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國歷史疆域的再現
- 往事和近事(增訂本)
- 葛劍雄
- 6239字
- 2024-12-24 16:06:32
自從班固編纂成第一部斷代史以后,傳統的史書都是以中央王朝或某一政權為體系的,反映在地圖繪制上也是如此。直到清末民初,楊守敬等編繪出版《歷代輿地圖》,也只反映歷代中原王朝,而不包括邊疆地區的非漢族政權,盡管這些地區早已是清朝版圖的一部分。20世紀以來,特別是從50年代開始,中國的史學家大多已經注意到并在實際上打破舊的王朝體系,但如何確立新的體系的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
如何理解和確定歷史上的中國及其疆域范圍,就是其中一個長期聚訟紛紜的問題。一種意見是以今天的中國領土為歷史上中國的疆域。根據這種說法,凡是在今天中國范圍內的一切政權和民族的疆域區劃都屬于歷史上的中國,否則就不算中國。但是最大的矛盾是:今天的中國領土比19世紀40年代前的清朝已經減少數百多萬平方公里,其中包括一二千年前就已受中原王朝行政管轄的地區。如果根據這一原則畫地圖,連一幅清朝的疆域圖都畫不完全。同樣,歷史上不少中原王朝的領土也無法復原。這種觀點還會引出一種奇怪的邏輯:似乎漢唐時中原王朝與朝鮮、越南的關系一概均為“國際關系”,而置這兩國當時曾經是中原王朝正式行政區域的歷史事實于不顧。另一方面,歷史上在今天中國境內一些實際獨立于中原王朝的政權或自治地區卻又不得不解釋為中原王朝的一部分,似乎中國的疆域自古以來就是那么大,二三千年來一成不變。
另一種意見是以歷史上的中原王朝及傳統史家承認的地區性政權為歷史上的中國。對中國今天一些邊疆地區,為了證明它們歷史上是中國的一部分,就只能尋找它們對中原王朝的“歸屬”關系,不管是名義上的臣服,或者是打著“朝貢”旗號的貿易,甚至是中原統治者或學者一廂情愿的宣稱,都列之為“歷史證據”。而且為了突出自古以來,不得不求助于一些早已被證明并非信史的“文獻記載”。盡管如此,還有的地方連這樣的“證據”都找不到,于是就會感到理不直,氣不壯。
這兩種意見的側重點和具體內容雖然不同,但都沒有擺脫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影響,不承認歷史上中原之外的非漢族政權的存在以及它們的合理性和重要性,因而不符合中國歷史的實際。
20世紀50年代末,當決定編繪一部反映各族人民共同締造中國歷史,包括邊疆的和非漢族政權范圍在內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時,如何確定歷史上的中國的范圍,就成了無法回避的首要問題。如果說在編寫論著時還能有所取舍或詳略的話,繪制地圖就不能有絲毫含糊。
《圖集》最終確定的原則是:“18世紀50年代清朝完成統一之后,19世紀40年代帝國主義入侵以前的中國版圖,是幾千年來歷史發展所形成的中國的范圍。歷史時期所有在這個范圍之內活動的民族,都是中國史上的民族,他們所建立的政權,都是歷史上中國的一部分。”又確定:“有些政權的轄境可能在有些時期一部分在這個范圍以內,一部分在這個范圍以外,那就以它的政治中心為轉移,中心在范圍內則作中國政權處理,在范圍外則作鄰國處理。”(《中國歷史地圖集》總編例。譚其驤主編,共八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簡稱《圖集》)對中原王朝超越這一范圍的疆域,同樣保持其完整。
