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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破地獄

楔子

民國三十年,從江西來了一班野道士。

師徒三人在各處荒祠野廟里落腳,不打醮、不畫符、不算卦、不扶乩,專給人做白事超度。就是這么一班來路不明、沒有根基的野道士,不到半年就在江淮一帶的淪陷區(qū)闖出了名聲,只因他們有一手獨門靈術(shù)——破地獄。

所謂破地獄,顧名思義就是幫新死的亡魂打破地獄的邊界。東南西北四方形式各異,但核心步驟大抵相同,在靈堂中結(jié)壇焚表,在法壇邊緣置幾枚瓦片,施術(shù)者一邊舞劍一邊唱經(jīng),待唱經(jīng)完畢后,回身拿手中鐵劍用力把瓦片擊碎,象征著地獄的鐵壁被擊破,亡靈飛升天堂。這本是日常入門的道術(shù),別說正一、全真有傳承的道士,就是鄉(xiāng)間的神漢、乩童、喃嘸佬[1]都能照貓畫虎地熟練操作。

而這三個道士能憑借這樣平常的道術(shù)成名立蔓兒,是因為他們的“破地獄”有三處與別的道士不同,令人咋舌稱奇。

頭一奇,這班江西道士做法事時不燒冥錢錫箔,不燒經(jīng)衣紙扎,焚化黃表之后只燒戰(zhàn)前國民政府發(fā)行的法幣真錢。別說草紙切的冥錢,就是市面上通用的汪偽中儲券、日本軍票都不燒。

這二一奇,燒完紙錢,跳完禹步法事時,手上的桃木劍不碰瓦片,兩三步之外隔空一擊便能將瓦片破得粉碎。

三一奇,頭七回魂夜里,亡人一定會入主家老爺、太太的夢,或是交代遺言后事,或是討要過冬衣物,無一不爽。因這三件奇處,皖東、蘇西各縣的大戶家里有人去世都會出高價請他們來作法,一來是求一個厚葬久喪的孝名,二來久居鄉(xiāng)間的大戶老爺們也想自己開開眼界。

慎縣曹大戶家年過耄耋的老太太壽終正寢。曹大戶自幼讀孔孟書,原本不信佛道,在鄉(xiāng)賢故舊的反復(fù)勸說下,才不情愿地花重金請這班江西道士來作法超度。誰想到,這場原本敲鑼打鼓的喜喪,卻因這班道士引出了一場駭人的驚天命案。

八斗

慎縣首富曹大戶家一向以曹子建的苗裔自居,家里的楹聯(lián)匾額從來不寫什么“慈孝友悌”“耕讀傳家”之類的爛俗字句,一進二門就能看到匾額上磚雕著的四個魏碑大字——才高八斗[2]。

曹大戶雖然在前清沒得過什么功名,但一直捧著自己“才高八斗”的祖宗牌位自視清高。別家私塾開蒙都是從“天地玄黃”“趙錢孫李”開始,他偏要在啟蒙時教子侄佶屈聱牙的《洛神賦》:“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

像他這樣的人連尋常的書生、秀才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用說鄉(xiāng)間裝神弄鬼的游僧野道。從不供養(yǎng)佛道的他,可以說是愚昧迷信鄉(xiāng)間的一股唯物主義無神論清流。

曹大戶平時就愛搖頭晃腦地背兩句“子不語亂力怪神”“未知生焉知死”,拿至圣先師彈壓鄉(xiāng)間的迷信淫祀。就算在老太太發(fā)喪這件事上,面對勸他請道士的親族鄉(xiāng)賢,他也搬出自己那套孔孟大道,堅決不從。

可在鄉(xiāng)民們看來,他們不懂孔老二說了什么道理,更不懂曹大戶搖頭晃腦背的那些四書五經(jīng),只知道不請僧道給老母親超度念經(jīng),就是十惡不赦的大不孝。

鄉(xiāng)民的鑠金眾口,沒說動曹大戶,卻驚動了曹大戶在南京做大官的小娘舅。他小舅是南京汪精衛(wèi)手下情報機關(guān)76號的大特務(wù),接到電話聽說從小照顧他的大姐去世就十分悲痛,想要連夜回鄉(xiāng)奔喪,可偏偏當(dāng)天南京出了大案,有軍統(tǒng)的人策劃要搶汪偽的中央銀行,負責(zé)金融安全的他,就被汪先生強行留在南京辦案。本來脫不開身給姐姐送葬就十分惱火,又被人告知外甥不給姐姐請僧道超度,更是怒不可遏,立即給曹大戶家撥通電話。

曹大戶接了電話,還沒來得及問候請安,就聽電話里厲聲罵道:“我弄你家祖宗十八代。”“舅舅。”還沒等曹大戶說話,對方又是一陣怒罵:“吾家姐當(dāng)年是何等樣的好姑娘!要身材有身材,要人才有人才,就是南京、上海也有那有錢、有勢的人家來聘。你那個考了半輩子連秀才都沒中一個的死鬼爸爸來提親,你外公本就是不答應(yīng)的,是你爸爸日日到我家磕頭,死纏爛打,求得你外婆軟了心才答應(yīng)把吾家姐下嫁給你家。可憐我家姐含辛茹苦、忍饑受凍,在你家熬了半輩子,我時常想想就心疼得不行。現(xiàn)在倒好,老了老了,你連給她超度的和尚、道士都舍不得請,是要讓你娘老子做孤魂野鬼嗎?你哪里就那么缺錢?我存放在你那里那些積蓄,你都敗光了嗎?”

曹大戶答:“舅舅的積蓄一直在生息,未曾動過,未曾動過。”不容曹大戶分辯,他娘舅接著罵:“枉你媽從小那么疼你,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慣子不孝了!等我這邊公事辦完了,就回去槍斃你個孽障。”曹大戶聽完,只是諾諾,連粗氣都不敢出。

被舅舅一頓劈頭蓋臉嚴(yán)詞訓(xùn)斥之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曹大戶也慫了起來,心中想:“我那小舅舅在老家時就是出了名的愛打人、暴脾氣,現(xiàn)在走仕途又當(dāng)上了殺人不犯法的大特務(wù),他那句槍斃可說是氣話,但依他的脾氣,若等回到家里仍氣不過,一槍崩了我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這里,曹大戶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立馬吩咐底下人去請近來聲名鵲起的江西道士。

這一請不要緊,差點摧毀了曹大戶堅定的唯物主義信仰。

曹大戶家的長工怕耽誤了老太太的出殯大事,一大清早就上路去臨縣,連跑帶顛走了三個時辰才見到江西道士。不到半個時辰,長工在臨縣那邊氣還沒喘勻,老道士就從臨縣到了曹大戶家里,一身天青的鶴氅道袍沒沾半點泥水浮塵,霜髯下的口鼻連一聲粗氣都不曾喘。太陽快要落山時,背著镲鈸法器的兩個徒弟和長工才趕回家。

無知鄉(xiāng)民對此眾口紛紜,有人說道士和孫猴子一樣會騰云駕霧,還有人說道士跟土行孫一樣會遁地而行,在揚州城里聽過《水滸》評話的老人則定論說:“你們懂什么,道長跟神行太保戴宗一樣,是貼了神符甲馬,所以能日行千里。”

曹大戶對老道的神速還是有些驚詫的,他平日里套車都要走一個時辰的路程,老道步行半個時辰就走到了。心里雖然驚詫不已,但他嘴上卻還不肯對亂力怪神松口贊嘆,只拿出東家老爺?shù)呐深^來對莊戶們說教:“哪有什么甲馬?老道多半是搭了別人的馬車才到這里來的。”

與本地走街串巷唱八仙、賣財神的土道士全然不同,江西老道華陽巾下一頭如古人般的油亮髻發(fā)一絲不亂,舉止坐臥的行動羽衣翩躚,絡(luò)腮的胡須銀亮柔順,一副得道真人的道骨仙風(fēng)。

到了曹家后,老道沒有拖長聲唱頌“無量天尊”,也沒有亂甩拂塵裝神弄鬼,而是耐心地欠身稽首與曹家親屬一一道了“節(jié)哀”,這些平易近人的舉動贏得了原本對佛道極為反感的曹大戶的一絲好感。一番寒暄過后,老道單刀直入地開始吩咐主家去購置好結(jié)壇用的一應(yīng)用具,指揮下人按規(guī)矩搭建靈堂、法壇,準(zhǔn)備到一半,老道的兩個徒弟也背著行李趕到了曹大戶家。

老道的兩個徒弟都穿著棉布道袍,一個徒弟清瘦白凈、眉清目秀,背后背著書笈,身上還掛著紅布包著的镲鈸樂器,一雙含笑的桃花眼滴溜溜地亂轉(zhuǎn)四處看,老道呼他作“云鶴”。另一個高大黝黑的徒弟無精打采地提著藥笥,身后還背著一把桃木的寶劍,老道喚他作“夢蝶”。

曹大戶招呼師徒三人。

老道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坐在堂屋里如泰山般巋然不動,指揮徒弟、下人,把一切安排得從容裕如。

兩個徒弟卸下身上的書笈藥笥,清瘦白凈的那個很會來事,機靈地拿出法事所用一應(yīng)法器擺在法壇前的供桌上,解下黑大個背后的桃木劍遞到師父手里,一整套準(zhǔn)備干練利落。黑大個“夢蝶”則徑自坐在一旁,褪去镲鈸上包著的紅布,輕輕擦弄試音。

注釋

[1]作者按:喃嘸佬是一種由正一道衍生出的民間信仰神職人員,至今在兩廣、港澳一帶仍有很大影響。

[2]作者按:曹植字子建,曹操第三子。南朝詩人謝靈運稱頌曹植時說“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所以稱之為“才高八斗”。

無常

舊社會的農(nóng)村,人們的娛樂生活極其匱乏,一年請一次的戲班大概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音樂節(jié),魯迅先生在《社戲》里就講了那么一次“魯鎮(zhèn)音樂節(jié)”。平時看道士破地獄、聽和尚放焰口基本就是3D電影般的視覺享受,更何況這是遠近聞名顯了神跡的江西道長?這大概相當(dāng)于賀歲3D大片首映式級別的盛會了吧。靈堂外人滿為患,靈堂里更是跪滿了原本不用跪整夜的遠房旁支,靈堂內(nèi)外熙熙攘攘全無一點兒做白事的樣子。

老道拿出紙筆,龍飛鳳舞地用朱砂寫好幾張黃表,只抬手一揮,黃表就飛到法壇正中央,在半懸空處燃燒了起來,法事正式開始。靈堂內(nèi)外非但沒有一點兒要肅靜下來的樣子,壇下眾人看到他空手燒黃表的法術(shù)反倒沸騰了起來。

