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剛鐸圍城 (1)
- 魔戒第三部:王者歸來
- (英)J.R.R.托爾金
- 5458字
- 2015-01-23 16:31:42
The Siege of Gondor
皮平是被甘道夫喚醒的。房間里點著蠟燭,因為窗戶只透進來昏暗的微光。空氣滯重,像是醞釀著雷霆。 “幾點了? ”皮平打著呵欠問。 “第二個鐘頭已經過了。 ”甘道夫說, “是起床收拾好自己準備見人的時候了。城主召喚你去熟悉你的新職務。 ” “他管早餐嗎? ” “不管!我給你拿來了:都在這兒,然后你得等到中午才有下一頓。依令,現在食物定額配給。 ”皮平愁眉苦臉地看著給他擺上的一小塊面包,以及(他認為)完全不夠抹面包的黃油,外加一杯稀牛奶。 “你為啥帶我來這里啊? ”他說。 “你清楚得很。 ”甘道夫說, “省得你搗蛋惹事。要是你不樂意待在這兒,你不妨記住,這可是你自個惹上身的禍事。 ”皮平不出聲了。
不久,他再次跟隨甘道夫走下那條冰冷的長廊,來到白塔大殿的門前。德內梭爾坐在大殿里的一片昏暗中,像一只耐心的老蜘蛛。皮平想,從昨天到現在,他似乎都沒動過。老人示意甘道夫就座,卻把皮平晾在一邊站了半晌。這會兒,老人才轉向他:
“啊,佩里格林少爺,我希望你如意善用了昨天的時間?不過,恐怕本城的膳食供應無法盡如你意。 ”皮平有種很不自在的感覺,那就是大部分他說的話和做過的事,城主不知怎地都很清楚,就連他心里想的都被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沒答話。
“你打算如何為我效勞?”
“我以為,大人,你會跟我交代我的職務。 ”
“等我知道你適合做什么,我會交代的。”德內梭爾說,“不過,我把你留在身邊的話,也許能最快得知。我的內室侍從乞求我準他調到外防的戍衛隊去,所以你可以暫時頂替他的職位。你要服侍我,幫我傳令,若是我能從戰事跟會議中偷閑,你還要陪我聊天。你會唱歌嗎?”
“會。”皮平說,“呃,會唱,我們家鄉的人認為我唱得還不錯。不過,大人,我們沒有適合在大殿高堂里和邪惡時期中唱的歌。我們幾乎不唱比風和雨更可怕的東西。我會唱的歌,大部分都是些逗趣的,講的是能讓我們大笑的事兒。當然,還有吃吃喝喝之類。 ”
“為什么這樣的歌不適合我的殿堂,或不適合現在這種時刻?我們這些長期生活在魔影之下的人,或許真想聽聽來自那些不受魔影困擾之地的回聲。如此一來,或許我們可以覺得自己不眠不休的警戒并未白費,盡管向來無人道謝。 ”
皮平的心沉了下去。他可不想在米那斯提力斯城主面前唱任何夏爾的歌曲,那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他最拿手的那些滑稽小曲兒 ——這些歌對這種場合來說實在太 ……呃,粗俗了。還好,他這時逃過了一劫,沒被命令唱歌。德內梭爾轉向甘道夫詢問有關洛希爾人的情況,包括他們的政策如何,還有國王的外甥伊奧梅爾的地位怎樣。皮平聞言十分驚奇,他覺得,德內梭爾肯定已經多年不曾親自出過國門,可城主似乎仍對住在遠方的那支民族知之甚詳。
不久之后,德內梭爾對皮平揮揮手,再次遣走他一段時間。“去王城的武器庫,”他說,“去領白塔侍從的制服和裝備。我昨天已經吩咐下去,現在應該已經準備好了。穿戴好了再回來!”
