拉,一把一把地裝進了衣兜。

如此過了大約一個大時的工夫,劉光玉已經贏了差不多幾十個大洋,還有大把的小洋、銅板和碎票,只覺得口袋里沉甸甸的。劉光玉哪里贏過這么多的錢?早就有些得意忘形,沉甸甸的口袋真像是裝了他的命根子,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始終沒拿出來,生怕身側的人偷偷掏了他的錢,喉嚨早就變得沙啞,嘴巴里還在吵吵嚷嚷,來來來,繼續繼續……正是賭場得意之際,他得抓住這個機會盡量多贏一些。賭窖里喧鬧的勁頭似乎已經過去了,好像滿場子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其余的人已經輸得差不多了,如今都哭喪著臉站著只有看的份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赞皇县| 新巴尔虎左旗| 浦江县| 宜川县| 临朐县| 塔河县| 仁化县| 甘南县| 柳州市| 红桥区| 财经| 石景山区| 涞水县| 龙胜| 沁水县| 漳浦县| 进贤县| 晋江市| 银川市| 明水县| 清远市| 开化县| 五大连池市| 兖州市| 汤原县| 阿勒泰市| 宁蒗| 永德县| 枣阳市| 新巴尔虎左旗| 离岛区| 营山县| 巴塘县| 苍梧县| 鄂托克旗| 资溪县| 沙洋县| 呼伦贝尔市| 曲麻莱县| 普安县| 新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