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各布之書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14700字
- 2024-12-26 17:42:42
第一章
1752年 洛哈特恩
十月末的一個清晨。代牧站在神職人員住所前的庭院里,焦急地等著馬車的到來。他習慣了在黎明時分起床,可這次卻感覺沒完全睡醒,不知為何自己會在這里——孤身一人在霧海之中。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起床的,怎么穿上衣服的,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早餐。他奇怪地看著自己法衣下露出的那雙結實的鞋子、他褪色的羊毛大衣破爛的衣襟和手里拿著的手套。他把左手伸進手套里,里面很暖和,而且手套特別合適,好像手掌和手套已經相識了許多年。他輕松地喘了口氣,摸了摸斜挎在肩上的包,不由自主地摩擦著包的矩形邊緣。這個包的邊緣很硬,像皮膚下生出的疤痕那樣厚。他慢慢地想起來,包里好像裝著什么——沉重的、熟悉的和舒適的形狀。是什么好東西把他帶到了這里,好像是什么詞語,什么標志——這一切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啊,現在他知道了,那里有什么;他的意識慢慢地開始讓他的身體變暖變熱了,霧氣好像也變得非常透明。他身后是黑暗的門洞,其中一扇門緊閉。也許是寒氣已至,果園里的李子都結了霜。門上寫著很不清晰的一行文字,他看見了那些文字,但并沒有認真去看,因為他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而且是他讓別人寫下來的;他讓兩個來自波德蓋齊[1]的手工匠用了一周的時間把字母燙在了木頭上,并命令他們把這些字母做成裝飾:
今天發生的,明天就過了,
過了的東西,就找不回來了。
讓他特別氣憤的是,在單詞“找”里面有一個字母“N”被寫倒了,好像是從鏡子反看過來那樣。
為這件事神父已經不知道生過多少次氣了——他劇烈地搖著頭——這件事情最終讓他完全清醒過來。那是個寫反了的字母“N”……怎么能如此粗心!必須不眨眼地監視他們干活,一步不落地跟著他們才行。那兩個工匠都是猶太人,所以他們把那些字母做成了猶太字母,所有的字母都歪歪扭扭、東倒西歪。而且他們當中的一個人還吵著說,“N”可以這樣寫,甚至會更美些,因為第一筆是從下到上,從左到右斜著寫的,這是基督教的寫法,如果反著寫的話才是猶太人的寫法。輕微的刺激恢復了他的感官,現在神父貝奈迪克特·赫米耶洛夫斯基[2],洛哈特恩的教士長,明白了自己仿佛還在睡覺的感覺來自何處——他站在淺灰色的迷霧里,這是他床單的顏色;昏暗的白色,就是那種已經很臟了的顏色,這種積聚的大片灰色正是這個世界的襯里。迷霧紋絲不動,緊緊地籠罩著整個院子。在迷霧的深處,隱約可見一棵巨大的梨樹、一堵矮墻和更遠處的柳條車的輪廓。這就是普通的灰藍色的云朵落到了大地上,用肚子貼住了大地。他昨天在夸美紐斯[3]的書中讀到了對此的介紹。
現在他聽到了熟悉的吱吱響聲和敲打聲,這是在他每次旅行時,必定能把他帶入創造性的冥想狀態的聲音。隨著聲音響起,羅什科趕著馬車、牽著馬轡,和代牧的馬車從迷霧中走出來。有他的馬車陪伴,神父覺得自己的精力充盈了許多,他用手套拍打著手掌,緩慢地坐上馬車。羅什科像平常一樣沉默寡言,調試著挽具,注視著神父。迷霧使羅什科的臉顯得比平時臃腫一些,給人的感覺是他似乎比以前衰老了許多,好像一夜之間變老了,可他還是一個正當年的小伙子呀。