突然,黑大個夢蝶“咣”的一聲狠狠地敲了一下手里的大鑼,縣里請來的嗩吶師傅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慢了半拍后嗩吶跟著镲鈸的節(jié)奏愴然響起。大戲開始了。

老道似乎念念有詞地邁起了蓮花步,靈堂外的夕陽緩緩西下,舞步圍繞著燃燒的黃表,火光明滅、忽暗忽明。老道又瀟灑地一揮,交行、央行發(fā)行的綠法幣節(jié)節(jié)高,三層開花滿天飄。隨著黑大個徒弟夢蝶用力一擊,手中的大鈸“咣”的一聲振聾發(fā)聵,老道一口生油噴出,燃燒的黃表變作了一團火焰,空中飛舞的鈔票全數(shù)“嘩”的一聲被引燃,漫天的法幣一面飛舞旋轉(zhuǎn),一面沿著油墨的紋路緩緩燃燒,那場景比煙花更絢爛,比火焰更持久。

這一幕,靈堂下跪的孝子賢孫們都看花了眼,目不轉(zhuǎn)睛,一動不動。而老道邊跳邊想的則是,交行的印鈔紙質(zhì)量真是好啊,透過震天響的鈸聲仿佛都能感受到紙幣上的油墨在燃燒時劈啪作響。

老道一邊跳一邊揮灑著鈔票,瘦小的徒弟云鶴口中宣唱著引路的經(jīng)文,手從一個斗中抓出豆子砸向看呆了的孝子賢孫們,催促他們繼續(xù)不斷磕頭跪拜。孝子賢孫們咚咚的磕頭聲既像是在給神秘的儀式禮拜,又像是在給這場精彩的煙花秀喝彩。

老道給夢蝶使了一個顏色,讓夢蝶點了鞭炮。鞭炮聲噼里啪啦一響,老道猛地一回身,手中桃木劍只憑空一擊,一步之外的瓦當(dāng)“咔嚓”一聲,裂成兩半,讓人震耳欲聾的鑼鈸聲戛然而止。老道法袍大袖一震,漫天的紙幣灰燼簌簌落下,塵埃落定。

靈堂下跪著的孝子賢孫們,連帶靈堂外看熱鬧的閑人們都被震撼得呆若木雞。其中最受震撼的就是曹大戶,他老人家信了半輩子的“格物致知”唯物主義已經(jīng)開始動搖,他咬緊牙關(guān)還強做不忿地想:“這老道的戲法變得也太逼真了吧?”

法事結(jié)束,老道讓兩個徒弟收拾法壇上的紙灰、瓦當(dāng),自己走下法壇往外走,靈堂內(nèi)外的人都一擁而上圍住他神仙長、道長短,老道低眉頷首并不理會他們,徑直走到主家曹大戶面前一把扶起他,稽首行禮寬慰道:“您府上老太君我們已經(jīng)送上去了,請節(jié)哀。”

曹大戶忙道辛苦,老道又說:“老太太頭七前還要在府上叨擾幾天。”曹大戶連聲諾諾,吩咐人帶老道等去客房安頓下來。

曹大戶讓人打掃出三間房,準(zhǔn)備讓老道一間,云鶴、夢蝶兩個各一間。誰知大個子夢蝶不愿意自己一個人住,要求跟師兄云鶴一間,下人把這件事告訴曹大戶,曹大戶以為他們是平日習(xí)慣了同宿的,就讓下人在云鶴房間中又鋪了一床被褥讓夢蝶睡。

求子

這個曹大戶雖然家財萬貫、良田千頃,但卻有個終生的遺憾——膝下無子,只有亡妻給他留下的一個獨女。雖快到天命之年了,老當(dāng)益壯的曹大戶仍夜夜輪流在幾個姨太房中耕耘不懈,卻一無所獲。

見識了老道“破地獄”的神跡之后,曹大戶幾次三番地嘗試向老道討教養(yǎng)生術(shù)。說是養(yǎng)生術(shù),其實曹大戶真實想問的是“生兒子術(shù)”,這個唯物主義信徒曹大戶事事都不信邪,唯獨在生兒子這件事上執(zhí)著于求神拜佛,從食補藥補,到讓姨太太們請送子觀音,就差往女體里塞娘娘的神像了。

老道對求子之類似無鉆研,曹大戶追著問時他也總是敷衍以對,只跟他講些靈修飛升的大道。倒是清瘦的徒弟云鶴總想接曹大戶話茬,卻被老道打斷訓(xùn)斥,夢蝶則滿臉木然地冷眼旁觀。幾次碰壁以后,曹大戶尷尬無比,也就不再去自討無趣。

可巧,給曹大戶的娘做完法事的第二天,縣里偽縣長家死了太太,來請老道做破地獄。偽警察開著汽車到曹大戶家來接,老道定好了出殯吉日,吩咐安排下頭七事宜,才帶著打鈸的粗壯徒弟夢蝶上了偽縣長的車,去了縣城,只留下清瘦的徒弟云鶴善后。

老道一走,原本就躍躍欲試的云鶴如魚得水,日日給曹大戶講瑜伽、養(yǎng)丹的房中秘術(shù),云鶴講得口若懸河,曹大戶聽得如癡如醉。按照云鶴“法旨”抓藥煎服吃了幾日,加上云鶴的推拿點穴,曹大戶的枯枝每天早晨竟也開始萌動起來,見效的曹大戶更是將云鶴奉為神明。

除了曹大戶來問道,三房姨太太聽了消息也都派丫鬟拿著金銀首飾來請“法旨”。老太太的白事早已被姨太太們忘在腦后,畢竟,生孩子才是曹家的頭等大事,曹家的萬貫家財,誰懷了小少爺就是誰的。

一向治家以嚴(yán)的曹大戶,對這喪期里的亂象也不聞不問。曹大戶想來:“如若曹家有后,吾家老娘泉下得知也會含笑吧。”

宮斗

曹大戶有三房如夫人。二姨太原本是亡夫人的陪嫁丫頭,后被收了房,現(xiàn)也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紀(jì)。三姨太原是唱淮劇的戲子,曹大戶因偏愛她唱《送京娘》時的一身粉裝,力排眾議花重金把她聘回家。時下最得寵的還是四姨太,她原本是河南鄉(xiāng)里大戶人家的小姐,且是在開封上過學(xué)的新學(xué)生。因河南遭災(zāi),逃難途中被人拐賣,才被曹大戶撿了個漏。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大太太走了,二姨太整天一副主家奶奶的派頭,將曹大戶亡妻生的姑娘當(dāng)成自己的女兒,攜女自重。對下人動輒打罵不說,對三姨太、四姨太也常常頤指氣使。四姨太進門時間短又是個小姑娘,多數(shù)時候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而江湖出身的三姨太卻不怯她,二姨太愛拿三姨太的江湖出身羞辱她,常常沒來由地來一句“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三姨太被她罵了也不氣、也不惱,嗑著瓜子用她慵懶的揚州調(diào)反譏“我們前世不修,這輩子做了無情的婊子、無義的戲子,可有的人好好的黃花大閨女,也不見她給哪個老爺做大太太,不也跟我們婊子一起給人做小的嗎”,頂?shù)枚烫婕t耳赤。

三房姨太太勢均力敵、三足鼎立:二姨太仗著故去大太太的余威與家政大權(quán),三姨太一身江湖潑辣,四姨太年輕可愛獨受曹大戶的專寵。

曹大姐(曹家唯一的閨女曹大姐)最開始無條件地跟二姨太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常常在溺愛她的父親面前百般維護自己的養(yǎng)母。可自從上了學(xué)校,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jì),在戲班里待過的三姨太能給她梳頭化妝,上過高中的四姨太能教她寫字作畫、補習(xí)功課,跟她兩個小媽逐漸親近起來,反而對那個一年四季只會勸她“穿秋衣”“套毛褲”的小腳養(yǎng)母二姨太十分叛逆。

云鶴開始給曹大戶講求子法后,三個姨太太也分別都派下人、丫鬟來找云鶴求生兒子的“法旨”“仙方”,云鶴收了二姨太和三姨太的東西,也都給了“仙方法旨”,單單沒收四姨太的東西。看著其他兩房的丫鬟又是抓藥又是貼符,弄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急得四姨太坐立不安。

曹大戶雖然吃了云鶴的龍虎方子,吃得熱火燒心,但在老太太喪期里他也沒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跟妾房們茍且,況且按照云鶴的法旨他要“清修”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有所成就。曹大戶自己閉門不出,還把府上一應(yīng)下人趕到外宅,怕他們擾了自己清修,內(nèi)宅里只剩下他、云鶴和幾房姨太。

一天兩天見曹府上下晚上都閉門不出,沒拿著云鶴“仙方法旨”急得不行的四姨太便壯起膽來,自己半夜里悄悄溜到客房里去找了云鶴。這一找,正中了云鶴的下懷。

傳法

原來,這個云鶴一到曹家就開始四下觀察人家女眷,心中意淫。他嫌二姨太年老色衰、三姨太雖然好看但總是一副冰冷潑辣的眼眉讓人不敢接近,只有四姨太是個白嫩可愛的傻白甜良家少婦。老道留他一個人在曹家時他就喜出望外,打定主意要和她成奸。

他設(shè)計把曹大戶留在房中清修,然后又只要二姨太、三姨太的東西,而單單不要四姨太的東西,就是為了把四姨太騙到自己的房里來。好一招欲擒故縱。

四姨太進了云鶴的房間,云鶴讓丫頭們都出去,自己兩人獨處,要“密授心法”。丫鬟一出去,云鶴就先問四姨太:“姨娘也是河南的吧?”聽到鄉(xiāng)音四姨太很是激動:“道長也是?”認個老鄉(xiāng)之后,兩人頓時親近了許多,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四姨太,坐到了云鶴打坐的榻上。

四姨太假裝嗔怒地問云鶴:“小道長好偏心!為什么生兒子的仙方法旨只教給她們,就不教我?”云鶴咧嘴一笑:“姨娘,佛渡有緣人,我早看出你我是有緣的同鄉(xiāng)。教給她們的都是唬人的花招,真正管用的是我這里內(nèi)丹,只等你這有緣人來,親傳給你。”四姨太聽了欣喜若狂,只求他傳授。

云鶴見吊起了她的胃口,卻又開始裝作閉目養(yǎng)神,任她如何央求也再不言語,只說:“時機未到。”四姨太看他說了一半又不愿傳授了,十分著急,撲通一聲就趴到地上,伏地磕起了響頭直喊:“道長成全。”。云鶴扶她回榻上,對她說:“好,看你心誠,我就傳給你。不過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四姨太聽了馬上欣然點頭:“別說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一萬件我都依。”云鶴看她答應(yīng)了,才說:“好,你過來盤腿打坐,我傳真氣給你。”