情況誠如城主所言。皮平很快就發現自己穿上了一身奇怪的服裝,全是黑銀二色。他身穿一件小鎖子甲,甲上的環可能是鋼鐵鍛造的,卻黑得像黑玉。頭上戴的高冠頭盔兩側飾有小小的渡鴉翅膀,盔環中央鐫有一顆銀星。鎖子甲外罩著一件黑色短外套,胸前用銀線繡著白樹紋章。他的舊衣被折好收走,但他獲準保留羅瑞恩的灰斗篷,不過值勤時不能穿。他不知道,現在他看起來著實就像百姓稱呼他的 Ernil i Pheriannath,也就是“半身人王子 ”了。但是他覺得很不自在,那片昏暗也開始令他心情沉郁起來。
這一整天都黑暗昏沉。從沒有太陽的破曉直到傍晚,沉重的陰影越來越深,白城中人人心情壓抑。高空中,一團巨大的烏云乘著戰爭的風,從黑暗之地緩緩朝西涌來,吞噬著光明。云下空氣凝滯,令人窒息,仿佛整個安都因河谷都在等候一場毀滅性的暴風雨襲來。
第十一個鐘頭左右,皮平終于暫時得歇,他出殿去找些吃喝,好讓自己沉重的心情振奮一點,也讓自己更耐得住那份服侍的工作。他在食堂里又遇到了貝瑞剛德,他剛從佩蘭諾平野那邊回來,去主道上的戍衛塔樓辦了差事。他們一起出去散步,上了城墻,因為皮平覺得待在室內活像坐牢,就算在高聳的王城里,也仍然叫人窒息。昨天他們在朝東望的箭眼前一起吃東西聊天,這時,他們又并肩坐在了那里。
現在是日落時分,但那片巨大的帷幕此時已遠遠伸展到了西方,太陽只在最后要沉入大海的那一刻,才逃脫黑云,在夜幕降臨之前送出了短暫的道別光輝。正是那時,弗羅多在十字路口看見那束光照亮了那座倒下的國王石像的頭顱。但是籠罩在明多路因山陰影下的佩蘭諾平野,照不到夕陽余暉,只有一片陰沉的棕褐。
皮平覺得,從上次坐在這兒到現在,似乎已經過了好多年。在某段半被遺忘的時光中,他還是個霍比特人,是個無憂無慮的閑人,幾乎沒接觸過他后來經歷的那些危險。可現在,他是預備面對猛烈攻擊的白城中的一個小兵,身上穿著守衛之塔那令人自豪但色調黯淡的制服。
要是在別的時間和地點,皮平或許會很滿意這身新裝,但他現在知道這不是兒戲。他是千真萬確在最危險的時刻當上了一位嚴厲主上的侍從。身上的鎖子甲很沉,頭盔更是重壓在他頭上。他已經把斗篷扔在一旁椅子上。他將疲倦的視線從下方黑沉沉的平野上挪開,打了個呵欠,然后嘆了口氣。
“你今天很累?”貝瑞剛德說。
“是啊,”皮平說,“非常累:沒事干和伺候人都累死人。我的主上跟甘道夫、親王以及別的大人物議事辯論了漫長的好幾個鐘頭,我站在他內室的門口無聊得要死。而且,貝瑞剛德大人,我很不習慣空著肚子伺候別人吃飯。這對霍比特人來說實在是痛苦的考驗。毫無疑問,你會認為我該深感榮幸,但是這樣的榮幸有什么好?說實在的,在這悄悄爬來的陰影底下,就算有吃有喝又有什么好?這到底意味著什么?連空氣都好像變得又稠又深了!你們這里刮東風的時候經常這么陰暗嗎?”
“不,”貝瑞剛德說,“這不是自然的天氣,這是他的惡毒策略。他將火焰之山噴出的炙人煙霧送過來,要使我們人心惶惶、一籌莫展。而他確實辦到了。我真希望法拉米爾大人回來。他絕不會被嚇倒。但現在誰知道他還能不能脫離黑暗,渡過大河回來?”