根據這樣的原則,中國歷史上各個民族所建立的政權,無論是在中原地區,還是在邊疆,都得到了反映。分裂時期自不必說,即使在傳統的“統一”時期,也畫出了境內同時存在的各個政權,如西漢時的匈奴,東漢時的鮮卑,唐時的突厥、回鶻、吐蕃、渤海、南詔,明時的亦力把里、韃靼、瓦剌。有些民族還沒有明確的疆域或政區,有的雖曾有過卻已無法查考,也在各時期的總圖中畫出了它們的地點和大致范圍,如:西漢時的鮮卑、烏桓、夫余、肅慎、以羌,東漢時的挹婁、沃沮、高句麗,唐時的靺鞨、室韋、葛邏祿、黠戛斯,明時的葉爾羌、土魯番、韃靼土默特部。對上述第一類政權,同樣選擇它們歷史上穩定的、有代表性的或最大的疆域入圖,如:吐蕃即以公元820年(唐元和十五年)為標準年代,顯示了它北至天山山脈,南至喜馬拉雅山南麓,東到隴東、四川盆地西緣,西至帕米爾高原這樣廣闊的領土。同時對中原王朝的版圖也作了完整的描繪,如:西漢的郡縣東至朝鮮半島中部,南至今越南南部;唐朝的轄境一度北至貝加爾湖以北,西至咸海;元朝的嶺北行省直抵北冰洋,遼陽行省東臨鄂霍次克海。都未受今國界的局限。對于歷史上一度歸屬未定或不明確的地區,《圖集》采用了不畫界,用著色示意或為兩不管地帶,或為雙方勢力交錯地帶。還有一些地區,盡管一直沒有建立地方政權(或者至今沒有發現),卻是由當地民族自己經營的,在很長的時期內沒有歸屬于中原王朝或其他的政權,如17世紀以前的臺灣,《圖集》也如實作了反映。
細心的讀者還會發現,《圖集》每冊及每個圖組都以“時期”劃分,而不是以朝代;所以“時期”前的朝代名稱只代表它的起訖時間,而不代表它的疆域。只是為了適應讀者的習慣,才沒有直接使用公元年份。
因此,《圖集》在處理歷史上的中國的范圍以及在此范圍內的各個政權、民族的關系時,充分反映了各民族共同創造歷史,為今天的中國和中華民族的形成作出貢獻的過程;既顯示了漢族的主體地位和主導作用,也證實了少數民族對邊疆的擴展和鞏固的重要作用;揭示了統一逐步擴大,逐步鞏固,開發逐步深入、逐步穩定的基本傾向。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一種論著能夠如此完滿地解決這些問題。《圖集》所確立的有關歷史上的中國的觀念以及中原王朝、邊疆政權、非漢族政權、地方政權、自治地區之間關系的原則,對于中國史、民族史、中外關系史、中國歷史政治地理等學科的研究都具有指導意義。
《圖集》的編繪始于20世紀50年代,定稿于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修訂并正式出版于80年代,盡管它是一項由學者們集體進行的科研項目,但不能不涉及政治立場、國家政策和國際關系,尤其是邊界(包括歷史上的)、民族這一類敏感問題。我們毫不諱言,只要還有國家和民族存在,維護本國、本民族的應有榮譽和利益是極其普通正常的行動,史學家也不例外。問題是應該怎樣做,這種榮譽和利益又應該有什么前提。在這里筆者不想討論過于復雜的史學理論,也不想對諸如政治與歷史的關系或歷史如何為政治服務一類爭論發表意見,而只想把事情簡化或集中到最根本的一點:在編繪《圖集》時,作者應該如何顯示或表達自己對祖國、對民族、對人民的熱愛和忠誠?
在《圖集》的內部試行本(1974年以中華地圖學社名義出版)中有幾個很典型的例子。
《圖集》編繪中有一個“標準年代”的規定,即對某一時期某一政權的疆域政區,必須選擇一個具體的年份或不太長的若干年間,圖上的內容應以當年或當時的實際態勢為準。但內部本的一些全圖,各邊疆地區所畫疆域或政區往往不是同一個年代。最常用的做法是把一個政權盡管不是同時卻都曾經占有的東南西北領土集中在一幅圖上,拼湊成從未存在過的“極盛疆域”。
本來,根據《圖集》對歷史中國的定義,中原王朝與邊疆政權間的界線是中國內部的界線,與政區界無異,但在實際處理時,卻往往會擴大中原王朝的范圍,特別是在有長城存在的時期,更絕對避免將邊界與長城重合,如:西漢和明的北界都要劃在長城以北,而置史書中以長城為界的明確記載于不顧。
《圖集》的設色原則是:凡屬歷史上中國范圍的用較深色,鄰國用淡色,中國內部則同一政權用同樣的顏色。內部本從秦時期開始,就將臺灣島畫成與大陸上占有今福建的政權同色。但是直到明朝,無論是總圖還是分幅圖,都還沒有注明臺灣島上有什么政區建置。
對比修訂后的公開本,人們不難發現這三個例子的變化:1)每一幅總圖本身都根據同一標準年代編繪,以顯示該年的實際形勢,一個時期可由不止一幅總圖反映前后變化,但同一幅圖嚴格按同一年代繪成;2)對確實以長城為邊界的時期或地段即按實際畫出,對中原王朝與邊疆政權之間、漢族政權與非漢族政權之間的界線也完全根據歷史事實繪制;3)臺灣島始終用與鄰國不同、而與中國一致的較深色,但從秦至明均不與大陸同色,至清代設府后才與大陸用同一顏色。