云鶴哪里有什么內(nèi)丹傳她?只開了小周天,一股真陽灌入她體內(nèi),弄得她燥熱無比。接著又試探性地說:“你這襖子也太厚,阻了我的真氣。脫了吧。”四姨太正燥熱得難受,就依他脫下了棗紅的小襖。

過了一會兒云鶴又說:“病不諱醫(yī),你不用忌諱什么授受不親。你把中衣也脫了吧,我看看內(nèi)丹傳了幾成了?”四姨太羞得不敢說話,云鶴以為她默許了,就自己動手又脫去她的中衣。

中衣脫下,小衣里一對白兔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看那四姨太臉上一陣陣潮紅,云鶴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一個猛虎撲食就壓了上去。那四姨太拼死反抗,卻也不喊、不鬧,推他的手沒一會兒竟在他背后緊緊抱住了。

原本正值好年華的四姨太,還要和兩位姨太雨露均沾,常常就感慨命運不公,最好的年紀(jì)連最基本的性生活都享受不到。如果說第一次是云鶴施術(shù)誘奸,那么后面幾次四姨太就已經(jīng)是半推半就地在需索了。云鶴跟著老道,被迫恪守清規(guī),也早已忍得不行。兩人干柴烈火,狠狠地弄了幾次。

此后兩天,云鶴白天給曹大戶講法,一大套陰陽交融、水火既濟,天花亂墜地講得曹大戶如癡如醉,晚上給曹大戶與大姨太、二姨太煎的“仙方”里分別都重重地加上幾把郁金、苦參、千金藤之類安眠的藥材,幾個人一沾床就睡死過去。晚上等四姨太跑到自己房中鬼混。一連幾天,云鶴還沒解饞,四姨太也沒被喂飽。

這一日,云鶴給他們講完法,灌完藥,照例等四姨太來找他。但云鶴那天白天給曹大戶抓壯陽藥時為了試火候,多嘗了兩口,這時起了功效。一時等不到四姨太來,他竟色膽包天地跑到四姨太房中。四姨太正在房中梳洗要去找他,一看他來了,十分驚喜。換了個場景,兩人都格外興奮。兩人這邊正在好處,窗外突然“砰”一聲響,嚇得云鶴頓時縮了起來,胡亂扯上道袍,從懷里摸出一把匕首,往門外走。只聽外面一陣跑步聲音,推開門時已沒有人了,只有一本中學(xué)的“算術(shù)”教材落在地上。

云鶴撿起書來,趕緊又關(guān)上房門,把書拿給四姨太看,四姨太一看大驚失色,對云鶴說:“冤家,這可要了命了。這是大姐的課本,想是來讓我給講題目的!”云鶴也大驚失色,自己為了和四姨太茍且,千般算計,先唆使曹大戶把下人老媽都趕出后宅,又巧妙地給曹大戶和二姨太、三姨太灌藥讓他們睡死過去,以為萬無一失,可唯獨忘了這個學(xué)校放假才回家住的曹大姐。

一想到曹大姐撞破了他二人奸情,四姨太自知大事不好,嚇得就要放聲哭。云鶴趕緊捂住她的嘴,怕她動靜太大把下人招來。云鶴對她說:“你別慌,我自有辦法拆解。我現(xiàn)在得趕緊回房,防止那曹大姐招人過來。你且記住,今晚的事明天誰問起來都咬死否認。我保你無事!”說罷就把四姨太丟在床上,自己迅速穿好衣服,逃回房中。

曹大姐

云鶴離開四姨太房間,立即回到自己房中,把從曹家騙來的金銀、首飾、鈔票都裝進包裹,準(zhǔn)備連夜?jié)撎樱羲囊烫粋€人在這里浸豬籠。誰知他還沒走到曹家大院的墻下面,就看見墻外面燈火通明,轟隆轟隆地過日本人的兵車,沿路都是持槍站崗的偽軍,心說不好,這時候要是翻出去,肯定要成了偽軍的活靶子。正在猶豫時,曹家宅里各屋也都被日本兵車驚醒,點起了燈,嚇得他趕緊又跑回房間。日本兵車過了一整夜,直到清早才全部通過。云鶴的夜逃計劃也被中斷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曹大姐今年十二歲,在縣城的學(xué)校里上高小,每周五放學(xué)就背著書包從縣城回來,在家好吃好喝兩天,周日再回縣城。這日,曹大姐從縣城步行回到家也是八九點光景了,一進家門就去丫鬟們的房里找貼身丫鬟陪她睡覺,丫鬟說:“老爺在清修,不讓我們進去內(nèi)宅。”弄得她莫名其妙,百無聊賴就拿著“算術(shù)”課本去找四姨太,借著問題目的名兒,想去跟四姨太八卦學(xué)校里的事兒。

走到門口還沒等敲門,就聽到里面四姨太“嗯、啊”的呻吟,床兒“吱吱咋咋”作響。她雖然年紀(jì)小,還沒盡明白大人的事,但她卻記得他爸的打。之前就是跟著丫鬟在姨太太窗底下聽窗根兒,被她達(爸)逮住,狠狠地打了幾個耳光,跟著她偷聽的丫鬟也被打個半死。這一聽到里面“嗯、啊、吱、呀”以為她達(爸)又在里面和四姨太玩耍,就想起了當(dāng)時幾個耳光的疼,轉(zhuǎn)身就要走。

手一忙,腳一亂,曹大姐跌了個大馬趴,“算術(shù)”課本也跌扔出去。她剛要去撿,就聽見里面“嗯、啊、吱、呀”聲音停了,響了腳步聲音,她以為是她爸又要出來打她,書也顧不上撿,就往回跑。曹大姐跑回房中,驚魂未定,后悔得要死,知道這書如果被她達(爸)撿了去,這頓打還是跑不掉的。

其實曹大姐根本不知道房里和四姨太“嗯、啊、吱、呀”的是云鶴,甚至都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完全是四姨太和云鶴兩人做賊心虛。

第二天一早曹大姐就裝病不去吃早飯,曹大戶問伺候曹大姐的丫鬟:“小姐怎么了?”丫鬟按照曹大姐的吩咐說:“可能昨晚功課做太遲了,感了風(fēng)寒,有點發(fā)熱。”曹大戶原本吃云鶴的龍虎藥吃得就邪火難耐,加上又心疼自己獨生的女兒,一腳就把那丫鬟踹倒在地上:“混賬,你是怎么做事的?為什么不給她加衣?”云鶴看他還要下手打,連忙拉住他勸:“東家息怒,東家息怒。”曹大戶見自己奉若神明的小道長都發(fā)話了,才收了手,這一腳許是踢得太用力,他自己坐下都喘了幾口氣。喘勻了氣,他又央著云鶴去給自己女兒瞧病。云鶴心里雖然做賊心虛,怕曹大姐當(dāng)場對質(zhì),指破了他的奸情,但是又不好駁曹大戶的面子,就依著曹大戶去給她瞧。

曹大姐原本沒病裝病的,聽說他爸要來,倒快嚇出病來了。云鶴去摸她額頭,她只怕云鶴摸出來她是裝病,躲著不讓他摸。云鶴不知實情,以為是曹大姐認出了自己,更加害怕了。他怕曹大姐當(dāng)場指認他與四姨太的奸情,急忙對曹大戶說:“小姐只是受了點風(fēng)寒,我給她煎點藥吃了,靜養(yǎng)兩天就好了,咱們就別在這里打擾了。”邊說邊推著曹大戶,把曹大戶哄回房中給他講法。

他嘴里講著玉女妙法,心里卻一直計劃著晚上逃跑。當(dāng)天他給曹大戶及兩位姨太煎的藥里,狠狠地加了些安神催眠的藥,確保自己能成功出逃。給曹大姐煎的藥里,甚至微量地加了些川烏、川貝,甘草、芫花幾味藥性相反的藥,確保她一直處于毒發(fā)狀態(tài)癱在床上,不會下床來指認自己。

一入夜,云鶴就躡手躡腳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心里想往哪里跑。他心里合計著:“牛鼻子老道那里不能去了,他們兩個要知道我在這里破了清規(guī)與東家姨太太勾搭成奸,肯定是不饒人的。往東去南京,往南去上海也不行,曹大戶說他小舅是76號的特務(wù),抓我怕也不是什么難事。往西,重慶更不能去了……往北走吧,往西北去延安也行,往東北去滿洲也行,路過河南老家,還能回家看看。老家不知道還有誰在……”

云鶴一邊緊緊衣帶準(zhǔn)備翻院墻逃出去,一邊嘀咕著自己的河南老家:“河南、河南,回了河南,賣膏藥、扎針,一樣過日子。”心里念著、念著,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心生一計,一拍手喜道:“有了!不用跑了!”

這正是:

衣冠楚楚小道童,破戒騙財做淫蟲。

狐疑敗露生殺意,狠毒惡向膽邊生。

忘川

自從跟云鶴學(xué)了法之后,曹大戶每晚都睡得異常的香,而且每天早起醒來,已過天命的他竟像十七八的小伙子一樣有晨勃。看著自己那話兒雄風(fēng)重振、枯樹發(fā)芽,曹大戶更是滿嘴感慨“道法玄妙、道法玄妙”,日漸將云鶴奉若神明,對他言聽計從。

每日曹大戶用完早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云鶴那里聽他講法。可這日進了云鶴的房,等云鶴開講,可等了半天他也不講法,只一味地唉聲嘆氣。曹大戶等得心急就主動問他:“是不是下人們哪里伺候得不周?還是給您做的飯菜不可口?”云鶴擺擺手,語重心長地說:“東家,您這內(nèi)丹,經(jīng)我們這幾日修煉,已成就了七八分了,依我的方法練下去,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大成就了。只是……唉。”說到一半又嘆了一口氣。

曹大戶趕緊追問:“只是什么?”云鶴嘆了一口氣道:“只是這陰陽大道是要內(nèi)外兼修的,內(nèi)里這一層身體內(nèi)養(yǎng)元煉氣雖已成就大半。可還有外面一層大功未畢。”曹大戶忙問:“敢問道長說的外面是指?”云鶴答道:“內(nèi)指的是你的內(nèi)丹修行,外則指的是你做的功德。你久不生子,就是因為小少爺投胎路上迷了路。我白天給你講法,晚上回去也未曾安眠,夜夜下陰山去給你那令郎、公子、大少爺帶路,帶他投胎到你這里來。”

