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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長城的價值

不知道長城的中國人大概絕少,但真正知道長城的中國人我敢斷定也不多。

山海關有座孟姜女廟,據說孟姜女尋夫到此,哭倒了秦始皇下令筑的長城。在北京北面的長城又有不少地方同北宋的楊家將掛上了鉤。而東起山海關,西到嘉峪關的萬里長城往往被人糊里糊涂地拉到了秦始皇頭上,無數游客會站在八達嶺贊嘆這“二千年來的奇跡”。其實這些都是民間藝人、文人雅士和胡編課本的冬烘先生們開的玩笑。

因為實際上秦長城在山海關以北二三百公里,孟姜女在山海關不僅哭不倒長城,恐怕連長城的影子也不會看到。北宋的軍隊最遠只到達今天北京市的南郊,楊家將這樣的正規軍絕對不可能越過遼國的南京幽州而到它的北面去打游擊。山海關至嘉峪關的長城筑于明朝,與秦始皇毫不相干。八達嶺一段至多有五六百年歷史,也不會找到二千多年前的遺跡。

近年來,長城的價值又有了最現代化的標準,因為據說它是一位美國宇航員在太空唯一能夠用肉眼看見的地球上的建筑物。這是否提高了長城的身價呢?我看且慢得意。仔細分析一下,漏洞就出來了。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天的長城早已不是貫通萬里的建筑了,很多地方已成斷垣殘壁,甚至已經毫無蹤影,殘留的長城中相當一部分只剩下黃土堆積,與周圍的荒野并無明顯的區別。一句話,時至今日,長城早已不是地球上目標最顯著、綿延最長、規模最大的建筑物了。而地球上有不少建筑物的形象不知要比長城明顯多少倍,例如:貫通西歐、北美的高速公路都是至少有四至六車道寬的高出地表的混凝土建筑,車輛不絕,標記林立,它們卻沒有進入這位宇航員的眼簾。值得注意的是,這位宇航員是用肉眼而不是用什么儀器看到長城的,迄今為止又沒有發現長城或它的遺址對人的視覺有什么特異功能,那么這就只能歸結于一系列的偶然因素,如:這段長城正好沒有被云霧遮蓋,當時的光線正適宜觀察,宇航員正在工作,并且他事先就知道地球上有長城這玩意兒。只要缺少其中的一項條件,宇航員就不可能宣布這一結果了。

如果這位太空人什么也沒有看到,或者他看到的竟不是長城,而是別的什么建筑物,或者不是中國的建筑物,那么長城的價值是不是因此就會降低了呢?看來大可不必擔心,長城就是長城,它的價值應該由我們自己來確立,不必借助洋“伯樂”來重新發現。實際上這不過是一種一廂情愿,我想這位太空人只是如實陳述所見所聞,絕無有所褒揚當伯樂之意。我甚至懷疑是有人在翻譯上做了手腳,只是沒有看到過這條報道的原文,不敢妄斷,但這樣的事已出現不止一次了。

毫無疑問,長城是我國建筑史乃至人類建筑史上的一項奇跡。我們的先民在極其貧乏的物質條件下,用最原始、最簡單的工具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顯示了他們的智慧、力量和決心。因此將長城及其遺址保存完好,并適當作些修復,供考察研究、參觀游覽是完全必要的。在某些地段依照民間傳說做些布置,增添些趣味性、娛樂性甚至商業性也無不可。從愛護文物是一種愛國的表現這一角度講,保護和維修長城的確是一種愛國行為。

但是由此引申下去,把長城同中華民族聯系起來,把長城當作中華民族的共同象征,歌頌它在歷史上起過如何大的作用,并得出修長城就是愛中華民族的結論卻是違背歷史事實的,也是無助于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的。在歷史上,長城從來不是中華民族的共同象征。在中國正以改革開放的姿態走向世界的今天,長城更不可能成為中華民族的象征。

從戰國時期秦國、趙國開始,到明朝末年修筑的長城,歷來就是中原農耕民族對付北方游牧民族的軍事手段。且不說長城沿線埋下了多少尸骨,耗費了多少財產,就是以軍事上的作用而言,長城也沒有完全達到中原統治者當初的目的,并不像有些人所描寫的那么理想。實際上一旦中原王朝失去軍事實力,長城就形同虛設。秦始皇死后匈奴人就越過長城,占領了河套地區;明朝后期清軍出入長城如入無人之境,首都北京不時告急;真正沿著長城作武力對峙的例子并不多見。

長城固然多少遏制了北方游牧民族對南方的入侵和破壞,但同時也限制了民族間的交流和融合,固定了農牧業的界線。所以歷史上修筑長城次數最多、工程量最大、質量最高的明朝,正是對北方和西北最保守、最無作為的王朝。隨著長城的最終完成,明朝的勢力再也沒有越出嘉峪關一步。相反,能夠把農業和牧業民族同時統一起來的政權就不需要、也絕不會修筑長城。到了清朝,長城內外歸于一統,殘留的長城開始還曾作為地區間的關卡,以后就被完全廢棄了。