最終他們出發了,但又好像他們都還站在原地沒動,因為只有車輛的擺動和吱吱作響的聲音表明他們的移動。許多年以來,他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過無數次了,早已沒必要去欣賞一路的風景,也不需要看任何定位點了。神父知道他們已經上路了,這是一條沿著森林邊緣開出的路,他們無論如何都得先走到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座多年前神父建的小教堂,那時他正好接管了菲爾萊尤夫教區。他一直在考慮,讓誰來做這個小教堂的主保圣人,此時他腦子里浮現出圣本尼迪克特,他自己的主保圣人,或者歐諾菲力烏斯,一位隱者,靠吃椰棗在荒漠中活了下來,而天使們則每八天從天上給他帶來耶穌的圣體。因為在他來到這里教雅布翁諾夫斯基閣下的兒子迪米特爾學習的許多年后,菲爾萊尤夫這地方對神父來說就是這樣一片荒漠。考慮很久之后,神父還是認為,這座小教堂不是為他而建的,也不是為了滿足他的虛榮而建的,而是為普通人建的,為的是讓他們在走到十字路口時能有一個休息的地方,以便他們能把自己的想法傳到天上去。而站在那粉刷過的磚砌墻基上的,是圣母,世界的女王,她頭上戴著王冠,一條蛇在她尖尖的小拖鞋上纏繞。
不過今天,她和教堂、十字路口都消失在迷霧之中。只有樹梢可見,這是迷霧開始消散的跡象。
“你看,尊敬的先生,卡西卡這匹馬不想再走了。”當馬車停下來時,羅什科郁悶地說。羅什科跳下了車,連連用力畫十字。
然后他弓身往霧里看,好像是探身往水里看那樣。襯衫從他那喜慶但略微褪色的紅色男士長袍下面露了出來。
“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他說。
“你怎么不知道?我們現在不是已經上了去洛哈特恩的鄉間大道了嘛。”神父奇怪地問。
啊,是啊!他下了馬車,跟在仆人后面,無助地繞著馬車來回走,睜大眼睛看向那蒼白的灰色。他們覺得看見了什么,而眼睛又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們開始互相取笑對方。他們怎么能不知道去哪兒呢?這就仿佛是在自己的口袋里迷路了一樣。
“別說話!”神父突然用手指了指上面說,然后豎起耳朵聽。的確,從左邊那個方向,從團團迷霧中傳來輕微的水流聲。
“我們就順著水聲走吧。這是活水。”神父補充說。
他們現在就沿著那條叫格尼拉利帕的河緩慢地行走著。水引導著他們。
不久后,坐在馬車上的神父就不那么緊張了,他往前伸直了腿,眼睛開始朝霧海里望去。在旅途中他陷入了沉思,因為人最擅長在移動的過程中思考。他慢慢地調動起自己的思維機制,使機器的各種齒輪都轉動了起來,驅動器的輪子也跟著運轉起來,就像神職人員住所走廊里的鐘表一樣,那是他花了很高價錢從利沃夫買來的。不一會兒,那鐘就嘀嗒嘀嗒響起來了。難道世界不就是來自這樣的迷霧?他思索著。猶太歷史學家弗拉維奧·約瑟夫斯闡述過這樣一個觀點,世界是在秋分時節創造出來的。這是個合理的觀點,因為天堂里有水果;既然樹上已經結出蘋果,那就應該是秋天……這或許有些道理,但他的腦子里馬上又生出了另一種想法:這是什么邏輯呀?難道萬能的上帝不會在一年中任何一個別的季節以特殊的方法創造出這種微不足道的水果嗎?