“是啊,”皮平說,“甘道夫也很焦慮。我想,他發現法拉米爾不在城里,挺失望。可是他自己又上哪兒去了呢?他在午餐前就離開了城主的會議,而且我看他心情也不好。也許他預感到了壞消息。 ”
他們說著說著,突然如遭重擊般全閉了口,僵硬如側耳聆聽的石像。皮平兩手捂住耳朵縮低了身子,但自從提到法拉米爾后就朝城垛外眺望的貝瑞剛德仍待在原地,全身緊繃,雙眼充滿震驚地瞪著外面。皮平知道他聽見的那個令人戰栗的叫聲是什么。很久以前,他在夏爾的澤地聽見過同樣的聲音,然而現在它包含的力量和憎恨都增強了,穿透人心,注入惡毒的絕望。
“他們來了!”終于,貝瑞剛德費力地開口了,“鼓起勇氣,過來看看!下面有兇殘的東西。 ”
皮平勉強爬上椅子,越過城墻朝外望去。底下的佩蘭諾平野籠罩在一片昏暗中,朝隱約可見一線的大河淡褪而去。然而這時他看見,就在下方半空中有五個鳥一樣的形體,如同太早出現的黑夜幽影,盤旋著越過大河急速飛來。它們恐怖如吃腐尸的禽鳥,但比鷹還巨大,如死亡般殘酷。它們時而俯沖靠近,幾乎闖入城墻的弓箭射程內,時而又盤旋飛走。
“黑騎手!”皮平喃喃道,“在空中飛的黑騎手!但是貝瑞剛德,你看!”他喊道,“它們肯定在找什么東西,對吧?你看它們總是盤旋著朝那邊那個地方俯沖下去!你看得見地面上有東西在動嗎?小小的黑影。對,是騎在馬上的人,有四個還是五個。啊!我受不了了!甘道夫!甘道夫快救救我們啊!”
又一聲凄厲的長長尖叫響起,然后消失,皮平再次從城墻邊退卻,像只被追獵的動物一樣拼命喘息著。除了那令人戰栗的尖叫,他聽見下方似乎遙遙傳來微弱的號聲,結尾的音符長而高亢。
“法拉米爾!法拉米爾大人!這是他呼喚的號聲!”貝瑞剛德喊道,“真是勇敢!可是,如果這些地獄來的邪惡鷲鳥還有恐懼之外的武器,他又如何能搶抵城門?但是快看!他們挺住了,他們會沖到城門口的。糟了!馬匹在發狂瘋跑。看!人被摔出去了,他們用雙腳在跑。不,還有一個人在馬背上,但他騎回去找其他人了。那一定是統帥大人:不管是人還是牲畜,他都能掌控。哎呀!那些邪惡的東西有一個朝他俯沖下去了。救救他!救救他啊!難道就沒人出去援助他嗎?法拉米爾!”
說罷貝瑞剛德便拔腿奔進了昏暗中。衛士貝瑞剛德首先想到的是他敬愛的統帥,此時皮平為自己的恐懼感到羞愧,他爬起身來,朝外望去。就在那時,他瞥見一道銀與白的閃光從北而來,就像一顆小小的星辰從天而降,落到了昏暗的平野上。它箭一般飛速移動,并且越來越快,迅速向那正朝城門奔逃的四人飛去。皮平看它周圍似乎散發出一團淡淡的光暈,濃重的陰影在它面前一觸即潰。在它接近的同時,皮平覺得自己聽見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呼喊,就像城墻之間的回音。
“甘道夫!”他喊道,“甘道夫!他總是在最黑暗的時刻出現。前進!前進,白騎士!甘道夫,甘道夫!”他大聲狂喊,像在旁觀一場激動人心的競賽,并為那全然不需要鼓勵的賽跑者加油。
就在這時,那些俯沖的黑暗陰影察覺了新來者。有一只盤旋著朝他飛去;但皮平覺得他舉起了手,一束白光從手中朝上直刺而去。那個那茲古爾發出長長一聲哀號,猛一轉彎飛走了,其他四個見狀猶豫,隨即迅速盤旋上升,向東飛進了上方低垂的烏云中,消失了。有那么片刻,下方的佩蘭諾平野似乎也顯得不那么黑暗了。
皮平看著,見那騎馬的人與白騎士會合,停下來等候那些步行的人。這時人們也從石城里出來,急急朝他們迎去。很快,他們全都來到外墻下,從視野中消失了,他知道他們正在進入城門。他猜他們會立刻上來,到白塔去見宰相,便急忙趕往王城的入口。在那里,他遇到了許多也在高高的城墻上觀看了這場競賽與救援的人。
沒過多久,從外環城通上來的街道中便傳來了喧囂,眾人的聲音歡呼著,喊著法拉米爾和米斯蘭迪爾的名字。接著皮平看見了火把,簇擁的人群緊跟在兩位緩緩騎行的騎手身后:一個全身白衣卻不再閃亮,在微光中只見蒼白,仿佛他的火焰已然耗盡或隱藏了;另一個衣色沉暗,并且垂著頭。他們下了馬,馬夫牽走了捷影和另一匹馬,他們則上前走向門口的哨兵。甘道夫步履穩定,灰斗篷撩到背后,雙眼中仍隱隱燃著一股火焰。另一個人一身綠衣,像個疲憊或受傷的人一樣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蹣跚。
