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樹須 (3)
- 魔戒第二部:雙塔殊途
- (英)J.R.R.托爾金
- 5734字
- 2015-01-23 16:31:11
“薩茹曼是個巫師。”樹須說,“別的我就說不清了。我不知道巫師的來路。他們最初是在那些大船渡海而來之后出現的,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們是否隨船而來。我想薩茹曼被認為是他們當中大有能耐的一個。一段時間之前 ——你們會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再四處游蕩,不再去關心精靈跟人類的事務,在安格瑞諾斯特,也就是洛汗人類口中的艾森加德,定居下來。起初他可謂默默無聞,但后來名氣越來越大。據說,他被推選為白道會的領袖,但結果并不太好。現在我懷疑薩茹曼是不是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走上邪路,包藏禍心了。但是,不管怎樣,他過去沒給鄰居帶來麻煩。我過去曾跟他聊過。有段時間他總在我的森林里出出入入。那段日子里他很有禮貌,總是先征求我的同意(至少在他遇見我的時候),并且總是熱心聆聽。我告訴過他許多事情,那都是他靠自己絕不會發現的。但他從來沒用類似的訊息回報過我。我就根本想不起來他告訴過我什么。并且他變得越來越守口如瓶。他的臉,就我所記得的 ——我已經多日沒見過他了 ——變得就像石墻上的窗戶,還是里頭裝著百葉窗的那種。
“我想現在我明白他在搞什么鬼了。他密謀想成為一方霸主,心里想著金屬和輪子,一點也不關心那些生長之物,除非它們服從他的指派。現在很清楚了,他就是個邪惡的叛徒。他跟那些骯臟的東西,跟那些奧克為伍。卟勒姆,呼姆!還有比那更糟糕的 ——他一直都在對他們動著手腳,某種非常危險的手腳。因為這些艾森加德種更像邪惡的人類。在大黑暗時代出現的邪惡之物有個特征,他們受不了太陽。可是薩茹曼的奧克盡管痛恨太陽,卻能忍受陽光。我懷疑他究竟干了什么?他們是被他扭曲摧毀的人類嗎?還是他把奧克跟人類這兩個種族混血了?那可真是罪大惡極!”
樹須低聲隆隆咕噥了片刻,仿佛在宣讀某種深沉的、來自地下的恩特語詛咒。“一陣子以前,我開始納悶為什么奧克敢這么毫無顧忌地穿過我的森林,”他繼續說,“一直到了最近我才猜這是薩茹曼在搗鬼,很久以前他就偵察出了所有的路,探知了我的秘密。現在他跟他那群骯臟東西正在大肆破壞。在底下的邊界上,他們正在砍樹 ——那都是好樹!有些樹他們就是砍倒而已,然后丟在那兒任它們腐爛 ——可惡的奧克惡行!但大多數都被劈碎,運去喂了歐爾桑克的火爐。這段時期,艾森加德總是不斷冒著濃煙。
“詛咒他,從根到枝!那些樹有許多曾是我的朋友,我從他們還是堅果或橡實的時候就認識他們了。許多都曾有自己的聲音,如今卻永遠消失了。曾經歡唱不停的小樹林,現在只剩樹樁和荊棘,一片狼藉。我閑懶虛度了歲月,讓事情出了差錯。必須制止這事!”
樹須猛地從床上挺身而起,捶了一下石桌。那兩個發光的缸子一陣顫動,噴出兩股火焰。樹須的眼中閃著宛如綠火的光彩,胡子根根豎起宛如一把大掃帚。
“我會制止這事!”他轟然道,“你們應該跟我一起去。你們說不定能幫助我。你們還能借此幫到你們的朋友,因為如果不制服薩茹曼,洛汗和剛鐸就會腹背受敵。我們要走的路是同一條 ——去艾森加德!”