云鶴抬頭看看,曹大戶正目不轉(zhuǎn)睛地聽,應(yīng)是被自己唬住了,就接著說:“從黃泉到忘川要走七七四十九日,雖然已經(jīng)走了幾日,可明日給你家老太太做完頭七,我就要回去復(fù)師命。只怕沒時間再給他帶路了,后面的路走不走得出來,就要靠他自己了。可惜啊,就差一步了啊。”說著又嘆了一口氣。曹大戶一聽忙拱手作揖:“請道長一定成全,可否跟老道長告了假,在此多留幾天再回去。”云鶴搖頭:“我?guī)煾甘前l(fā)愿慈航濟世的大真人,馬上就要去云游了。難啊。”

曹大戶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寶貝兒子在投胎路上迷了路,能給他引路的道長又要走,頓時心生絕望,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求求道長成全我們,要多少錢我都出。求道長成全。”撲通撲通直磕頭。云鶴看他已經(jīng)上鉤,扶起他說:“東家不用著急。我老家河南,有一種妙法,能破解這件事,就要看東家舍不舍得了。”曹大戶以為他要錢,趕緊說:“舍得,舍得,道長要多少錢都好說。”云鶴搖搖頭:“無量天尊,東家,不要動不動就說錢,我們出家人是要度人的,要那許多錢做什么?這法子不要錢,是要你家小姐受點小罪。”

一聽關(guān)系到自己的心肝小女兒,原本興致勃勃的曹大戶,頓時又含糊了起來:“唔。要小女做什么呢?”云鶴看他有些猶豫,放緩了語氣說:“東家別怕,只需你家小姐吃著安神的藥,待她睡去,用紅綢裹上,我給你家小姐施針,把她的靈魂放出去。小姐跟少爺是至親的骨肉,七魂六魄是相連著的,靈魂出了竅自能把少爺帶回來。”

“唔,施針,道長說施針,想是跟醫(yī)館的針灸一樣?”云鶴搖頭說:“他們的針扎得太淺,只是入穴的,我們的針要扎進脈里,要整根扎進的。”曹大戶聽他說要往肉里扎針,舌頭都嚇出來了。“啊?往肉里扎鋼針?那還了得!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唔,不可,斷是不可的。”

云鶴見他直擺手,回絕得很是堅決,也就不再陳說,故作無奈似的搖頭笑笑,也不再給他講法。低頭喝了一口茶,跟曹大戶把今晚頭七要用的一應(yīng)物品確認一遍,在確認一切都準(zhǔn)備好之后,打了個稽手,就徑自回房去了。

回魂

所謂破地獄,只是道教超度儀式的第一步。顧名思義這一步只是打開地獄的邊界,把亡魂從地獄中解脫出來。傳說在這之后靈魂能夠在世間游蕩七天,看看自己還擔(dān)心著的人,看看自己生前未看完的世界,了卻自己最后的心愿。等到這七天的最后一天,靈魂結(jié)束游蕩回到家中,再進行儀式的第二部分,也就是所謂的頭七。

相對于破地獄,頭七的法事也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上天臺也叫上天梯,核心儀式就是給亡人送去通往天堂的媒介,仙鶴、梯子、臺階……只要能通往天堂,什么都行。民間會有專門的紙扎匠做這些東西,且做得十分精美真實。

因為儀式簡單,紙扎自己就能燒,所以平常人家做頭七,都不再另請道士,一般是拜托破地獄時請的道士把頭七要用的東西安排好,頭七當(dāng)天自己在家里燒天梯就好。但云鶴他們的儀軌比較獨特,頭七白天燒紙扎也是由他們主持,跟破地獄一樣,也有燒錢、唱經(jīng)等儀式,最獨特的是燒完天梯之后還會讓云鶴給主家老爺講經(jīng)。

當(dāng)日,云鶴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儀式。唯一有些反常的是老道走時讓曹大戶準(zhǔn)備了幾萬塊法幣給云鶴今天燒,可云鶴雖然收下了曹大戶的幾萬法幣,但燒的卻是黃紙。曹家的人雖然發(fā)現(xiàn)了這點,但沒人點破。

儀式順利地進行完畢,宴請了近支親友以后,云鶴才到曹大戶房中給他講法。上半夜給他講法,把曹大戶哄睡著之后,云鶴沒回房,徑直走到四姨太房間,經(jīng)過上次的事以后,云鶴也不敢再太恣意妄為,兩人見面也只悄悄擁抱一下。

云鶴對四姨太說:“明日給他家女兒扎針,我在外廳做法時,把他們都留在外面跪著,你趁亂把他內(nèi)宅藏的細軟、金銀全都收起來,等天一黑我?guī)慊睾幽稀!彼囊烫犃艘惑@,問他:“他不是不讓你扎嗎?”云鶴答:“我自有辦法。”說罷親了個嘴,云鶴就說:“我走了,明日依計行事。”四姨太不依,一把抱住他說:“好哥哥,我害怕。”云鶴不得已,只好又留下安慰了她一會兒。半晌把她哄睡覺了,云鶴才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房中。

一夜無話。

托夢

曹大戶一覺醒來,瘋了似的要找云鶴。云鶴一早就起來,未卜先知地等著曹大戶來,百無聊賴。聽到曹大戶腳步聲音漸近,他又縮回被子里裝睡。曹大戶只穿著中衣就沖進了房間,急急忙忙叫:“道長你快起來。”他才故作慵懶似的瞇著眼說:“東家,你別催了。東西我昨晚都收拾好了,我馬上就走。”曹大戶打斷他說:“道長,你這說的哪里話?不是讓你走,是讓你扎針,給犬女扎針。”

云鶴問他:“東家你不是不讓扎嗎?”曹大戶激動得連整話都說不出,只一個勁兒地說:“扎!扎!”

二姨太、三姨太和一班下人得了信,就來攔著曹大戶,問他為什么改了主意。曹大戶情緒仍很激動,叫嚷著說:“托夢了,說扎!”眾人沒聽明白,身手矯捷的三姨太上前一把抓住他追問:“托夢?什么夢?”曹大戶喝了茶穩(wěn)了穩(wěn)心神這才娓娓道來。

開頭講到過,這班江西道士做的破地獄有三奇:頭一奇,不燒黃紙燒法幣;二一奇,木劍隔空碎瓦當(dāng);三一奇就是,頭七回魂夜里,亡人一定會入主家老爺?shù)膲簦蚴墙淮z言后事,或是討要過冬衣物。

頭七晚上,曹大戶的娘也回魂托夢給他,不過沒留什么遺言,更沒要什么冬衣,而是一味地控訴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這是要讓老曹家絕了后嗎?等我去了那邊,哪里還有臉面去見你那死去的老子?”連哭帶罵,弄的曹大戶羞愧不已。接著他娘又問:“給我做法事的小道長愿意施法幫你送子,你為什么不愿意?”曹大戶對道:“媽,他要往大姐身上扎鋼針呀,家里只有大姐一個,我還指她招婿養(yǎng)老,有了三長兩短如何使得?”他媽答道:“兒啊,兒啊,你好糊涂,道長們的神跡你都是親眼看到的,怎么還信不過?你放心讓小道長施法,大可放心,我緩幾日再上天,跟大姐一起走一遭,等她安全回來了我再升天。”曹大戶連聲答應(yīng),接著母子相擁而泣。曹大戶夢中驚醒,襖子、褂子都顧不上穿,就火急火燎地沖到了云鶴房中,如此這般。

二姨太聽完,趕緊閉目合十道:“老夫人保佑,老夫人保佑。”再不阻攔曹大戶,而三姨太仍抓住曹大戶胳膊勸阻說:“老天爺爺,鋼針扎在人肉里,哪怕是不發(fā)金瘡、不流血水,疼怕也疼死了!”

曹大戶不耐煩地一把把她摔在地上:“賤人,你懂什么?道長那些神通你沒看到嗎?你信不過道長,我的親老娘你還敢不信?”說完又狠狠踢了她幾腳。二姨太也不去拉,袖著手酸不溜地勸道:“哎呀,打不得,老爺息怒。妹妹以前久在江湖上作藝,不懂這些家門里的規(guī)矩,您原諒點吧。”

云鶴見狀,也恨三姨太多事,反倒拿起喬來:“哎呀,東家,聽三姨娘的話,你們許是不愿意的。說什么疼都疼死了,倒像是我們出家人在害人似的。貧道擔(dān)不起這罵名,不做也罷,不做也罷。”說著,就拿起床邊已經(jīng)收拾好的包袱行李,起身要走。

二姨太跨步上前緊緊把他拉住,曹大戶忙道:“道長息怒,她不懂事,我來收拾她。”說著抓住三姨太又是一頓打。三姨太不愧是江湖出身,任他如何打,也不哭不喊、不躲不藏,只是冷著眼看著他。曹大戶被她一雙冷眼看得有些發(fā)毛,就讓下人們打。云鶴見打得差不多了,怕出人命,就擺擺手對曹大戶說:“好了,我們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你為我打死了她,這罪業(yè)是不是還得算在我頭上?”曹大戶看云鶴消氣了,這才吩咐下人停手,又吩咐他們把三姨太拖回房去。

扎針

云鶴故作矜持了一會兒,才不大情愿似的說:“我今日本是要回到師父身邊復(fù)命的,看在你們心誠至此,貧道就勉為其難給你們做一場吧。”二姨太和曹大戶趕緊千恩萬謝地給他作揖打恭、端茶倒水。

云鶴拿茶漱了口,放下茶盅道:“從你家?guī)炖镎页稣砷L的紅綢子來給小姐包上。”云鶴給曹大姐煎的藥里放了十八反的藥材,幾劑藥吃完,她本就被毒得神志不清,幾個下人三下五除二就用紅綢子把她包了起來。

下面人弄好請云鶴來看,云鶴看罷點點頭:“我要在你家正堂里開法壇,請上仙來給我們引路,你們家里的上上下下都得來法壇下跪迎。”除了被打得臥床不起的三姨太,剩下的人都聚齊到正堂屋。

云鶴簡單地(布置了一天,還簡單嗎?)布置了一天法壇,就裝模作樣地開始點人,環(huán)視了一圈,用手里的桃木枝一指四姨太:“這個人前幾日沒吃我的藥,我今天唱經(jīng)她不許聽,不能讓孩子投胎投到她身上了。”

四姨太起身要走,曹大戶一把拉住她。他心里本就最寵四姨太,想讓四姨太給他生兒子的,“道長,讓她聽聽又何妨?藥可以今天開始吃嘛。”

