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師夢
- 周世鼎
- 2792字
- 2025-01-06 14:55:16
第二天早飯后,吉方良來到教導處謄寫材料。
李文清說:“你先到校長室去一下,鄭校長要找你談話。”
吉方良很快來到校長室,見校長鄭國勝正在看報紙,便輕輕走上前,說:“鄭校長好!聽李主任說,您叫我?”
鄭國勝放下報紙,上下打量他一下,說:“是的。你來我這里工作,有些事情必須預先給你說個明白,不然你不知道該怎么做。比如,”他略停頓了一下,“進我的辦公室,要先喊報告。”
吉方良的臉一下子紅了,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渾身不自在。鄭國勝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說:“坐下吧。”
吉方良看著鄭國勝,遲疑了一下才坐下來,心里忐忑不安,垂著頭,像在接受批評。鄭國勝敲了敲桌子,說:“怎么,不高興?在我這里可不許這樣。”
吉方良紅著臉抬起頭來說:“沒有。校長說得對。”
鄭國勝說:“我不是批評你,是告訴你我這里的規矩。學校是個講規矩、教規矩的地方,老師首先要懂得規矩。你剛來,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
鄭國勝看著吉方良,見他文靜、靦腆,白白嫩嫩的,一臉稚氣,覺得他不像他的部下,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精明強干的教師,有必要給他講講教書的規矩。他說:“你剛剛師范畢業,還沒有教過書,不懂教書的規矩,”鄭國勝繼續說:“教師雖然是文人,也要有點威嚴,講究點規矩、策略,這樣才鎮得住學生。這些調皮鬼,你別看他們年齡小,鬼心眼多得很!你有本事治住他們,你就是他們的老師,他們就是你的學生;你要沒本事治住他們,他們就是你的老師,你就得聽他們指揮。”
吉方良想,都說鄭校長用治軍的辦法治校,看來確實不錯。鄭國勝講了一回治校規矩,臉色緩和下來,說:“李主任是你的老師,他很信任你,對于你在學校的許多優秀表現,他都向我介紹了。我代表學校領導和全體老師,歡迎你到王集小學工作。希望你把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新的知識,新的教學方法、教育理論,還有好的經驗,帶到我們學校來,推動學校的工作,使我們學校在教育教學方面有一個新的發展。”吉方良連忙站起來說:“鄭校長,您太客氣了!我是個學生,剛剛走出校門,雖然在師范學校學習了一些教育理論和教材教法,不過是紙上談兵,沒有一點實踐經驗。今后在教育教學上,還得您多多指教!”
鄭國勝擺擺手叫他坐下,說:“這些話,你別對我說,我是個大老粗,玩槍桿子的,對于教育、教學,我是搟面杖吹火——竅不通。教育教學上的事,你去請教李主任,這方面,他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道道多著呢!”略停他又說:“小吉,我看你也不要請教這個,請教那個,你就好好地學學你父親,你們都是一個家庭出身,屬于一個類型。首先你要堅決、徹底和你的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勇敢地站到勞動人民這邊來,好好工作,領導指哪打哪,叫干啥干啥,努力干出點成績來。只要干得好,我也會重用你的。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
吉方良的臉又紅了,一直紅到頸部,像煮熟的大蝦一樣紅艷。鄭國勝接下來都是些政治原則性很強的話,什么改造了,革命了,脫骨換胎,洗心革面,……吉方良只覺得刺耳、揪心。他痛苦極了,又羞愧極了,恨不得地面有條裂縫讓他鉆進去……吉方良正在憤憤不平地胡思亂想,只聽鄭國勝說:“我這個人說話喜歡直來直往——巷道里拉木锨,希望你好好想想,好好去做。這學期快結束了,就不分課給你代了;但是這幾項工作你必須給我干好。李主任說你多才多藝,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你回去吧。”吉方良回到教導處心里仍然沉甸甸的,無心做事。李文清見他心不在焉,便說:“咱們談談心吧。”吉方良放下筆聽李文清說話。
李文清說:我小時候,在家讀私塾,有一次,先生的母親去世了,回家奔喪,臨走他對我父親說:“我點了一些課給文清,你每天看著他讀書寫字就行了,這樣才不致把學業荒疏了。”
父親說:“我只讀了一年書,識不了幾個字,怎么看得了他?”