“我們會跟你一起去。”梅里說,“我們會盡力而為。 ”
“對對!”皮平說,“我可真想見到白手被推翻,我很想在場,盡管我可能派不上多大用場。我永遠都忘不了烏格魯克和那趟穿過洛汗的經歷。 ”
“很好!很好!”樹須說,“不過我說得太急了。我們萬萬急不得。我變得太激動了。我得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大喊‘住手’可比實際行動容易多了。 ”
他大步走到拱門前,在泉水形成的瀑布雨簾下站了好一會兒。隨后,他大笑著晃了晃身子,晶亮的水珠紛紛從他身上飛落墜地,閃亮猶如紅與綠的火花。他走回來,再次在床上躺下,不再說話。
過了一陣,兩個霍比特人聽見他又開始咕噥自語。他似乎在數自己的手指。“范貢、芬格拉斯、弗拉德利夫,對,對。”他嘆道,“問題是如今我們剩下的太少了。”他說著,轉向霍比特人,“在大黑暗來到之前就在森林中行走的首批恩特,只剩下三個:只剩下我,就是范貢,還有芬格拉斯和弗拉德利夫 ——我說的是他們的精靈語名字,你們要是喜歡,也可以叫他們‘樹葉王 ’和‘樹皮王 ’。【樹葉王( Leaflock)和樹皮王( Skinbark),直譯的話應是“樹葉為發 ”和“樹皮為膚 ”,這也分別是他們的精靈語名字“芬格拉斯 ”(Finglas)和“弗拉德利夫 ”(Fladrif)的含義。 ——譯者注】我們三個里面,樹葉王和樹皮王在這事兒上已經幫不了什么忙了。樹葉王變得嗜睡,你們會說差不多像樹一樣了。整個夏天,他都獨自站在沒到他膝蓋深的草地上,一直處于半睡眠狀態,葉子似的頭發蓋滿一身。他過去一向在冬天時醒來起身,但近來他即便在冬天也是昏昏欲睡,懶得走動。樹皮王則住在艾森加德西邊的山坡上,那是遭到破壞最嚴重的地區。奧克傷了他,他那一族和他所牧養的樹,有許多都被謀殺、毀掉了。他已經爬到了高處,到他至愛的樺樹當中,不肯下來了。不過,我敢說我還能召集起相當一批年輕些的族人,要是我能讓他們理解情況緊急,要是我能喚起他們的話 ——我們不是性急的種族。真可惜啊,我們的人數實在太少了!”
“既然你們在這片鄉野中生活了那么久,為什么你們的人還那么少?”皮平問,“是不是有好多都死了?”
“噢,不!”樹須說,“照你們的說法,沒有誰是自然死亡的。有些在漫長的年歲中遭遇厄運身亡,這是當然,還有更多已經變得像樹木一樣了。但我們的人數從來就不多,并且也不再增加了。我們沒有恩特娃 ——你們會說,沒有小孩 ——這樣的年歲已經長得可怕,數也數不清了。你瞧,我們失去了恩特婆。 ”
“這太叫人難過了!”皮平說,“她們怎么會全死了?”
“她們沒死!”樹須說,“我從來沒說死啊。我說的是,我們失去了她們。我們失去了她們,我們找不到她們了。”他嘆口氣說,“我以為絕大多數種族都知道這件事。從黑森林到剛鐸,精靈和人類都傳唱過許多恩特尋找恩特婆的歌。那些歌總不會全被忘了吧。 ”
“這么說吧,恐怕那些歌沒有往西越過山脈傳到夏爾。”梅里說,“你愿意跟我們多說點嗎?要么,就唱首這樣的歌給我們聽聽?”
“好啊,我當然會。”樹須說,似乎挺高興聽到這樣的要求,“但我沒法細說,只能簡短說一下,然后咱們就得打住。明天要召開會議,有事情要做,說不定還有趟旅程得開始走。 ”
他在停頓了片刻之后說:“這其實是個奇怪又悲傷的故事。當世界還年輕的時候,森林既遼闊又蠻荒,恩特和恩特婆 ——那時還有恩特姑娘呢,啊!菲姆布瑞希爾、腳步輕盈的嫩枝娘, 【嫩枝娘( Wandlimb)直譯應是“嫩枝為四肢 ”。菲姆布瑞希爾( Fimbrethil)是她的精靈語名,但不是 Wandlimb的翻譯。 ——譯者注】她那樣美好,那時我們正當年少! ——恩特和恩特婆同行同住。但我們的內心所向,發展得并不相同。恩特把愛給了那些自己在世間遇見的事物,恩特婆則把心思給了其他的事物。恩特熱愛大樹,還有蠻荒的森林,高崗的山坡,他們喝山中溪流的水,只吃樹木抖落在他們所經之路上的果實,他們跟精靈學習,和樹木交談。