云鶴連聲道好,俯身把手里作法用的桃枝交到曹大戶手里。“東家說的極是,小道自愧不如,這堂法事就由東家自己來做吧。”曹大戶看他要撂挑子,只好作罷,任四姨太去了。

四姨太路過三姨太房間時還進去看了看,名為關(guān)心姐妹,實則是為了確認她不會干擾自己,看到三姨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疼得直哼哼,她才放心地去搜羅曹大戶的金銀細軟。

四姨太被趕走了,云鶴法壇下面跪的二姨太心里可美開了花,她心想戲子被打得在床上養(yǎng)傷、侉子又被云鶴趕走,這胎孩子肯定是自己的了。心里雖美,但看身邊曹大戶滿臉落寞,強忍著不敢稍露喜色。

一切安排停當(dāng),曹家上下都跪好了,云鶴便開始手舞足蹈地作法了。他嘴上唱著經(jīng),手上揮舞著桃枝,眼睛卻始終盯著大吊鐘看,心里盤算著四姨太有沒有把曹家的金銀細軟都弄到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跳到太陽快落山才結(jié)束,下面跪的曹大戶等人腿都快麻了。

云鶴跳了一下午,坐著歇了好大一會兒,看曹大戶等的腿也都活動過來了,就帶著他們?nèi)チ诵〗惴块g。云鶴在床頭上系了一個風(fēng)鈴,讓丫鬟去拿來針,對曹大戶說:“東家,我指定穴位,你來扎,你們血脈相通的扎才最好,心誠至靈。”

原來包著這層紅綢,就是為了讓人下手扎針時看不到活人,更容易下手,罪惡感會減少。可曹大戶雖然被云鶴哄迷了心竅,但是一想到這里面是自己的親生獨女,如何也下不去手。

正當(dāng)曹大戶猶豫時,二姨太抓起針主動請纓道:“小神仙,我來!我是她親娘的姑舅表妹,跟她也連血脈的。”云鶴看曹大戶可能真的下不去手,就應(yīng)允了,讓二姨太來扎。平時一向以養(yǎng)母自居,處處關(guān)心照顧曹大姐的二姨太,此刻眼里放著可怖的兇光。

云鶴指著幾處死穴,讓二姨太下手扎,第一針、第二針扎下去,紅綢里都還扭動幾下,第三針、第四針扎下去,紅綢就一動不動了。云鶴看扎得差不多了,便一拽身后的細絲,床簾上系的小鈴鐺叮鈴鈴響,對曹大戶和二姨太等人說:“好了,小姐的魂魄已經(jīng)出來了,我與小姐今晚下陰間去給小少爺引路。”曹大戶等雙手合十稱謝。

云鶴又吩咐:“你們用晚飯時不用叫我,吃完后也都各自回房,不許出來走動,各房都準(zhǔn)備好馬桶,不許上茅房,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驚擾了我,別說小少爺,我跟小姐都回不來了!”這一席話唬得曹大戶等心驚膽戰(zhàn),諾諾稱是。

云鶴看他們面露恐慌之色,接著又寬慰道:“我是有分寸的,不會出事。明天這個時分,就大功告成了,你們準(zhǔn)備好酒席,迎我們出關(guān)。再過不了十天半個月,你們倆的大胖兒子就能懷上了。”二姨太聽了此話更是喜上眉梢,拜謝不止。

曹大戶等按照云鶴指示,吃完晚飯就回房中,誰也沒敢出來走動。一夜無話。

出關(guān)

第二天,二姨太和曹大戶歡天喜地在外宅張羅了一大桌酒席。傍晚時分,曹大戶帶著下人們來迎接云鶴出關(guān)。

曹大戶一行來到屋前,任憑敲門喊人均無人應(yīng)答。讓下人打開門,門內(nèi)十分安靜。曹大戶怕驚擾了云鶴,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掀開床簾一看,云鶴不見蹤影,只留下裹著紅綢子的曹大姐在床上。

曹大戶連忙抱住女兒,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一點兒體溫都沒有,是冰涼的了。急忙招呼下人,一起抽開紅綢,紅綢抽展開來后,“咕隆隆”一個滿身針眼的女尸滾到床里面,定睛一看,這女尸不是曹大姐,而是四姨太!

曹大戶一看“啊呀”怪叫了一聲,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還沒等下人去扶他,他又手指床下“娘呀”一聲怪叫著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瘋了似的就往外跑。下人不明所以,也俯身往床下看,那床底下,竟是云鶴的死尸!

二姨太聽到內(nèi)宅騷動,趕忙進來看。只看到瘋癲似的曹大戶在院子里跑,扒開圍觀的下人,看到小姐房里床上床下兩具死尸,一時間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她想起家中還有一位臥床的三姨太,這才慌張地去尋她商量,誰知三姨太并不在房中。召集下人去找,搜遍了內(nèi)宅、外宅,也不見三姨太和曹大姐身影,家里的金銀鈔票也全都不見了。

經(jīng)此一變,愛妾被針扎死,愛女不知去向,給自己老娘超度的道士也暴斃在家中閨房,金銀細軟也都不見了蹤跡,原本還在美滋滋地等著抱兒子的曹大戶一時受不了打擊,加上云鶴日日給他灌的壯陽藥,吃得他邪火攻心,一口氣沒順過來,就瘋了過去。

二姨太看他瘋了,裹著剩余的家財讓家里的廚子帶著她跑去了上海。下人們見老爺瘋了、太太跑了,也都把家具哄搶瓜分后各自跑反去了。曹大戶同宗的堂兄、堂侄們打著贍恤的名義,霸占了他的房屋田產(chǎn),然后又以治病為名,把他打發(fā)到了他上海小舅那里。上海小舅為什么要收留他?他又被小舅趕了出來,抱著小狗上街游蕩。

當(dāng)年坐擁千畝田產(chǎn)的曹大戶整日里抱著家里的小狗上街,逢人就講“啲是吾家伢、啲是吾家伢”。這好好的一家人,只因這一場迷信求子,搞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好不凄涼。

這正是:

世人皆癡生兒郎,有女孝敬又何妨?

鬼迷心竅信妖道,教你家破人又亡。

提籃橋

民國三十五年,上海提籃橋

日本投降后,日本的特務(wù)機構(gòu)梅機關(guān)還賊心不死,在南京、上海埋了不少“釘子”,也就是臥底,還在各地藏了些黃金、槍支,預(yù)備以后反攻時用。

梅機關(guān)的理想很豐滿,但現(xiàn)實卻很骨感。梅機關(guān)前腳一撤,軍統(tǒng)的接收人員后腳就到,信誓旦旦地給梅機關(guān)做過保證的汪偽特務(wù)就紛紛帶著軍統(tǒng)把這些黃金、軍火挖了出來,作為投誠的資本。唯獨只有一個姓計的老漢奸不肯交代。

這個計老頭是汪偽76號里專門負責(zé)金融安全的專員,據(jù)線報,他經(jīng)手的黃金是最多的。在信息閉塞的牢里,他聽信一個荒謬的謠言說“日本和英、美已經(jīng)談和,中國和蘇聯(lián)結(jié)盟,馬上三戰(zhàn)就要爆發(fā),日本人就要打回來了”,于是死活也不肯交代黃金的位置。

他一個快七十的老頭還身有重病,不能打他,也不能餓他,他萬一死了,黃金就成了迷案。他做了大半輩子特務(wù),尋常的那些特務(wù)套路在他身上也不好用。他家里也沒有親人,也沒法拿親人來威脅他,軍統(tǒng)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本來他提出要直接跟戴笠談。戴笠知道他手上有貨,也就答應(yīng)了。可世事就怕一個巧字,戴笠在飛往南京的路上墜機,意外身亡。得知戴笠的死訊,計老頭更堅信了“日本人已經(jīng)打回來了”之說,嘴鎖得更緊了,可笑至極。

太子蔣經(jīng)國因為這件事對軍統(tǒng)十分不滿,于是派出自己的得力戰(zhàn)將少校主任孟復(fù)明去搞定計老頭。孟少校接了太子的密令,立刻從南京趕往上海。這孟少校不愧是建豐太子的手下,講究實干、雷厲風(fēng)行,一到上海謝絕了上海方面的一切接待,直奔提籃橋監(jiān)獄提審計老頭。

兩個大兵把計老頭帶到,孟少校也不抬眼看他,就坐在桌前認真地讀他的檔案:“計相友,1880年生,安徽省慎縣人,1926年在武漢入黨。姐曹計相梅。”讀到他的家庭關(guān)系,原本擰著眉毛無比嚴(yán)肅的孟少校突然“撲哧”笑了,冷不丁笑了一聲倒把計老頭嚇了一跳。

孟少校拿出香煙點了一支,還親切地給了計老頭一支。孟少校俯身幫計老頭把煙點上說:“老人家,咱倆可是夠有緣的。”計老頭接了他的煙本就受寵若驚,他這一句計老頭就更蒙了。計相友遲疑地問道:“我與上峰素昧平生,何來有緣之說啊。”孟少校笑吟吟地轉(zhuǎn)用安徽土話問計老頭說:“吾講個名字你望望你可曉得哦。”他深深吸了一口煙,仰天抬頭吐了個煙圈道。

“你還記得有個人叫夢蝶?”

廚子

計相友遲疑了一陣,似乎蒙住了。

孟復(fù)明看他蒙了,又起身對他打了一個稽手,接著問他:“可想起來了?”

計相友倒抽了一口冷氣,抬眼看著這個一身戎裝的黑壯軍官,滿臉的難以置信。夢蝶、夢蝶,這個讓他咬牙切齒、日思夜想的名字,他哪里會不記得?