這些改變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并不十分復雜,但實際上卻牽涉一系列的問題。以臺灣島為例,人們已經習慣于強調它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對《圖集》內部本的畫法習以為常,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卻沒有很好地考慮“自古”究竟應該從什么時候算起,“中國”又是一個什么概念。相反,對任何即使是很正確的修正或改變都懷有恐懼,惟恐有悖于“愛國主義”,或者會引出什么“政治問題”。對十年“文革”記憶猶新的人更是心有余悸,不敢越雷池一步。其實,有關臺灣島的歷史事實是很清楚的。一方面,臺灣和大陸之間的人員來往、經濟和文化的交流很早就已開始,另一方面,臺灣一直是由當地的民族自治的,直到明朝后期才由大陸的“海盜”建立自己的政權,直到17世紀后期清朝才在臺灣島的西部設置隸屬于福建省的臺灣府,以后才將行政區逐步擴展到全島。臺灣當地的民族(我們稱之為高山族)開發并治理了這個島嶼,而這個民族以后加入了中華民族的大家庭,它的歷史當然是中國歷史,這個島嶼當然就是歷史上中國的一部分。而且在臺灣歸屬于清朝之前,沒有任何外國擁有過對它的主權,一度占有臺灣部分土地的外國侵略者已被中國人民趕走。只要如實地反映這一段歷史,就能證明臺灣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同時也說明了臺灣人民對中國歷史的貢獻。反之,如果一定要歸屬于漢族的或中原的政權才算屬于中國,那豈不是將漢族或中原當作中國的唯一代表了嗎?
《圖集》的實事求是精神還體現在對一些學術界有不同意見的問題的處理上。例如:對秦朝象郡的所在位置已經爭論幾十年,或以為大致在今中國廣西,或以為在今越南境內。主編譚其驤先生贊成前者,《圖集》就將秦象郡畫在廣西。一些人誤以為這是受到當時中國和越南友好關系的影響,所以在越南挑起兩國紛爭以后就提出應該改用另一說,將象郡畫到越南去。譚先生認為,學術觀點不應受現實因素左右,既然廣西說比較合理,目前又沒有新的證據可以推翻此說,就不應改動。
當然,《圖集》在反映歷史真實方面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例如:某些地段的邊界的畫法并不一定有確切的史料根據,將歷代的羈縻州縣一概畫為王朝的政區并不符合實際,某些建置與標準年代不一致。但這些大多并不是編者主觀的努力所能改變,像羈縻州縣就非常復雜,其中一部分與正式政區的確并沒有什么差異,另一部分則只是名義上的歸屬,但限于現有史料,要一一區分幾乎是不可能的。另外,一些理論問題也有待解決,像中原一些由當地民族自治的小區域,有的只是接受了漢族政權的名義,有的連名義也沒有,它們究竟屬于什么類型的政權,與周圍政權的關系如何,等等,如果相關研究有所進展,《圖集》就能有所改進。
歷代的疆域、政區和民族分布都是經常發生變化的,很少有歷久不變的,所以文獻記載一般只是著重記錄了某一年代或時期的狀況,很難反映變化的全過程。從《漢書·地理志》開始,全國性的總志或一朝的專志大多有一個斷限,即以某一年或某幾年的建置為準。但是實際上,由于原始資料殘缺不全、作者判斷失當等原因,這種斷限往往并不嚴格,有時只是幾個不同年代建置的混合物。楊守敬的《歷代輿地圖》從漢代開始各冊都是按各史的《地理志》或補志繪制的,因而也存在這一缺點。
疆域政區的變化也沒有引起學者的重視。如果說對不同朝代或政權之間的變化還比較注意的話,那么對同一朝代或政權間不同年代的變化就不太重視了,甚至一些專門家也未能例外。講秦郡,會拘泥于《史記》所載三十六郡的初制。講漢郡,又好像兩百年間都是《漢書·地理志》列出的名目。講唐朝的疆域,不僅會將不同年代所轄有的最大范圍并在一起,而且根本不提這一疆域存在了多長時間。至于在運用歷史疆域、政區、民族、地名資料時張冠李戴、同地異名、異地同名以及前后混淆,那就更普遍了。