當他們走上了去洛哈特恩的主干道時,那里的行人、馬車和各種類型的車輛都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起,也都鉆出了迷霧,好像在圣誕節用面包捏出的小雕像那樣。禮拜三是洛哈特恩的趕集日。農民們的大車上滿載著成袋的種子、滿籠的家禽和各種農產品。其中,商人們帶著各種能售賣的商品快步在人群中走著——他們的攤位此時被巧妙地折疊起來,那些貨物隨時都能用扁擔挑在肩上移動;不一會兒,攤位鋪開了,桌子上擺著五顏六色的東西,有木制玩具,還有他們用四分之一的價格從農村收來的雞蛋……農民們還牽著山羊和奶牛來出售;被各種噪音嚇壞了的動物們停在水坑中不敢動彈。一輛覆蓋著破洞篷布的載重馬車從他們身邊開了過去,喧鬧的猶太人從鄰近的各個地區趕往洛哈特恩的集市,他們身后跟著的是一輛華麗的馬車。馬車在迷霧和人群中很難保持干凈,上了白漆的小門被泥水濺成黑色,披著藍色斗篷的車夫表情看上去很無奈,因為他萬萬沒想到會遇到這么混亂的場面,現在只能用目光失望地搜尋著,怎樣才能逃離這條魔鬼般的路。
羅什科非常固執,他不肯把車趕到田里走,一直靠右行駛著,一個輪子軋著草地,另一個輪子軋著馬路,穩健地往前走。他表情陰郁,臉拉得很長,還有點泛紅,如猙獰的鬼臉。神父看了他一眼,想起了昨天研究過的一幅蝕刻畫——上面那些地獄的噴火魔怪,它們的表情就跟現在羅什科的鬼臉一模一樣。
“快讓開,讓尊貴的神父先生過去吧。讓開!人們哪,快讓到一邊去吧!”羅什科大聲喊著。
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他們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堆建筑物。顯然,是迷霧改變了人對距離的感覺,甚至連卡西卡都沒料到。馬突然跳躍起來,欲掙脫牽引桿,如果不是羅什科反應快,如果沒有他的鞭打,這匹馬差點掀翻了整駕馬車;或許是爐膛里迸出的火星嚇著了卡西卡,或許是受到一旁等待換馬掌的馬群的焦慮感染……
前面有一個又破又臟又窮酸的小酒館,像是農村的一個茅草屋。水井里伸出的吊鉤像絞刑架一樣懸在小酒館的上空,穿破迷霧向上伸著,吊鉤的尾部消失在高高的空中。神父看見一輛布滿灰塵的馬車停在那里,疲憊的車夫把頭埋在膝蓋間,沒有下車,馬車里也沒有任何人出來。站在馬車前面的是一個瘦削的猶太人,在他旁邊站著的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小女孩。代牧只看到了這些,因為迷霧吞噬著每一個過去的景象,然后消失在某一處,像融化了的雪花隱身在某處一樣。
這就到了洛哈特恩。
開始看到的是一片黏土草屋,一種用茅草做屋頂的黏土小房子,看上去似乎要壓向地面似的;但離市場越近,那些房子就越小巧,茅草屋頂就顯得越精致,最終他們看到了一片木瓦頂的、用未燒制的黏土磚建造的小樓。這里還有教區小教堂、多米尼克修會教堂,緊挨著市場的是圣白芭蕾教堂,遠處是兩個猶太會堂和五個東正教堂。一些小房子像蘑菇一樣圍繞在市場附近,每個小房子里都有自己的生意。裁縫、制繩工匠、皮匠,他們都是猶太人。還有一個面包師,姓波漢奈克[4],代牧對此很喜歡,因為這顯現出一種隱藏的秩序,這種秩序若是更加明顯一致,將會使人們過上更有道德的生活。另一邊是一個叫盧巴的人的制劍廠,這個建筑物的正面很有特點,墻面新粉刷成了藍色,在入口處還懸掛著一把巨大的生了銹的劍——看得出這個盧巴是一個非常好的手工匠,這里顧客盈門。再過去就是馬具商,在他的門口擺著一個木制鋸木架,上面有一個漂亮的馬鞍,大概是鍍了銀的,因為它在那里閃閃發光。
到處都能聞到一種惱人的麥芽味,滲透在每一種待售的商品中,麥芽的味道就像面包一樣飽腹。在洛哈特恩郊區有幾個小啤酒作坊,這種濃郁的氣味就是從那里發散到各處的。這里的很多攤位都銷售啤酒,而那些更好一些的商店還銷售伏特加、蜂蜜酒,主要是那種高濃度蜂蜜酒。一個叫瓦克舒爾的猶太商人的商店還銷售葡萄酒,真正的匈牙利葡萄酒和萊茵蘭葡萄酒,就是那種略帶點酸味兒的葡萄酒,這種葡萄酒甚至是從瓦拉幾亞[5]運來的。
神父圍著那些用材料板、粗紡布匹、柳條甚至柳葉等各種能想象得到的材料做成的攤位轉悠。有一位蒙著白頭巾的好心婦女用馬車售賣南瓜,南瓜漂亮的橘黃色吸引著孩子們的視線。旁邊有一個婦人在夸自己做的哥穆爾卡奶酪,這種奶酪下面還鋪著一層辣根葉。在她們旁邊還有很多別的攤位,都是一些正常做買賣的人,不過這些人要么是寡婦,要么是醉漢的老婆,她們賣的東西有食用油、鹽和布匹等。