五年前,曹大戶的本家把曹大戶送到計相友這里,計相友看到自己的瘋外甥,先是震驚,然后是震怒。

姐姐死后,外甥成了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如今被人弄得家破人亡,還瘋了。是誰這么大膽敢欺負到自己頭上?而且自己這些年省吃儉用貪出來的小百萬塊養(yǎng)老錢,盡都存在外甥那里,出了這事,也都打了水漂。震怒之下,他立刻安排人去查,要下面的人一定要抓住這班道士。

可這慎縣的案子要查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們76號也就是在上海到南京的狹長地帶上橫行霸道,稍微走遠點到了安徽,就不那么管用了。要知道,那時的安徽地面上,山林里盤著重慶的救國軍,村莊里踞著延安的游擊隊,只有各縣的縣城控制在日本憲兵隊手里,可日本憲兵隊他指使不動,也只有偽警察能聽他的派遣指揮。

可就連偽警察對這位同鄉(xiāng)兼上峰也是陽奉陰違,一直也沒有給他什么建設(shè)性的幫助,只一味回信“已經(jīng)掛牌立案,正全力處理”之類的托詞,連從曹家逃出去的家人都沒逮到一個。

給同樣找老道辦過法事的偽縣長去電話了解情況,偽縣長只推說不知道,再打縣里的電話那邊干脆就不接了。半個多月過去,案件查得毫無頭緒。大特務(wù)頭子查自己家的案子都是如此效率,汪偽內(nèi)部機關(guān)辦事之效率就可見一斑了。

正當(dāng)調(diào)查陷入了僵局之時,恰巧有一位慎縣同鄉(xiāng)從家鄉(xiāng)出來求事,拿錢四處請客,慎縣在汪里面的高官權(quán)貴一共就那幾個,請著請著就請到了計相友。老頭看是生名字,本不想去的,但又想透過這個新來上海的同鄉(xiāng)了解一下慎縣的情況,問問他對幾個道士的事是否知情。

誰知赴宴時,計相友還在跟人寒暄、尚沒落座之時,請客的東家臉上變了顏色,撒腿就跑,計相友的扈從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他,問:“你跑什么?”那請客的人也不言語,當(dāng)場被抓回76號嚴(yán)刑拷打一問,哎呀,你猜這人是誰?

他竟是曹家逃出來的廚子!

會樂里

曹大戶家的廚子怎么會成了跑官運動的社交家呢?這還得從曹大戶瘋了之后說起。

曹大戶瘋了以后,小腳的二姨太讓廚子帶她到了上海。到了上海灘,她一個沒出過遠門的農(nóng)村婦女什么都不懂,怯得很,就央著廚子給她找房子。

廚子辦事極利索,沒一日就說找好了房子帶她去。搭車到了地方,有個小青年掏給廚子一把錢。她問:“這搞什么?”廚子說:“這是我上午訂房子時給你墊的定金,現(xiàn)在退給我的。”說著指著一扇小門:“你先進去看看房子吧,我?guī)湍阈缎欣睢!苯o廚子錢的那個小年輕殷勤地攙著她的手,領(lǐng)她進了門。他兩個這邊一進門,廚子馬上就從外面把門帶上,拉著她的行李揚長而去。

二姨太不知道怎么回事,要回頭看時,小年輕攙著她的手一換勢,把她緊緊抓住,此后她再也沒出過這扇門。

原來,廚子把她賣到了會樂里最臟、最爛的野雞堂子來了。

這正是:

蛇蝎養(yǎng)母二姨娘,一朝眼紅喪心狂。

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

廚子

廚子拿著賣二姨太的錢加上二姨太從家里帶來那些錢,爛賭爛嫖了幾天還有許多,燒得他心里難受。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廚子,竟然也做起了當(dāng)政客老爺?shù)膲魜恚谑钦埲藢懥藥资畯埫×藥资畯埫隽艘惶酌现品弥X四處拜慎縣同鄉(xiāng),想在汪偽政府里面運作個官來做做。

廚子哪里想到官還沒運動到,命先丟了一半,被計相友抓了個現(xiàn)成。抓到了廚子,計相友這才全面地掌握了老道一行人的事。從老道破地獄到云鶴扎針,其中最有價值的線索就是兩個小道士的道號“云鶴”“夢蝶”以及夢蝶和老道的體貌特征。除了死了的云鶴,夢蝶和老道成了破案的關(guān)鍵。

無名無姓無道號的老道無從抓起,計相友便整天嘴里念叨“夢蝶”,派人挨個道觀去查,手下的小特務(wù)抓了一堆叫“夢蝶”的道士,但不是太瘦就是太小,就唯獨沒有黑大個。

之后,隨著日軍在戰(zhàn)場上越來越吃力,76號在淪陷區(qū)的工作量也越來越大,本職工作都力有不逮,計相友查“夢蝶案”的私活兒也自然就被擱置了。雖然沒再發(fā)力查過這個案子,但“夢蝶”這兩個字,始終都在計相友心頭縈繞著。

計相友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己念叨了多年的“夢蝶”竟然就站在面前,而且還是審問自己的軍統(tǒng)官員。

建豐

孟復(fù)明原是上海交通大學(xué)的高才生,憤慨于九一八以來日本侵略的猖獗,棄筆從戎參加了軍統(tǒng)的青浦培訓(xùn)班。

畢業(yè)后屢建奇功,沒兩年就升為上尉組長。但孟復(fù)明原籍安徽巢縣,在蔣中正和戴笠的浙江同鄉(xiāng)大行其道的軍統(tǒng)內(nèi)部,屢遭排擠。

正在郁郁不得志之時,他突然被太子建豐召見,要請他去公館吃晚宴。太子意外地平易近人,對他一番噓寒問暖,對他在軍統(tǒng)中的遭遇也表達了不平。感動得孟復(fù)明幾乎涕泗橫流。太子話中的大意是“戴雨農(nóng)該槍斃,該換你孟復(fù)明”,孟復(fù)明嘴上替老師開解“戴局長也有他的難處”,心里卻深感太子知遇之恩,心花怒放。

在客廳里,太子一直在跟他說生活、工作上的事,對戰(zhàn)事、國事只口不提。到了傍晚招呼他用餐,太子才開始講起了國事,且講的不是軍事也不是情報,而是與孟復(fù)明不相干的金融。

“政府在撤退過程中,在南京、上海的各大銀行中留下了大筆的法幣。日本人和汪逆用這些法幣,到咱們這邊來買寶貴的戰(zhàn)備給養(yǎng)與英美援助。”蔣經(jīng)國邊說邊嘆氣,“嘗到了甜頭的日本人甚至開始印制可以亂真的法幣偽鈔,極大地干擾了咱們的金融安全,英美友邦對此也非常不滿。”

講完了這些,建豐放下筷子,一聲嘆息:“難呀!”孟復(fù)明條件反射似的起立道:“屬下失職。”蔣經(jīng)國笑道:“坐下!日本人印的假鈔,你失什么職?”孟復(fù)明也自覺失態(tài),坐下后抓抓后腦勺憨憨地陪笑。

“前幾天開碰頭會,戴雨農(nóng)提議派人去汪逆那邊盡可能地摧毀他們手上的法幣,我附議了。”說著喝了一口湯,對孟復(fù)明說,“你快喝湯,涼了就不好喝了。”孟復(fù)明低頭喝湯,建豐接著說:“我跟你們戴局長各提了一個方案。他的方案是硬碰硬直接去他們的中央銀行搞爆破,我覺得不妥。上海那邊的金融安全都是日本人直接抓的,恐怕很難得手。”孟復(fù)明邊喝湯邊點頭表示贊同。建豐接著說:“所以,我也提了一個方案,老頭子給兩個方案都點了頭。不過,我這個方案還缺一個專業(yè)的特工參與啊。”孟復(fù)明一聽立馬放下湯匙站了起來:“屬下愿意效勞!”

建豐欣慰地一笑:“復(fù)明,你怎么又站起來了?坐下,坐下。”拉他坐下,建豐接著說,“我手下養(yǎng)有兩個奇士,他們雖然身懷絕技,但是缺乏專業(yè)的訓(xùn)練,需要一個專業(yè)的特工來領(lǐng)導(dǎo)他們。我看了許多檔案,選中了你呀。”接著又一五一十地向他講起了計劃。

建豐手下養(yǎng)著一些奇士,其中一個是他在江西督導(dǎo)抗日的時候投入麾下的一個道士,做的一手好法事,尤其是做的一場破地獄。重慶聚集了全國的達官貴人,但高僧名道卻沒有幾個。建豐派他去給要員們家里幫忙做法事,為自己籠絡(luò)人心,頗為有效。

云中鶴

另一個奇士的來路就頗為靈異了。

河南登封報上來一個奇案,一個叫云中鶴的江湖騙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讓一個鰥居的富戶相信這個云中鶴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富商敲鑼打鼓地帶著“兒子”游街,滿城的人都來圍觀。

云中鶴正在馬上春風(fēng)得意,到了富商府中準(zhǔn)備做大少爺時,卻被當(dāng)?shù)鼐缴祥T抓了去。

原來,云中鶴游街路上,被一個曾經(jīng)被他騙過的少婦發(fā)現(xiàn),少婦領(lǐng)著娘家人報了官。

這個少婦原本嫁到滎陽去做少奶奶的,不幸死了丈夫,就一個人守著偌大的家產(chǎn)獨自過日子。一次,家里的下人請了一個祝由郎中扎求子針,少婦路過時,看那江湖郎中口中念念有詞,像有真本事的,就請他給自己也號號脈。當(dāng)晚,那少婦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的亡夫說那江湖郎中是自己轉(zhuǎn)世,讓他以夫事之。少婦信以為真,真的把那江湖郎中當(dāng)作了自己的亡夫,和他做起了夫妻,同床而臥自不在話下,銀錢更是給了他不少。雖然過去的事問起云中鶴,他經(jīng)常答不上來,少婦有過疑竇,但亡夫夢里言之鑿鑿,不由得她不信。

不久,這事被她亡夫的同族發(fā)現(xiàn),要來興師問罪。云中鶴得了信,趁少婦不注意,就卷了錢財流竄到別處去了,留下少婦一個人被亡夫的同族拉到祠堂日夜公審。她辯說云中鶴是他“前夫轉(zhuǎn)世”,祠堂里的人哪里會信?懾于她娘家哥哥是登封的縣長,沒讓她浸豬籠,但也下書休了她,把她趕回了登封老家。

少婦敵不過宗族在當(dāng)?shù)氐膭萘Γ缓檬帐靶欣罨啬锛摇Ul知少婦剛回到登封還沒到娘家,在路上被富商迎接兒子的大隊攔住了去路。少婦掀開馬車簾子一看,那高頭大馬上游街的富商兒子,正是在自己這里騙財騙色、害得自己被趕回娘家的云中鶴。她到家后立刻告訴自己的縣長哥哥這一情狀,她哥哥即刻帶人去抓了他。

此奇案見報后,河南合縣紛紛有類似苦主來指認云中鶴,有的說他騙財,有的說他騙色,最有甚者,有一個前清遺老說他意圖復(fù)辟。

這些人也都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證據(jù),都只說被他下了邪術(shù),晚上有人給托夢。有的是老娘托夢說云中鶴是天上的神仙,讓給云中鶴錢。有的是亡妻托夢說云中鶴是失散多年的兒子,讓給云中鶴錢,那遺老竟夢到李中堂托夢給他說云中鶴是光復(fù)大清的大將軍,要他給云中鶴錢“資助復(fù)辟”。