到了康熙三十年(1691年),離明朝最后一次修筑長城已近百年,古北口一帶的城墻有不少地方損壞倒塌,總兵官蔡元上疏要求修筑,主管的工部等部門建議康熙皇帝予以批準。可是康熙卻指責蔡元糊涂,“未諳事宜”,他說:“帝王治天下,不能專靠地勢的險要和工事的堅固。秦朝筑長城以來,漢、唐、宋都經常修理,那時難道就沒有邊患了嗎?明朝末年,我們的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率領大軍長驅直入,明軍望風瓦解,沒有一路敢阻擋。可見鞏固國防的根本,在于修德安民。民心順了,國家就安定,邊境自然鞏固,這就是所謂‘眾志成城’。古北口、喜峰口一帶我都親自巡視過,長城已損壞的很多,要修的話工程浩大,能不給百姓帶來損害嗎?況且長城綿延數千里,得養多少兵才能守得住?”他認為蔡元認識不到這樣的道理,提出的意見“甚屬無益”,要有關部門注意。三十五年(1696年),康熙皇帝又明確表示:“以往秦朝是靠建筑工程來修筑長城的,我朝施恩于喀爾喀蒙古,使他們防備北方邊疆,較長城更為堅固。”這種氣度比明朝皇帝不知恢宏了多少,這一政策也不知比秦始皇、漢武帝、明成祖英明了多少!持續近兩千年的修筑長城從此畫上句號,三百年的風雨滄桑破壞了長城的雄姿,這固然使人遺憾,但這是中國歷史上極其重要的一頁,是一項劃時代的進步,因為如果沒有長城的廢棄就不會有中華民族,就沒有今天的中國。

如果講秦朝人、漢朝人或明朝人愛長城是愛國,那還說得過去,因為他們所愛的國只能以長城為界,長城外面就不是他們的國了,而是另一個政權或民族的疆域了。但唐朝人、清朝人的愛國主義就絕不會受到長城的限制,因為長城外邊同樣是他們的國,所以講唐朝人、清朝人愛長城是愛國就顯得莫名其妙。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早已把長城南北的各族人民融合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豈能再用歷史上部分中原王朝狹隘的民族立場來認識長城?豈能用長城來象征中華民族?精神上的長城早已沒有存在的基礎,清除得越徹底對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越有利。而物質上的長城之所以不拆,并且還要適當修復,乃是因為它還有歷史價值和文物價值。

作為象征,長城一方面可比喻為巨大、堅固、可靠、剛毅、不屈,所以一千多年前的名將檀道濟就自比為國家的“萬里長城”,在我們的國歌中就有“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這樣的詞句,我們也常將國家的軍隊比喻為鋼鐵長城。但另一方面,長城畢竟意味著封閉、保守,絕不能代表開放和進取。有人舉出歷史上曾經在長城沿線發生的經濟文化交流,來證明長城并不影響開放,甚至還能促進和繁榮交流,這實在是強詞奪理。凡是在長城起到防衛作用時,沿線就是這個政權的邊疆和軍事要地,而且長城沿線都不是經濟文化發達的地方,為什么要在這里進行經濟文化的交流呢?這正說明正常的交流得不到發展,雙方只能在邊界有限的幾個地點作有限的交流。在長城沿線出現若干個經濟文化相對發達一些的軍事據點和貿易口岸,正是這類畸形繁榮的產物,而且這只有在雙方保持和平時才有可能出現。還有人說,長城并沒有阻擋人員的來往,不是有很多人出入于長城,還有不少人遷往長城外面。這話更是信口開河,因為史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沒有官方的許可,任何人都不能自由出入長城上的關口,遷往塞外的人基本都是逃亡出境的。凡事總有優點和缺點,長城也不會例外,大可不必作這類畫蛇添足的辯解。如果長城真的能促進開放,莫非我們今天也得再造它一條?

曾記得若干年前,因為外國有人說長城是中國歷史上的邊界,我們的政府文件和“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都曾作過嚴厲的批駁。在此后相當長時間內,在這一點上絕對不許含糊的,類似的解釋都會被指責為迎合“帝修反”的陰謀。所以在《中國歷史地圖集》內部本上沒有一個朝代是以長城為界的,總得在長城以北再畫出一點,就連長城作為農牧業分界線的說法也要受到批判,似乎古代花費了極大人力物力修筑的長城,只是為了今天讓人們發思古之幽情。可是今天卻又要把長城同抵抗外敵、同愛國主義聯系起來,不知如何才能自圓其說?

究竟是筑起長城,守住長城對中國歷史貢獻大,還是將長城南北統一起來對中國歷史貢獻大,這是不言而喻的。但從漢朝以來把長城作為“天之所以限胡漢”的界線,把“天下”限于長城之內,流風余韻,是否還存在于某些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深處?長城畢竟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還是放在中國歷史中來認識它的價值吧!

1988年8月,1995年7月略作修改

原載《普天之下:統一分裂與中國政治》 吉林教育出版社 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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