神父通常都會向其中一位婦女買些豬肝醬制品,所以現在他對女商販投去了友好的微笑。在這位女商販旁邊還有兩個用綠樹葉裝飾的攤位,這表明他們在售賣鮮啤酒。這里還有一個富有的亞美尼亞商人帶有頂棚的攤位——賣的都是一些材質很美、很輕盈的東西,刀子都配有裝飾漂亮的刀鞘——和賣魚干的小攤,魚干的腥味兒滲透進了土耳其羊毛掛毯里。在遠處還有一個落滿灰塵的小木屋,那里有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他的肩膀上掛著一些籃子,他在賣雞蛋,每個草編籃子里都裝著一打雞蛋。另外一個人把雞蛋裝在一個大籃子里賣,一籃子里裝著六十個雞蛋,價格也很具競爭力,相當于批發價。售賣面包的攤子上掛滿了貝果[6]——其中一個掉在了泥濘的地上,有只小狗在那里大口嚼著掉在地上的貝果。
這里銷售的東西五花八門,包括從伊斯坦布爾集市直接拉到這里的各種貨物,例如花卉、毛巾和頭巾,還有童鞋、水果以及花生等。在另一處的圍欄旁,一個男子在售賣犁耙和各種大小型號的釘子,有的釘子小得像針,有的很大,是蓋房子用的。旁邊站著一位美麗大方的婦女,頭上戴著一頂漿過的硬挺的帽子,她把那些為夜里巡邏的人制作的鈴環[7]放在臺板上售賣——小的鈴環發出的聲音有點像夜里蟋蟀的叫聲,而不是打更人的喊聲;而那些大的鈴環的聲音則與小鈴環完全相反,大到幾乎能喚醒死者。
猶太人是被禁止買賣與教會有關的東西的。就這件事,神父、拉比們都反復地、響亮地強調過,可就是屢禁不止。這里有一些精美的祈禱書,當你用指尖滑過書頁間的緞帶和壓印在封面上的銀色字母時,你會感覺到它們的溫暖和彈性。一個戴著猶太小圓帽、穿著整潔干凈到近乎優雅的男子,手捧著祈禱書就像捧著圣髑[8]那樣——祈禱書外層用一張非常薄的紙包裹著,一層奶油色的透明紙,為的是避免這用芬芳顏料印刷的、純凈的、基督教的書頁,在這樣臟兮兮、霧蒙蒙的天氣里沾上污點。他這里還有蠟燭,甚至還有披著光環的圣人畫像。
神父走到一個旅行書商跟前,希望能找到一本拉丁文的書籍。但所有的書都是猶太文的,在這些書旁邊還擺著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東西。
眺望遠處,在那些小巷深處,能看到那里的貧窮,就像鞋子穿破后露出的臟腳趾;這是一種罕見的、靜默的、地陷天塌般的貧窮。這里已經不再有什么商店和攤位,而是用不知從哪里的垃圾堆里撿來的破木板子拼湊起來的窩棚。在其中一個破窩棚里,鞋匠正在修理已經縫補、上膠和補綴過多次的鞋子;而在另一個掛滿鐵鍋的破窩棚里,一個修補匠坐在那里,他面黃肌瘦、臉頰凹陷,帽子遮蓋著長滿棕色瘀點的額頭。代牧有點害怕在他那里補鍋,擔心自己的手指觸碰到這個倒霉鬼,就會得上可怕的傳染病,再傳染給別人。在他旁邊有一位老者在磨刀,各種大小、形狀的鐮刀。老人的工作臺包括一個系在脖子上的石輪。他拿到需要磨的刀具時,會在地上放一個很原始的木架——上面連著幾條皮帶,這樣就成了一臺簡陋的機具——然后他用手轉動輪子來打磨金屬刀片。有時候從這臺機具上還會飛出一些真實的火星,散落在泥土里,每當看到這些,那些滿身泥土和長滿疥瘡的孩子就特別興奮。靠這個營生,他只能賺到一點點錢。也許,某天能用這個輪子淹死在河水中,也算是干這個營生的一種好處。
穿著破衣爛衫的婦女在街上撿拾碎鐵屑和燒火用的牛糞。這些衣衫襤褸的婦女,很難分辨她們是信仰猶太教的窮人,還是信仰東正教的窮人,抑或是信仰基督教的窮人。是的,貧窮不分信仰和民族。
如果存在的話,那么它在哪里?神父想著天堂,問著自己。肯定不會是在這個洛哈特恩,也不會在——他自己這樣認為——任何波蘭的土地上。如果有人覺得在大城市里生活會更好,那就大錯特錯了。盡管神父一生中從未去過華沙和克拉科夫,但他從伯納德派的皮庫爾斯基的故事中了解到一些,而且在更早的一些時期,他在各個莊園的某些地方也聽到過相關的故事。
天堂,也就是愉悅的花園,上帝賜予的美麗而未知的地方。正如《諾亞方舟》里寫的那樣,天堂就處于亞美尼亞的某處,那里有巍峨的高山,但布魯努斯卻再次強調說,天堂在南極之下。有四條象征著接近天堂的河:基訓河、比遜河、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還有這樣一些作家,他們在地球上不能為天堂找到一個地方,就把天堂鎖在空中,鎖在有十五個厄爾[9]高的高山上。但神父卻認為,這種說法不夠聰明。因為這怎么可能呢?難道生活在天堂之下大地之上的人們能從下面看到天堂?難道他們能看到圣人的后腳跟嗎?
