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剛鐸圍城 (3)
- 魔戒第三部:王者歸來
- (英)J.R.R.托爾金
- 5202字
- 2015-01-23 16:31:42
是甘道夫帶回了首批消息。上午過了一半,他和四五個騎兵護送一列馬車回來,車里裝滿了主道雙堡被摧毀時搶救下來的所有傷兵。他立刻去見了德內梭爾。城主現在坐在白塔大殿上方的一間高室中,皮平在他旁邊。他漆黑的雙眼透過昏暗的窗戶朝北、東、南望,仿佛要穿透環繞著他的命運陰影。他最常朝北望,有時候會停頓下來聆聽,仿佛借著某種古老的本領,他的耳朵可以聽見遠方平原上如雷的馬蹄聲。
“法拉米爾回來了嗎?”他問。
“沒有。”甘道夫說,“但我離開時他還活著。他決意要留下,跟后衛部隊在一起,以免他們撤過佩蘭諾時變成大潰敗。也許他能讓部下堅持得夠久,不過我很懷疑。他要對抗的敵人過于強大,因為我所憂懼的那位來了。 ”
“難道是 ——黑暗魔君?”皮平脫口叫道,驚恐中忘了自己的身份。
德內梭爾放聲苦笑道:“不,佩里格林少爺,他還不會來!他只有等到大獲全勝,才會趾高氣揚,為了向我示威而來。他利用他人作為兵器。半身人少爺,偉大的君主無不如此,如果他們夠聰明的話。否則,我為什么要坐在我的塔樓里,思考、觀察、等待,甚至不惜付出我的兩個兒子?須知我還能上陣殺敵。 ”
他起身,將長長的黑斗篷往后一甩。看哪!他在斗篷底下穿著鎧甲,腰配長劍,劍柄粗大,劍插在銀黑兩色的劍鞘里。“我曾如此行走,如今我也已經如此睡臥多年。”他說,“免得身體隨著年紀增長而虛弱膽怯。 ”
“但是,巴拉督爾之主麾下那些頭領中最兇殘的一位,現在已經控制了你的外圍城墻。”甘道夫說,“他就是很久以前的安格瑪之王,是妖術師、戒靈、那茲古爾之首,是索隆手中的恐怖之矛,是絕望的陰影。 ”
“那么,米斯蘭迪爾,你終于遇上勁敵了。”德內梭爾說,“至于我,我早就知道邪黑塔大軍的統帥是誰。你闖回來就是要說這些嗎?否則難道說,你之所以撤退是因為被打敗了?”
皮平忍不住顫抖,害怕甘道夫會被激怒,大發雷霆。不過他多慮了。“也許是吧。”甘道夫輕聲答道,“但是,考驗我們實力的時刻尚未到來。
如果古代傳言為真,他將不會敗于人手。而等候著他的命運,智者仍不得而知。無論緣故為何,那位挾來絕望的統帥并未奮力推進,還沒有。他正是按照你剛才所說的聰明方式來統治,他留在后方,先驅趕奴隸打頭陣,去瘋狂拼命。
“不,我回來為的是守護那些尚可治愈的傷員。拉馬斯到處都被炸出了缺口,魔古爾的大軍很快就會從多處缺口涌進來。我回來要說的主要是這件事:平野上很快就會展開戰斗,必須準備發動一次突擊。讓騎兵接受這件任務,我們的短暫希望就寄托在他們身上,因為敵人只有一樣依然準備不足:他沒有多少騎兵。 ”
“我們的也很少。洛汗要是能在這緊要關頭趕到就好了。 ”德內梭爾說。
“我們很可能會先看到其他新來的人。”甘道夫說,“凱爾安德洛斯的敗兵已經到達這里了,那個島已經淪陷。另一支從黑門來的軍隊從東北方向渡了河。 ”
“米斯蘭迪爾,有人指責你樂于帶來壞消息。”德內梭爾說,“但對我而言,這已經不是新聞了:昨天入夜之前我就知道這件事了。至于突擊,我已經思考過了。我們下去吧。 ”
時間流逝。終于,城墻上的哨兵看得見撤退回來的外圍守軍了。起初是一小隊一小隊疲憊不堪且常常負傷的人,隊伍不整,有些人仿佛受到追趕一般拼命狂奔。東邊遠處有火光閃爍。現在,那些火光似乎從各處悄然蔓延進來,越過了平原。房屋和谷倉燒了起來。接著,紅色的火焰像小河一樣從許多地方奔流向前,蜿蜒穿過昏暗,朝城門通往歐斯吉利亞斯的那條大道一線會聚。
“是敵人。”人們喃喃道,“護墻被攻破了。他們正從缺口涌進來,而且看來都帶著火把。我們的人在哪里?”