恩特婆關心的卻是較小的樹,以及森林范圍之外陽光照耀的草地。她們眼中所見,是灌木叢中的黑刺李,春天盛開的野蘋果和櫻桃,夏日長在水邊的萋萋芳草,還有秋天原野上結籽的禾稻。她們并不渴望跟這些植物交談,只盼望它們聆聽并服從所聽見的話語。恩特婆命令它們按照她們的意愿生長,長出她們喜愛的葉子和果實,因為恩特婆渴望秩序、豐收與安定(她們的‘安定 ’,意思是植物當待在她們所種植的地方)。于是,恩特婆開辟花園,住在其中。但我們恩特卻繼續漫游四方,只偶爾到她們的花園去拜訪。然后,當大黑暗臨到北方,恩特婆渡過了大河,開辟了新的花園,耕作了新的田地,我們就更少見到她們了。大黑暗被推翻之后,恩特婆的土地繁花盛放,田地里谷物豐收。許多人類學到了恩特婆的手藝,對她們極為尊崇。但我們對人類而言,只是傳說,是森林深處的秘密。然而,我們至今仍在這兒,所有恩特婆的花園卻都已荒蕪,如今人類稱那地為褐地。
“我還記得,很久以前 ——在索隆和海國人類發生戰爭的年代 ——我突然渴望再見到菲姆布瑞希爾。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時,雖然她幾乎已經褪盡了古時那位恩特姑娘的風韻,但在我眼中她依然非常美麗。恩特婆因為勞作都駝了背,皮膚變成了棕色,她們的頭發被太陽曬得枯干,染成了成熟小麥的色調,她們的臉頰紅得像蘋果。不過,她們的眼睛仍是我們族人的眼睛。我們渡過安都因大河,去到她們的土地,但我們只找到一片荒漠。一切都被連根拔起,徹底燒毀了,因為戰火燒過了那片大地。可是恩特婆不在那里。我們呼喚許久,尋找許久,我們詢問遇到的每一個種族,打聽恩特婆到哪里去了。有些說他們從未見過恩特婆,有些說見到她們朝西走,有些則說朝東走,旁人又說朝南走。但無論我們去往何方,都沒有找到她們。我們極其悲傷。不過原始的森林在呼喚,于是我們回到了森林中。許多年來,我們一直尋找恩特婆,不時去到很遠的地方,搜尋很大的范圍,不住呼喚她們那美麗的名字。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出去得越來越少,游蕩得也不那么遠了。如今,恩特婆對我們來說已經只是記憶,我們的胡須也已經長而灰白了。精靈作了許多有關恩特尋妻的歌,有些歌謠被翻譯成了人類的語言。但我們沒有為此作歌。每當我們想起恩特婆時,我們滿足于念誦她們美麗的名字。我們相信,有朝一日,我們還會重逢,或許我們會找到一處能夠一起生活,又彼此都心滿意足的地方。不過,有預言說,惟有當我們雙方都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時,這才會實現。而那個時刻,很可能是終于臨近了。當年索隆已經摧毀了那些花園,而如今看來,大敵多半會摧毀所有的森林。
“有一首精靈的歌謠說到這事,至少我是這么理解的。過去大河上下,經常有人唱這首歌。不過提醒你們一聲,這絕不是恩特語的歌。要是用恩特語來唱,一定會長得不得了!但我們將它銘記在心,不時哼唱。這歌謠用你們的語言是這樣唱的:
恩特:
當春天舒展山毛櫸葉,樹液充盈枝條,當陽光照上野林溪,風吹上眉梢;邁開大步深呼吸,山間空氣多清新,歸來吧!回到我身邊!贊美吾土多美麗!
恩特婆:
當春天來到庭院田野,小麥葉間初抽穗,當果園樹花盛開,猶如晶瑩積雪;細雨春陽潤大地,芬芳滿人間,我將躑躅此鄉不歸,因為吾土多美麗。
恩特:
當夏日盤踞大地,正午明如金,靜眠葉冠下,林木夢正長;深林如殿綠蔭涼,西風輕輕吹,歸來吧!回到我身邊!贊美吾土最美好!
恩特婆:
當炎夏溫暖了果實,燃炙莓果成深褐;麥稈金黃麥粒白,豐收季節到來;蜂蜜流淌蘋果圓,風兒從西來,我流連此地陽光下,因為吾土最美好!
恩特:
當冬天來到發威,山野林木將衰頹;當樹木傾倒,黯然長夜蝕短慘淡白天;冬風來自嚴酷東方,凄寒苦雨中我將把你尋覓呼喚,我將再來你身邊!
恩特婆:
當冬天到來歌聲歇,歲暮長夜終降臨;當枯枝摧折,陽光與辛勤的季節已遠去;我將把你尋覓等待,直到我倆再相會,凄寒苦雨中的大路,我倆同行并肩!