從另一方面說,人們也不應該認同那些散布錯誤判斷的人的看法,他們認為《圣經》關于天堂的說法僅具有神秘的含義,也就是說只能從精神或隱喻層面上理解天堂。神父認為——不僅僅因為他是神父,同時他自己也深信——必須逐字逐句去理解《圣經》的內容。
他知道天堂的一切,因為差不多在一周前,他雄心勃勃地完成了自己撰寫的一本書中的一個章節。這本書匯編了菲爾萊尤夫人寫的所有的書,一共有一百三十本,為了看到這些書他還特意去了利沃夫,甚至到了盧布林。
他正在往一個簡陋的、位于一個角落里的房子那邊走去。是皮庫爾斯基神父建議他這樣做的。矮矮的兩扇大門敞開著;那里散發著一股辣根的氣味,同時混雜著不同尋常的馬糞的惡臭和秋季的潮濕氣味,外加一種刺鼻的氣味,這種氣味神父很熟悉——咖啡的氣味。盡管神父自己不喝咖啡,但到了這里也不得不出于禮貌品嘗一下。
神父回過身去看,用眼睛尋找著羅什科;他看見羅什科帶著憂郁的表情匆匆穿上皮衣,而遠處——整個集市都自顧不暇。沒有人會看神父一眼,所有人都忙著自由交易。一片嘈雜,混合著各種語言的叫賣聲。
在那個建筑物的入口處,能隱隱約約看見掛著一塊歪歪扭扭的牌子:
邵爾貨物倉儲店
后面緊接著是希伯來字母。門上掛著一枚金屬徽章,旁邊寫著一些符號。神父想起來了,阿塔納修斯·基歇爾[10]曾在自己的書中寫道,當猶太人的妻子臨盆時,他們害怕有女巫,就在墻上寫幾個詞:“亞當”“夏娃”“胡茲”“莉莉絲[11]”。那這是什么意思呢?“亞當和夏娃,你們快來到這里吧,而你,莉莉絲女巫,快走吧。”沒錯就是這個意思,這里不久前肯定有人生過孩子。
神父邁過一個很高的門檻,整個人沉浸在那種溫暖的辣根的香味之中。在這里,光只能從一個小小的窗戶透射進來,窗臺上還擺著幾個花盆。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才適應了黑暗。
柜臺后面站著一個小伙子,剛剛長出一點胡子,他有著豐滿的嘴唇,剛看到神父的時候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然后就開始尋找適當的詞。神父看出了他的不安。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神父大膽地問他,想表現出自己在這個昏暗、低矮的小鋪子里感覺很舒服,也想鼓勵小伙子跟他談話,但沒有得到回應。“你叫什么名字?”他又用拉丁語正式地重復了一遍,因為這樣可能有助于小伙子理解,但聽上去又顯得過于莊重了,好像神父來到這里是要驅魔似的,就像《路加福音》中的耶穌那樣,向被附身的人提問。結果小家伙把眼睛瞪得更大了,嘴里重復著“哎呀,哎呀”,然后突然轉身跑到柜子后面,還撞到了掛在釘子上的蒜辮。
神父表現得并不明智;他不應該期待這里的人能聽懂他講的拉丁文。神父低頭審視著自己,他的大衣下面露出了法衣上黑色的、用馬鬃做的扣子。這個法衣可能嚇住了小伙子,神父想。他屏住呼吸微笑著,他想起了《圣經》中的耶利米[12],他也是這樣幾乎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說:“啊啊啊,上帝呀,這個我說不上來。”
從此,神父就在心里叫小伙子耶利米。他無所適從,因為小伙子突然消失了。神父環顧著商店,系上大衣的扣子。因為是皮庫爾斯基神父勸他來這里的,他聽了皮庫爾斯基神父的話,現在他覺得這并不是一個好主意,他有點心慌意亂。