時間此刻已近黃昏,光線晦暗到連視力最好的人,也無法從王城上看清平野上的情況,只見燃燒點不斷成倍增加,成排的火把不斷加長,移動得越來越快。最后,在離城不到一哩處,一群隊伍相對整齊的人進入了眾人的視野,那群人沒有奔跑,向前邁進時仍保持著隊形。
哨兵們屏住了呼吸。“法拉米爾一定在那里!”他們說,“人和馬匹都會聽從他的指揮。他還有希望撤回來。 ”
撤退的主力離城還有兩弗隆的距離,后方的昏暗中奔出一小隊騎兵,他們是僅余的后衛。他們勒馬轉身,再次面對前來的成排火把。突然間,一陣兇猛的號叫紛沓而來,敵人的騎兵猛沖而至。一排排的火把變成洶涌急流,一行又一行舉著火把的奧克,以及揮著紅色旗幟的南蠻子野蠻人,吼著刺耳的語言蜂擁而來,追上了撤退的部隊。隨著一聲尖厲的怪叫,昏暗的天空中降下了一群飛行的魔影,那茲古爾俯沖下來開始屠殺。
撤退變成了潰敗。已經有人開始脫隊逃竄,他們喪失理智地四散狂奔,拋下手中武器,驚恐地大叫,跌倒在地。
這時,王城中響起了號聲,德內梭爾終于下令突擊。城中所余的全部騎兵早已集結在城門陰影中與高聳城墻的外側墻下,就等待他一聲號令。此時他們躍馬而出,隊伍整齊,加速疾馳,大聲吶喊著向前沖鋒。城墻上也揚起一片呼應的吶喊助威。多阿姆洛斯的天鵝騎士在平野上當先奔馳,為首的是他們的親王與他藍色的軍旗。
“阿姆洛斯為剛鐸而戰!”他們喊道,“阿姆洛斯支援法拉米爾!”
他們從撤退大隊的兩翼掠過,如同雷霆襲向敵人。但有一位騎士越眾而出,飛馳猶如疾風掠過草地。那正是捷影載著周身閃耀、再次展露原貌的甘道夫,他舉起的手中發出了一道光芒。
那茲古爾尖叫著急飛而去,因為他們的統帥尚未前來挑戰這個發出白色火焰的敵手。魔古爾的大軍一心盯牢了獵物,冷不防遭到猛烈攻擊,登時被打垮,像大風中的火星零落四散。撤退的隊伍精神大振,轉身痛擊追趕他們的敵人。獵人變成了獵物,撤退變成了進攻,被斬殺的奧克和敵兵尸橫遍野,被丟棄的火把冒起發臭的濃煙,裊裊盤旋,相繼熄滅。騎兵繼續向前沖殺。
然而德內梭爾不許他們追出太遠。雖然敵人攻勢受阻,暫時退卻,但龐大的兵力仍從東方源源而來。號聲再次響起,吹著收兵的信號。剛鐸的騎兵停止了追擊。在他們背后,受到護庇的撤退部隊重整隊伍,這時沉著地往回撤。他們抵達了城門,昂首闊步地進了城,城里的人也懷著自豪看待他們,高聲贊美他們。但他們心中憂慮,因為這支隊伍損失慘重。法拉米爾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部屬,并且,他人在哪里?