合:
我倆將共同走上西去的大路,在遠方找到一片土地,讓兩人的心滿足安歇。
樹須唱完了歌。“就是這樣。”他說,“當然,這歌是精靈作的 ——輕松愉快,詞語簡潔,很快就唱完了。我敢說這歌夠動聽,但恩特要是有時間的話,他們這邊會有更多要說!不過,現在我要站起來睡一會兒了。你們想要站哪兒?”
“我們通常躺下來睡覺。”梅里說,“睡哪兒都行。 ”
“躺下來睡覺!”樹須說,“看我怎么搞的,你們當然是躺著睡嘍!哼,呼姆,我都忘了。唱那首歌讓我滿腦子都沉浸在過去,差點以為自己是在跟小恩特娃說話了,沒錯我就是這么以為的。好啦,你們可以躺到床上。我要去雨中站著。晚安!”
梅里和皮平爬到床上,蜷縮在柔軟的干草和蕨葉上。草葉很新鮮,散發著甜美的香氣,而且很溫暖。桌上的光熄了,那些發光的樹木也暗下來了。但他們看得見樹須站在外面的拱門底下,雙手高舉過頭,一動也不動。天空中明亮的星星探出頭來,照亮了傾落的泉水,水灑在樹須的指間和頭上,滴滴答答,化成千百滴銀色的水珠落到他腳上。兩個霍比特人聽著叮叮咚咚的水聲,進入了夢鄉。
他們醒來時,看見溫涼的陽光灑滿了整片巨大的庭院,也照在凹穴的地面上。頭頂高空的云絮在強勁的東風中滾滾西去。樹須不見蹤影。不過就在梅里和皮平在拱門旁的石盆里洗澡時,他們聽見他哼唱著,從兩排樹木之間的小路走了過來。
“呼,嚯!梅里、皮平,早上好!”他看見他們,隆隆發聲道,“你們睡得真久。我今天已經走了好幾百步了。現在,我們喝點東西,然后就去恩特大會。 ”
他從一個石壇里倒了兩滿碗飲料給他們,不過這壇子不是昨晚那個,飲料嘗起來的味道也跟昨晚的不同。這種更有大地的味道,也更濃郁,可以說,更像食物,更給人飽足感。兩個霍比特人坐在床沿,一邊喝著飲料,一邊小口小口吃著小塊的精靈干糧(主要是因為他們覺得早餐需要嚼點東西,倒不是因為覺得餓),與此同時樹須站在那兒望著天空,用不知是恩特語、精靈語還是別的什么奇怪的語言,哼唱著。
“恩特大會在哪兒?”皮平斗膽問道。
“呼,呃?恩特大會?”樹須轉過身來說,“那不是個地方,而是恩特的集會 ——如今不常開了。不過我已經設法讓不少恩特答應前來。我們將在大家每次碰頭的地方會面。人類叫那地方‘秘林谷 ’ 【秘林谷( Derndingle),托爾金指出該名應盡可能選取帶有古風的字眼意譯,它起源為人類語言,其中 dingle意為“(樹林遮蔽的)小深谷 ”,dern的含義“秘密的”則已失傳。 ——譯者注】,是在這里的南邊,我們必須在中午以前到達。 ”
不一會兒他們便出發了。樹須像昨天一樣,將兩個霍比特人抱在臂彎里。到了庭院的入口,他轉向右走,涉過溪流,沿著一道樹木寥寥的大滑坡坡底大步朝南走。兩個霍比特人看見滑坡上方生長著茂密的白樺樹和花楸樹,再往上去,是一片黑壓壓攀長的松樹林。不久,樹須稍微轉離了山崗,一頭扎進了茂密的樹林中,這里面的樹比兩個霍比特人從前見過的都更粗、更高,也更稠密。有那么一會兒,他們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就像他們第一次闖入范貢森林時的感覺,不過這很快就過去了。樹須沒跟他們說話。他若有所思,自顧自地沉聲哼唱著,梅里和皮平聽不出完整的詞句:聲音聽起來就像咚隆,咚隆,嚕姆咚隆,咚啦爾,咚隆,咚隆,嗒嗬啦爾 —咚隆—咚隆,嗒嗬啦爾—咚隆,就這么一路變換著音調和節奏哼唱著。兩個霍比特人不時覺得自己聽見了回應,一種嗡鳴或顫音,似乎是從地底下傳來,或從頭頂上的大樹枝椏間傳來,也可能是從林中群樹的樹干中傳來。不過樹須沒停下腳步,也沒扭頭左右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