正因為如此,《圖集》實行嚴格的斷限,每一圖組確定了標準年代,規定“各時期盡可能按同一年代的政權疆界和政區建制畫出,至少在同一政權的直轄區域內不容許出現不同年代的建制”。特別是經過修訂后,總圖中不按相同年代拼湊的錯誤得到了糾正,《圖集》的總圖和分幅圖所顯示的形勢和建置都是嚴格按照歷史上某一年代復原的。就科學性而言,《圖集》的確超過了以往的同類地圖或地圖集。由于現存的《地理志》或補志都沒有真正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在編繪過程中編者耗費了很大的精力,一一考訂各個政區單位建置的起訖,對若干并不符合標準年代的建置卻又無法復原的單位,也盡量作了說明,如第二冊西漢冀州刺史部圖下注:“據錢大昕《侯國考》,南曲……七縣元始二年時不應屬廣平國,樂鄉……六縣元始二年時不屬信都國。但元始時屬何郡無可考,姑仍按《漢書·地理志》畫出。”
但是這樣的辦法又產生了新的問題。歷史上疆域的盈縮、政區的變革、治所的遷移、地名的改易是隨時在發生的。每一圖組少則數十年,多則二三百年,只有一個年代的分幅圖。因而如果不是在那一年發生的變化或存在的單位、地名,就不可能在圖上找到,必然令不少讀者失望。疆域政區上一些重大事件,由于發生在標準年代之外,就不大可能反映在圖上,特別是發生在上一個標準年代之后而又消失在下一個標準年代之前的變化,在圖上就會毫無蹤影可尋。例如明永樂五年(1407年)在今越南置交趾布政使司,下轄十七府、四十七州、一百五十七縣,至宣德二年(1427年)撤銷。但由于此事介于上一個標準年代(元至順元年,1330年)與下一個標準年代(明宣德八年,1433年)之間,所以不可能見于《圖集》。
一個更大的矛盾是,由于史料方面的原因,《圖集》一般只能選與正史《地理志》或補志所取的年份作為標準年代。但從歷史研究的角度來看,這些年份就不一定有代表性,更難反映出該時期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重大事件所造成的影響。而且《地理志》所載往往是一個朝代的極盛疆域,選擇這些年代編成的疆域政區圖必然會給多數讀者造成一個中原王朝的疆域始終強盛廣大的錯覺,不了解歷史上同樣存在過的另一面。以東漢政權為例,《圖集》為與《續漢書·郡國志》的斷限一致,以永和五年(140年)為標準年代。從總圖上看,東漢的疆域與西漢元始二年(2年)相似。但實際上,就在當年西北就發生戰亂,西河、上郡、朔方三郡治所內遷,次年,安定、北地二郡又內遷;東漢設在西域的長史府也時斷時續,遠不如初期那樣穩固;而東漢初年的實際控制區也比永和五年小得多,所以東漢的大部分年代的疆域比圖上小不少。再以唐代為例,盡管總圖已增加至三幅(總章二年,669年;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元和十五年,820年),大致顯示了唐朝的疆域由盛至衰的變化,但分幅圖基本是以唐朝極盛的開元二十九年為標準年代的,因而經歷了安史之亂以后這一百五十余年間的疆域收縮和政區變革就得不到反映。
當然,要用靜態的平面地圖來完整地反映疆域政區的動態發展和變化是不可能的,只能選取若干有代表性的片斷。但在堅持標準年代的原則的同時,還是可以采取一些適當的辦法,以彌補靜態的不足,減少編繪的可能性與使用需要之間的矛盾。
辦法之一是再增加些總圖,如西漢前期、東漢后期、元前期(蒙古)、清前期等,有的只須畫出變動最大的部分,不一定包括全境;二是增加些插圖,如西漢初的諸侯國、明初的交趾布政使司等;三是增加必要的分幅圖組,如恢復在“文革”中被無理刪去的唐大中時期(847年—859年)圖組以及東晉十六國、南朝宋齊梁、北朝東西魏北齊周、五代十國等的詳圖;四是增加說明政區分合置廢、治所遷移、地名改變等內容的表格或說明,并將其中不見于圖的地名同樣編入索引,在不影響圖面主體的情況下,也可將部分內容補入圖中。以上辦法中一、二兩項,《圖集》修訂時已經采用,第三項是礙于現有條件未能實行,第四項似不難辦到,所以《圖集》的進一步完善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原載《讀書》 199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