他是最后一個回來的。他的部下都進城了。騎士們歸來了,斷后的是多阿姆洛斯的軍旗與他們的親王。他騎在馬上,身前懷抱著他在一片狼藉的戰場上尋獲的外甥[德內梭爾的妻子芬杜伊拉絲出身于多阿姆洛斯。伊姆拉希爾是她的弟弟。也即法拉米爾的舅舅。 ——譯者注],德內梭爾之子法拉米爾。
“法拉米爾!法拉米爾!”大街上人們紛紛呼喊,流下了眼淚,但是他沒有回答。他們載著他踏上曲折的道路,送去王城他父親身邊。就在那茲古爾從白騎士的攻擊下急轉逃離時,法拉米爾正與一個騎馬的哈拉德人戰士力戰對峙,一支致命的羽箭飛來,將他擊落馬背。若非多阿姆洛斯騎兵的沖鋒將他從南方之地的赤紅刀劍中救下,他們一定早把倒地的他亂刀砍死了。
伊姆拉希爾親王將法拉米爾送到了白塔,說:“大人,您的兒子在立下彪炳戰功后回來了。”然后他敘述了自己所見的一切。德內梭爾起身,看著他兒子的面容,不發一語。接著,他命人在他內室中備床,將法拉米爾放在床上,再命眾人退下,他自己卻獨自上到了塔樓頂上的密室里。當時許多抬頭望向那里的人,都看見一團淡淡的光從窄窗中透出,閃爍搖曳了一陣子,隨后一亮而滅。德內梭爾下來后,來到法拉米爾床邊坐下,不言不語,但見城主的臉色灰敗,比他兒子更像個垂死之人。
就這樣,石城終于遭到了圍困,陷入了敵人的全面包圍之中。拉馬斯護墻被攻破,整片佩蘭諾平野全部棄給了大敵。城門關閉之前,一隊從北大道飛奔回來的士兵帶回了有關外界的最后消息。他們是扼守從阿諾瑞恩和洛汗進入城關地區要道的衛隊的殘余士兵,為首的是英戈爾德,不到五天之前就是他允許甘道夫和皮平通過,那時太陽依舊升起,早晨仍存希望。
“沒有洛希爾人的消息。”他說,“洛汗現在不會來了。就算他們來了,對我們也沒什么助益。我們過去聽說的新增大軍已經先到了,據說是取道安德羅斯渡過大河而來。他們聲勢浩大:有大批魔眼麾下的奧克,還有無數的人類部隊,都是些我們之前沒見過的新人種,個子不高,但很健壯,模樣兇狠,留著矮人一樣的胡子,揮舞著大斧。我們認為他們來自遼闊的東方某個未開化的地方。他們把守了北大道,還有許多人已經侵入了阿諾瑞恩。洛希爾人來不了了。 ”
城門關閉。城墻上的哨兵整夜都聽得見敵人的動靜。他們四處游蕩,焚燒田野和樹木,亂砍任何他們發現在外面的人,無論那人是死是活。黑暗中猜不出已經渡河而來的敵人數量,但到了早晨,或者說在早晨那黯淡的陰影悄然籠罩平原時,便看出他們哪怕在黑夜心懷恐懼、草木皆兵,也基本未曾高估敵人的數目。平原上黑壓壓都是行進的敵軍,放眼望去,昏暗中只見數量極眾的漆黑或暗紅的帳篷組成的營地,它們像毒蘑菇似的冒了出來,團團圍繞著這座被困之城。
急急忙忙的奧克像螞蟻一樣忙碌,挖了又挖,就在距離城墻一箭之遙外,挖出了一段段拼成巨大環形的深壕溝。壕溝一挖好,溝中便燃起了大火,但那火是如何點燃,又是如何添加燃料,靠的是技巧還是妖術,卻沒人看得清。一整天他們都在持續勞作,而米那斯提力斯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法阻止。每當有一條壕溝挖掘完成,他們便看見有一輛輛大車前來,并且很快又來了更多敵人的隊伍,分別躲在壕溝的掩體后方,迅速組裝起巨大的機械以投擲飛石彈丸。城墻上沒有夠大的投石器能投擲到那么遠,也無法制止他們的工作。
一開始城里的人還哈哈大笑,并不怎么害怕這類裝置。這是因為,石城的主墻極高,厚得驚人,是流亡的努門諾爾人在威勢和技術衰頹之前建造的。它的外墻墻面如同歐爾桑克塔,堅硬、漆黑、光滑,無論是鋼鐵還是大火都征服不了,也無法摧毀,除非有巨震使它所屹立的大地本身崩裂塌陷。