先生說:“這也不難,每次你只說他不行,三遍之后,適可而止。”
父親說:“他都讀了五六年書了,我怎么看得出毛病來?”
先生說:“這也不難,你只說先生說的:聰明的學生能自己找出缺點來,只有愚蠢的學生才讓別人幫助尋找自己的缺點。”先生回家了,父親每天看我讀書寫字,可是他總是說我書讀得不好。
我問他:“哪里不好?”
他說:“我不告訴你。你們先生說:聰明的學生能自己找出缺點來,只有愚蠢的學生才讓別人幫助尋找缺點。”
我自認為是聰明的學生,就一遍一遍地自己找缺點,如是三四遍,父親才說“可以了”。
一個月過去了,先生回來了,聽了我讀的書,看了我寫的字,大加贊揚,說:“想不到進步這么快!”
李文清講完他的故事,看著吉方良說:“也許這個例子并不符合你的情況,我也不知道鄭校長跟你談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想請你認真地考慮考慮,鄭校長的話對你有好處還是沒好處,你怎么做才對你有好處沒壞處。”
吉方良聽李文清這么講,只得把鄭國勝談話的內容和自己的疑問告訴了他。
李文清高興地說:“傻瓜,這是領導在考驗你,準備重用你;否則,他是不會這么跟你談話的。”
吉方良不以為然,說:“第一次跟一個新教師談話,也不應該這樣叫人下不了臺,竟然直截了當叫我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還說黨的政策歷來是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像對犯人交代政策似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李文清笑了,說:“這就是鄭校長,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說什么,從不掩飾,不拐彎抹角。也許這就是軍人作風。在戰場上,連長排長罵人是常有的事,你能因此說他們壞嗎?不文明嗎?你昨天問我,為什么能和吉莊的趙書記成為好朋友?我告訴你;這就叫適性者同居。只要他不是壞人,對我不壞,我管他是什么脾氣?什么脾氣都應該適應,能對付。年輕人愛面子,喜歡聽花言巧語,甜言蜜語,看事情只看表面,不看實質,這是個大缺點,是最容易上當受騙的。”
吉方良認真想想,覺得李文清說得有道理,心里的怒氣打消了。但是他又問:“李老師,你和鄭校長在一起工作,覺得這人是不是有些官僚主義,居功自傲?對你是不是有些不尊重?”李文清說:“沒有。我倒覺得他有些居功不自做。比如,他是傷殘軍人,工作上可以不和我們一樣上下班;但是,如果不是傷病發作,他總堅持和我們一起上下班。對我也很尊重。教育教學上的事情,他總是認真聽取我的意見,行政上的工作,也經常和我一起研究,從不自以為是。怎么?你聽他說什么了?”方良忙說:“沒有。我只是從他說話推想的。”李文清說:“鄭校長對你還說了什么了?”吉方良有些不好意思,說:“也可能是開玩笑,他說我爸是老雞,還說吉莊小學是一窩雞,要靠老雞領頭。我覺得他對我爸有些不尊重。”李文清笑了說:這話我相信,鄭校長當著你爸的面還說過的呢,可你爸一點也不生氣,并不感覺對他不尊重。鄭校長倒是經常表揚你爸,說他工作認真負責,十多年如一日。這在別的領導很難做到,因為你家確實是地主成分。鄭校長這么講,說明他沒拿你爸當外人,也沒拿你當外人。你不要太知識分子氣,摳字眼;你回家問問你爸就知道了。
吉方良的臉又紅了,他沒有再說什么,拿起筆,低下頭,開始抄寫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