只有“夢”做證據(jù),河南省依法定不了案,就做了個順?biāo)饲椋言浦喧Q送到了建豐手下,作為響應(yīng)蔣介石“新生活運動”破除封建迷信的典型案例,讓太子建豐定案,給他做政績。

換一個上峰,估計象征性地過了堂,讓記者拍個照,立馬就拉他去打靶了。可蘇聯(lián)留學(xué)回來的太子堅信唯物主義,偏偏不信邪,要讓這個云中鶴給自己“看看病”,看看他這邪術(shù)到底有多邪。

云中鶴不知他是蔣經(jīng)國,只以為他是哪個請他看病的高官,還真給蔣經(jīng)國下了術(shù)。他的術(shù)當(dāng)場不見效,蔣就把扈從親隨叫進來訓(xùn)話:“他有什么邪術(shù)?怎么在我這里就不見效呢?你們呀,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要跟著領(lǐng)袖搞新生活運動,破除迷信。”扈從親隨們紛紛點頭稱是。云中鶴從扈從親隨嘴里聽出自己面前的人是太子爺蔣經(jīng)國,不光沒害怕,還要求再給他加一次治療。蔣經(jīng)國聽了覺得又可笑,又可氣,為了徹底破除迷信,當(dāng)場又讓他給自己做了一會兒治療。之后就讓扈從把他送回牢里準(zhǔn)備打靶。

當(dāng)晚,太子居然夢到了他在浙江溪口老家被日機炸死的老娘毛夫人,沒能見母親最后一面的蔣經(jīng)國與毛夫人抱頭痛哭。臨了,毛夫人還交代蔣經(jīng)國要善待云中鶴。

一覺醒來,太子滿臉都是淚水,他這才意識到這個云中鶴的厲害。讓人從牢中把他提出來詢問,云中鶴就對建豐交代了自己是祝由術(shù)傳人,篤信唯物主義的建豐不住贊嘆神奇,把他收為門客。

有外人指摘他蓄養(yǎng)左道時,他只說“那是催眠術(shù)、催眠術(shù)”。要知道,建豐他老頭子蔣中正,跟著他小媽宋美齡一起迷信基督教,最是厭惡中國的民間神鬼佛道,如果被他老人家知道自己手下有這種人,不免又是一頓訓(xùn)斥。一想到此處,心里就有些不安。但讓這種異士落到別人手里他又不放心,于是仍把他蓄養(yǎng)在身邊。

剛好,那天開會時聽到了戴笠提出的銷毀淪陷區(qū)法幣的計劃。他靈機一動,也提出了一個方案,又能制衡戴笠在情報機關(guān)的一家獨大,又能把云中鶴這個燙手山芋送走,是一箭雙雕的好辦法。

建豐會上提出方案是,讓老道和云中鶴裝成道士去淪陷區(qū)給大戶人家做法事,找機會銷毀他們手里的法幣,順便搜集情報。實則是想利用云中鶴的異術(shù),讓他故技重施,攫取淪陷區(qū)漢奸、富戶手里的財富。

老蔣對日本人用淪陷區(qū)法幣攫取國統(tǒng)區(qū)物資的事本就深惡痛絕,加上英美一再拿這件事來威脅他要切斷援助,也沒管兒子提的方案靠不靠譜,就病急亂投醫(yī)似的點頭同意——就算失敗了,也無非是多死幾個特務(wù)而已。有人發(fā)聲反對太子離奇的計劃,老頭定調(diào)說:“孫子曰守正出奇,這項行動有雨農(nóng)守正了,就讓經(jīng)國來試試出奇吧,這才是兵法正道。”

計劃雖然上馬了,但老道和云中鶴兩個人都沒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而且云中鶴這個江湖騙子政治上不可靠,還需要一個專業(yè)的特工來組隊才能保險。蔣經(jīng)國讓人從軍統(tǒng)中挑選一個非“浙江同鄉(xiāng)會”、政治上又可靠的實干派來,老家安徽且是棄筆報國的大學(xué)生的孟復(fù)明剛好符合條件,于是才有今天這頓家宴。

交易

孟復(fù)明把自己等三人是軍統(tǒng)特務(wù)、任務(wù)是燒毀淪陷區(qū)地主大戶家里的法幣、云中鶴能給人布夢這些情事刪去涉及太子的機要內(nèi)容,大致講給計相友聽。計相友聽得眼睛都直了,又是恨,又是驚嘆,心中的迷霧也逐漸消散開來。原來當(dāng)年把自己困在上海不能回老家給姐姐奔喪的那幫軍統(tǒng)特務(wù)和弄得自己外甥家破人亡的一隊道士,竟是一個行動的兩個團隊,唏噓不已。

唏噓到一半,計相友又想起廚子向他交代的離奇案情。就問孟復(fù)明:“我外甥的小妾和云鶴是怎么死的?紅綢子明明包的是大姐,為什么又換成了那個小妾?”

孟復(fù)明嘿嘿一笑:“想知道?”計相友點頭。“那就交代出日本人埋黃金的位置,我就再費點口舌告訴你。”

計相友點頭答應(yīng),又問孟復(fù)明要了一支香煙。孟復(fù)明拿出一支來給他點上,才又緩緩道來。

經(jīng)過短暫的磨合,他們?nèi)齻€就進了淪陷區(qū),任務(wù)執(zhí)行得還算順利。云中鶴和孟復(fù)明化名“云鶴”“夢蝶”,管老道叫師父。老道的破地獄做得的確是好,一大套唱經(jīng)禹步行云流水,一手的紙錢撒花層層高飛,十分絢爛好看。

至于那些神跡,基本都是些江湖淫技,老道日行千里是坐了事前安排的汽車,憑空引燃的黃表是抹上了能自燃的黃磷,隔空擊碎的瓦片是鞭炮聲掩蓋下軍統(tǒng)神槍手孟復(fù)明用鋼珠槍打的,只有最后的托夢是云中鶴的祝由術(shù)所致。

或是真異術(shù),或是假手段,他們這套“破地獄”的法事憑著這些“神跡”在淪陷區(qū)的權(quán)貴中流行開來,不僅焚燒了大量的法幣,還獲得了很多真金白銀的報酬。

雖然計劃運行十分順利,但是出身不同的三人矛盾不斷。尤其是思想政治過硬的愛國大學(xué)生出身的孟復(fù)明與江湖騙子出身的云中鶴,手里掌握著大量黃金財富,云中鶴幾次想要去喝酒、狎妓都被老道和孟復(fù)明阻攔。云中鶴那套托夢洗腦的神通對知根知底的老道和孟復(fù)明毫不奏效,而孟復(fù)明一掏出鋼珠槍就能把云中鶴嚇得服服帖帖。

孟復(fù)明的眼睛片刻都不離云中鶴,也不許云中鶴離開他的視線范圍,晚上睡覺都要跟云中鶴睡一張床。就這樣,三人一路同行,相互節(jié)制,也沒出什么亂子。

藥鋪

一路上,三人一直是團隊作業(yè),從沒分開過。前一家的法事沒做完,絕不去做后一家的法事。可巧,曹大戶家這邊剛做完,偽縣長就死了老婆。偽縣長的人把車子開到曹大戶的門口讓他們不好拒絕,曹大戶也樂于巴結(jié)偽縣長,沒有留他們,加上曹大戶日日來問“養(yǎng)生”,問的老道十分不耐煩。老道便拍板兵分兩路,自己和孟復(fù)明去偽縣長家,云中鶴留在曹大戶家布夢,等曹大戶這邊結(jié)束了,讓他去偽縣長家會和。

要讓云中鶴單獨行動,孟復(fù)明是老大不愿意的,但老道的“師命難違”,且戴笠那一隊人在南京剛做了通天大案,見了報之后他們這邊也有些草木皆兵,如果強硬地拒絕偽縣長怕引來麻煩,所以孟復(fù)明也無奈同意。臨走上偽縣長的車時,孟復(fù)明狠狠地盯了云中鶴好幾眼,以視警告。

雖然人去了偽縣長家里,但孟復(fù)明心里卻始終在惦記著云中鶴,尤其是從偽縣長口中得知了曹大戶的舅舅是汪的情治頭子之后,更是擔(dān)心得夜不能寐,怕這個江湖騙子會背叛革命。

偽縣長交往多,家里的法事做得又尤其大,云中鶴不在,孟復(fù)明和老道兩個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偽縣長請來的偽安徽省高官們,見了老道破地獄的“神跡”,都迷信不已地圍著老道和孟復(fù)明各種要求講法、看病。汪里面的官員不務(wù)正業(yè)、尸位素餐老道和孟復(fù)明都是知道的,但是安徽的偽官們能夠如此無所事事地成天圍著兩個道士打轉(zhuǎn)就超乎了他們的想象了。

這些高官圍著他們轉(zhuǎn),孟復(fù)明自然抽不出身去監(jiān)督云中鶴。直到一天,老道被這些人纏不過,被迫給他們開了一劑“長生方”,讓孟復(fù)明去藥鋪抓藥。孟復(fù)明得到機會離開偽縣長烏煙瘴氣的家,自然是高興的。

出門逛了一大圈,才去了藥鋪。正抓藥時,碰到了一個熟人給他請安。孟復(fù)明心想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會有人給他請安呢?低頭看時卻是曹大戶家跑腿的下人,當(dāng)時去臨縣里請他們的就是他。孟復(fù)明問他:“你來干什么?”那下人如實答道:“云鶴道長給開的仙方,讓我來照方抓藥。”

孟復(fù)明一聽有些詫異:“什么仙方?拿給我看。”他看了一下藥方,雖然看不懂,但把藥材用量記了下來。對曹家下人說:“回去見了云鶴,不許說你遇見了我。”下人諾諾,就抓藥回去了。

孟復(fù)明抓完藥,趕緊回去把云鶴的“仙方”背給老道聽。老道聽了直伸舌頭:“這里面除了幾味壯陽的,剩下的全是安神催眠的藥,劑量很大。他要做什么?”