當他們經過拱門下方的燈下時,皮平擠到了前面。他一見法拉米爾那張蒼白的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張遭受了極大恐懼或痛苦的襲擊,但已控制住并已平靜下來的臉。法拉米爾佇立了片刻,跟衛士說話,看起來莊重又嚴肅。皮平盯著他看,發現他跟他哥哥波洛米爾極其相像 ——皮平從一開始就喜歡波洛米爾,他很仰慕那位杰出人類高貴又親切的態度。驀地,他心中對法拉米爾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奇異情感。這人有一種如同阿拉貢偶爾流露出來的高貴氣質,也許地位不那么高,也沒那么不可估量、遙不可及,但這位是人中王者的一員,雖是生不逢時,仍浸染了年長種族的智慧與悲哀。現在皮平明白了,為什么貝瑞剛德會懷著敬愛說起法拉米爾的名字。法拉米爾是一位人們甘愿追隨的統帥,是位他皮平甘愿追隨的統帥,哪怕是在黑翼的陰影之下。
“法拉米爾!”他跟著其他人大喊,“法拉米爾!”而法拉米爾在城中眾人的喧嘩中注意到了他的異鄉口音,轉過身來低頭看向他,大吃一驚。“你是從哪里來的?”他說,“一個半身人,還穿著白塔的制服!從哪里…… ”
但他還沒說完,甘道夫便舉步來到他身旁,說:“他是跟我一起從半身人的家園來的。他是跟我來的。不過咱們別在這里逗留了。要說的話跟要做的事還很多,而且你也累了。他會跟我們來。實際上,如果他不像我這么健忘,還記得自己的新職務,他就必須跟來,因為這個鐘頭他又得在城主身邊聽差了。來吧,皮平,跟我們走!”
如此,他們終于到了城主的內室。屋中圍繞燒木炭的黃銅火盆擺著松軟的坐椅,酒被送了上來,皮平站到德內梭爾的椅子后面,幾乎沒人注意,他熱切地聽著每一句話,簡直忘了疲累。
法拉米爾吃過白面包,喝過一口酒后,在他父親左手邊一張矮椅上坐下。甘道夫坐在對側一把雕花木椅上,離得稍遠些。起先他看起來像在打盹,因為法拉米爾一開始只提到了他十天前被派出去執行的任務。他帶回了伊希利恩的消息,還有大敵與其盟友的動向。他報告了大道上那場擊敗哈拉德人和他們的巨獸的戰斗。這聽起來就是一位統帥在向他的主上報告那些過去經常聽到的軍情,它們都是些邊界沖突的瑣事,此刻顯得既無用處,也不重要,沒什么光彩可言。
接著,法拉米爾突然看向了皮平。“不過現在我們講到奇怪的事了。 ”他說,“因為,這位并不是我第一個看見的,從北方的傳奇中走出來,進入南方的半身人。 ”
一聽這話,甘道夫立刻坐直了身子,抓緊了椅子的扶手,但他一言不發,并且一眼制止了皮平已經沖到嘴邊的驚呼。德內梭爾看著他們的臉,點了點頭,仿佛在表示,他早在事情說出來之前就已洞悉始末。余人默然靜坐,法拉米爾慢慢講了他的故事,大部分時候他都看著甘道夫,但不時會掃視皮平一眼,仿佛借此重喚他對見過的另外兩人的記憶。
他娓娓道來如何與弗羅多和他的仆人相遇,以及在漢奈斯安努恩又發生了何事。聽著聽著,皮平發覺甘道夫緊抓著雕花木椅的手在顫抖。那雙手這時顯得慘白又蒼老,皮平盯著那雙手看,猛然間也感到一陣恐懼的戰栗,他明白了:甘道夫 ——甘道夫本人,這時也憂慮萬分,甚至是在害怕。室內一片窒悶壓抑。最后當法拉米爾說到他和那些旅人分手,他們決定要去奇立斯烏茍時,他的聲音低落下去。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而甘道夫聞言霍然起身。
“奇立斯烏茍?魔古爾山谷?”他問,“什么時候,法拉米爾,那是什么時候?你什么時候和他們分手的?他們幾時會抵達那受詛咒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