“別想,”他們說,“那不提其名者不親自前來就別想,而只要我們還活著,就連他也別想進來。”但是有些人答道:“只要我們還活著?能活多久?他擁有一樣自開天辟地以來曾使許多固若金湯之地淪陷的武器,那就是饑餓。所有的路都切斷了。洛汗不會來了。 ”
但是,那些機械裝置并未在堅不可摧的城墻上浪費彈藥。指揮對魔多之主最強大的敵人的攻擊的,并非土匪或奧克頭領,操縱攻擊的乃是一股充滿惡意的力量與意志。那些巨大的投石器一安裝好,立刻在眾多的叫囂聲與繩索滑輪的吱嘎聲中,開始拋出彈丸。彈丸飛行的高度驚人,因此正好從城垛上方掠過,砰然砸落在石城的第一環內。彈丸中有許多經過某種秘法處理,在滾落時爆炸成一團團的火焰。
城墻后面很快變成一片十分危險的火海,火焰四處飛竄,所有能抽調出來的人都忙著滅火。接著,夾雜在這些巨大的彈丸中,如冰雹般落下了另一些殺傷力很差,卻更可怕的東西。它們小而圓,翻滾著,落在城門后的大街小巷中,并不爆炸。然而當人們奔過去察看那究竟是什么,卻不是驚聲大叫,就是痛哭流涕。因為敵人拋進城里來的,是那些在歐斯吉利亞斯,或在拉馬斯,或在平野上陣亡的將士們的頭顱。他們的模樣十分可怕,盡管有的摔得不成人形,有的被殘酷地剁得血肉模糊,但許多頭顱的五官仍可辨認,并且看來是在痛苦中死去。所有的頭顱都被烙上了那個邪惡的標記:一只無瞼魔眼。然而,盡管這些頭顱遭到毀損玷污,人們還是常常能從中辨認出一些過去認識的人來,想起他們曾經身著戎裝驕傲地行走,或在田里耕作,或在假日里騎馬從山中青翠的谷地里前來。
城中的人向蜂擁在城門前的殘酷敵人徒勞地揮著拳頭。敵人聽不懂西部人類的語言,根本不理會那些咒罵,只用粗厲刺耳如野獸和食腐鳥一樣的聲音叫囂。但是沒過多久,米那斯提力斯城中有膽氣站出來向魔多大軍挑戰的人,就所剩無幾了。因為邪黑塔之主還有另一樣比饑餓見效更快的武器:恐懼和絕望。
那茲古爾又來了。黑暗魔君如今實力壯大,隨著他釋放出自己的力量,那些只為他的意志和惡毒代言的那茲古爾之聲也充滿了邪惡與恐怖。他們一直在石城上空盤旋,像禿鷹一般等著用難逃一死之人的血肉填飽肚子。他們飛在視野和射程之外,但人們始終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他們那致命的聲音破空而來。每一聲新的叫喊都不是讓人越來越適應,而是越來越無法忍受。到了最后,即便是堅強勇敢的人,也會在那隱藏的威脅從上空飛過時急忙撲倒在地,或是呆站著,腦海中一團昏黑,任由武器從無力的手中墜地。他們再無戰意,只想躲藏,想匍匐爬行,想著死亡。
在這黑暗的一整天里,法拉米爾一直躺在白塔內室的床上,高燒昏迷不醒。有人說他快死了,很快,城墻及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說他“快死了 ”。他父親坐在他身邊,不發一語,只是看著他,不再關心任何防務。
這是皮平經歷過的最黑暗的時刻,就連他被烏魯克族抓住時都沒這么糟糕。他的職責是伺候城主,他也確實一直站在未點燈的內室門旁候著,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恐懼,但他卻像被遺忘了似的。他感覺,德內梭爾就在他的注視下漸漸衰老,他高傲的意志中似乎有什么崩塌了,他堅定的心智被擊潰了。也許造成這情況的是哀痛,還有悔恨。他看見那張曾經冷漠無情的臉上有了淚水,這比憤怒更讓人難以忍受。
“別哭,大人。”他結結巴巴地說,“也許他會好起來。你問過甘道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