孟復(fù)明和老道商量再三,決定必須下鄉(xiāng)去看看。于是晚上等偽縣長一幫人都散去了,孟復(fù)明縋樓而下,要夜襲曹宅。

夜襲

孟復(fù)明上半夜趕路的同時,云中鶴正在曹大戶房中給他布夢。孟復(fù)明趕到曹宅翻墻而入,進到云中鶴房中發(fā)現(xiàn)床上無人,十分納悶,又繞到了宅子后面去聽墻根。別的幾房都悄無聲息,只有茅房邊上的一間有聲響。他附在墻根上,伸長了耳朵一聽,果然是云中鶴聲音。

云中鶴細說些什么“扎針”“金銀”“一起回河南”,又聽一個女聲說“不讓扎”“我害怕”之類。孟復(fù)明雖然不知道云中鶴到底做了什么,可“一起回河南”幾個字一說,他就判定這家伙肯定是做了背叛革命的壞事要跑路,拔出槍就準(zhǔn)備破窗而入,進去清理叛徒。正待破窗時,他又冷靜一想,自己此來是準(zhǔn)備嚇唬嚇唬云中鶴把他帶走,只帶了一把匕首、一把不能消聲的鋼珠槍,此時自己破窗而入,放兩槍,動靜肯定會驚醒曹家人,自己雖然跑得了,可老道還在偽縣長家里,曹家的人一個電話打到警察局,老道就會被抓起來。

他只好收起槍,摸出匕首,輕聲開窗進茅房里埋伏,打算待云中鶴從隔壁出門時無聲無息用刀結(jié)果了他,自己再連夜趕回縣城,趁天亮曹家人發(fā)現(xiàn)云中鶴尸體前帶老道一起跑回重慶。

他輕手輕腳、看前顧后走進茅房,哪知一進茅房竟與里面的人撞了個滿懷。他以為是云中鶴,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就準(zhǔn)備抹脖子。舉刀就要動手,電光火石之間,他借著月光定睛一看,自己捂住要殺的竟是個女人。

月光透過茅房的格子窗,照在他與那女人身上。他倆一前一后,女人的雙腿在前,上身靠在孟復(fù)明懷里,那姿勢就像探戈一樣。看著那女人,孟復(fù)明動了惻隱之心,用拿刀的那只胳膊緊緊鎖住女人,在她耳邊說:“我是來清理門戶的,你乖乖待著我不傷你。敢出一聲,就一刀結(jié)果了你。”

那女人倒也是個奇女子,聽他說完竟臨危不亂地點點頭,不再掙扎了。孟復(fù)明把刀架起來,緩緩地松開捂嘴的手。那女人果真一聲不吭,不喊不鬧。孟復(fù)明嘗試性地小聲問她:“隔壁是誰的房?你是誰?”那女人說:“隔壁是四姨太的房。我是曹有才的三姨太。”

原來,前兩日都是云中鶴親自煎藥,煎好親自吩咐人分別送到曹大戶、二姨太、三姨太房中。那天白天,云中鶴忙著弄頭七的法事,藥配好之后交給曹家下人去煎,交代好哪一份是誰的就去弄法事去了。那下人煎藥中途跑到外面去看云中鶴作法,回來時忘記了三罐藥的順序,但云鶴始終陪在曹大戶身邊,他怕曹大戶打又不敢去問,就胡亂把藥端到曹大戶、二姨太、三姨太房中,送到曹大戶房中的是三姨太那罐滿是安神催眠藥的藥湯,端到三姨太房中的卻是曹大戶那罐半是催眠藥半是壯陽藥的藥湯。

曹大戶吃了安眠的藥,被云中鶴布完夢后倒頭就睡了。可三姨太吃了曹大戶那罐滿是海馬、鹿茸、淫羊藿壯陽藥湯后渾身燥熱,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實在難受得不行,她就想去找云鶴問問。她剛走到門口,撥開窗簾看看外面黑不黑,要不要點燈,誰知看到月光下云中鶴出了曹大戶房進了四姨太房。她心想:“道長怎么會進了四妹的房,是不是私下教給她生孩子的密法?”想到這里,好奇心爆棚的她便壯起膽子悄聲跑到四姨太前窗準(zhǔn)備偷聽“道長的密法”。

她在房前窗前聽墻根,孟復(fù)明在房后窗前聽墻根。四姨太的床離前窗近,離后窗遠,孟復(fù)明沒聽清楚的,三姨太聽得一清二楚。云中鶴要扎死曹大姐,和四姨太兩個勾搭成奸,要帶著曹家金銀細軟逃回河南這些三姨太聽得一清二楚、大吃一驚。正在驚訝時,云中鶴對四姨太說了一聲“我走了”,她以為云中鶴要出來,連忙要跑,可自己房間太遠,靈機一動她就進了隔壁的茅房,跟從窗子里爬進來的孟復(fù)明撞了個滿懷。

知道了她的身份,孟復(fù)明又問她自己剛才聽到的“扎針”“金銀”“一起回河南”是什么意思。三姨太又把昨天云中鶴提出要扎曹大姐求子、剛才聽到云中鶴要跟四姨太扎死曹大姐后趁亂逃回河南這些告訴了孟復(fù)明。

孟復(fù)明身在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稱的軍統(tǒng),聽了這事都覺得不寒而栗,這個云中鶴真是太狠心了。孟復(fù)明緊緊抱著三姨太在茅房說悄悄話的同時,云中鶴也在房中抱著四姨太安慰她。聽得隔壁腳步聲音,孟復(fù)明連忙讓三姨太噤聲,兩個人藏到了茅房的墻角里。

等云中鶴腳步聲遠了,孟復(fù)明踮腳往茅房的窗外看,確認云中鶴已經(jīng)進了房間,才和三姨太放松了警惕。孟復(fù)明把架在三姨太脖子上的匕首放下轉(zhuǎn)身要走,準(zhǔn)備先回去把老道送走再回來殺云中鶴。他又叮囑三姨太一定裝作自己沒來過。

三姨太一把拉住他:“這天都快亮了你還去哪?外宅的下人恐怕已經(jīng)起來燒水做飯了。而且你可知道我家門口是日本人過兵車的大道,你來時沒撞到日本兵是命好,萬一回去時撞到怎么辦?”

孟復(fù)明問:“那怎么辦?”三姨太道:“你先到我房中藏起來,再從長計議吧。這里不安全,萬一有人起夜就糟了。”孟復(fù)明遲疑道:“你房中丫鬟呢?”三姨太答:“沒事,曹有才要清修,晚上把她們都趕到外宅去了。”

貍貓換太子

孟復(fù)明跟著三姨太回房間,兩人床上對坐。三姨太問他:“曹有才前天言之鑿鑿說的不扎,你那師弟怎么就斷定一定會扎呢?”孟復(fù)明不好跟她解釋云中鶴會祝由術(shù)能給人洗腦的事,只好說:“他口才了得,能說會道,應(yīng)該是今天又說服了他罷。”接著,孟復(fù)明反復(fù)推演明天的計劃,推演了一晚才定下一個萬全之策講給三姨太聽。六點時分,聽到外面一陣響動,三姨太慌忙讓他藏到床底下。

那響動正是昨晚被他娘托夢的曹大戶睡醒往云中鶴那邊跑的聲音。三姨太換上衣服,就跟著人聲去云中鶴房中看。按照孟復(fù)明昨晚的計劃,是要她受傷或是裝病,所以她就死命反對他們扎針,曹大戶他們沒打幾下,她就裝作被打暈,被送回房中。

攙扶她的下人走了,三姨太就對床下的孟復(fù)明說話,孟復(fù)明小聲說:“你先別動,別說話,四姨太肯定會進來看你。”三姨太聽他的話,趴在床上一動沒動,不時還“吭嘰”呻吟兩聲。沒一會兒,如孟復(fù)明所料,四姨太果然來看她了。

確認四姨太走了,孟復(fù)明才出聲問三姨太:“你沒事吧?”三姨太咧嘴一笑:“沒事,這才打幾下,我當(dāng)初在戲班里學(xué)戲時,不比這挨打挨得厲害?我……”

孟復(fù)明顧不上玩笑:“先別出聲了,四姨太估計還會路過。”果不其然,廊下又響起一陣腳步聲,來回三四趟。腳步停了有十分鐘,孟復(fù)明從床下鉆出,對三姨太說:“你先去把紅綢子里的大姐救出來,背著她走小路往縣城走,在縣城外的土地廟等我。路上碰到熟人問時你就說大姐病了,你背她去看大夫。”三姨太按照他的指示,從紅綢子中救出大姐,背著她從后門走了。得虧三姨太以前是戲班里的刀馬旦,從小練就了一身腰馬的好功夫,換了一個鞋弓襪小的女人,真夠嗆能背得了一個十幾歲的大姑娘走幾里路。

孟復(fù)明走到四姨太門前敲門,四姨太問:“誰啊?”他學(xué)著云中鶴說河南話:“我。收拾好了沒有?”四姨太邊走過來開門邊說:“看看唱經(jīng)把你累的,聲都粗了,是不是嗓子啞了?”四姨太一開門,還沒反應(yīng)過來,孟復(fù)明一個手刀,把她劈暈過去。

孟復(fù)明從四姨太房中拿起四姨太床上裝著金銀的包袱,連忙抱起四姨太進了曹大姐房中,用紅綢子把四姨太包好,把三姨太和曹大姐打開的后門關(guān)好,回到曹大姐床下蟄伏。

云中鶴帶著二姨太、曹大戶進來扎針,扎完針云中鶴把曹大戶他們趕走這些,孟復(fù)明在下面聽得一清二楚。云中鶴在上面不動,孟復(fù)明在下面也一動不動。外面天大黑了,約摸入了午夜,云中鶴才動身。孟復(fù)明聽他動了,通過地上影子判定云中鶴方位,左手懷中掏出匕首,飛身出了床底。云中鶴正要翻窗遁走,聽見后面有動靜,正要回頭看時,只見孟復(fù)明站在那里,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孟復(fù)明捂住嘴,抹了脖子。

孟復(fù)明用云中鶴的道袍擦干血跡,把他塞到自己剛才藏身的床底,背起四姨太裝滿金銀的包袱揚長而去。

尾聲

孟復(fù)口若懸河地講了半天,講得口干舌燥,啜了一口茶。再看計相友,老頭聽入了神,一動不動,手上的香煙化成了長長的一截?zé)熁遥芭尽钡囊宦暵涞搅说厣稀燁^燙了手,他才“哎呦”一聲扔了煙頭,回過神來。

孟復(fù)明放下茶杯,又給他點了一支:“說回正事吧,線報說日本人埋了十五處黃金,你給我指出十四處,我就放你出去。剩下一處留給你做養(yǎng)老錢。”

計相友仰天吐了一口煙圈:“我知道你們軍統(tǒng)的手段,你們不會放過我的。”

還沒等孟復(fù)明分辯解釋,計相友又說:“十五處黃金,我可以全部指給你,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孟復(fù)明點頭答應(yīng)道:“你說吧。”

計相友嘆了一口氣:“你們弄瘋了我外甥,這世上沒有家人給我收尸了。”說著抬起頭凝視著孟復(fù)明的眼睛說,“打完靶之后,能不能麻煩你找道士給我做一堂破地獄?”

品牌:華文天下
上架時間:2018-09-25 15:35:46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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