不過這時沒人從外面進來,為此神父默想著這得感謝上帝。這可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一位天主教神父,洛哈特恩的教士長站在猶太人的商店里,好像家庭婦女一樣在等待著服務。皮庫爾斯基神父給他出主意,讓他去利沃夫的杜布斯拉比那里,皮庫爾斯基神父自己也去過,從那里了解了很多。于是神父去了那里,但年邁的杜布斯可能已經厭煩了這些天主教神父沒完沒了地向他提出一些關于書籍的問題。他對貝奈迪克特神父提出的請求和最感興趣的東西都感到有些不愉快,他會說他這里沒有,或者假裝自己沒有神父問的那本書。杜布斯做了一個很禮貌的表情并轉過頭去,使勁地吧嗒嘴。當神父問他是否能夠幫助自己的時候,杜布斯揮了揮手,并把頭轉向后面,好像有誰在他身后站著似的。拉比想讓神父明白,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會說。后來皮庫爾斯基神父對教士長解釋說,這涉及猶太異端學說,盡管他們總是自夸說他們沒有任何異端學說,但對于這一特定的異端,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痛恨。
最終皮庫爾斯基神父建議他去找邵爾,邵爾的房子位于市場,是一座與商店合一的大房子。說完他斜眼并用帶點譏諷的眼光看了一下赫米耶洛夫斯基,但這可能是教士長的神經過于敏感。也許應該通過皮庫爾斯基弄到這些猶太人的書?盡管教士長不太喜歡皮庫爾斯基,不過這樣他就不會在這里因為尷尬而渾身冒汗了。但神父赫米耶洛夫斯基內心還是有些不服氣,所以還是來了。而且事情還有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整個事情就好像在玩文字游戲;有誰會相信這種事情會對世界有什么影響。神父一直在認真地研究關于基歇爾的章節,其中提到了巨大的牛紹羅波什[13]。也許可能就是因為這兩個詞匯——邵爾和紹羅波什[14]——有相似的發音,所以他才來到這里。上帝的判斷很奇特。
但這些著名的書都在哪兒呢?那位引起人們驚恐并受尊重的人物在哪里呢?這個商店看上去是一個普通的攤位,可店主卻據說是一位著名的拉比,尊貴的賢者扎爾曼·納夫塔爾·邵爾的兒子。不過這里堆放的卻是大蒜、草藥、各種裝著調料的鍋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的香料——有榨的,有磨成粉面的,或仍保持其本身原有的形狀的,像香草棍、丁香和肉豆蔻球等。架子上還擺著成捆的布匹——可能是絲綢和緞子,色彩繽紛,很吸引人的眼球。神父看著這些東西,在琢磨著自己可能還需要買點什么,就在這時,神父注意到了,在高處擺著一個深綠色的大瓶子,上面寫著:“茶”。神父知道他想要買什么了,總得買點什么吧——能喝上茶,就會讓他的情緒變好些,這對神父來說就意味著他可以毫不費力地開始工作了;而且茶還有助于消化。他還想再買一點丁香,以便晚上加在熱葡萄酒里喝,給酒增添點香氣。前幾天晚上神父被凍得夠嗆,雙腳冰涼,以至于沒辦法集中精力寫書。這時神父用眼光搜尋到一個能坐的地方,之后一切就在同一時間發生了:從柜臺后面走出一個健壯的、留著胡須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毛料做的長袍,腳上蹬著一雙尖頭土耳其皮鞋;肩披一件深藍色的薄大衣,瞇縫著眼睛,好像剛從昏暗中走到有光照的地方。在他身后,之前那個耶利米好奇地探出頭看,還有兩張不同的臉龐,也非常像耶利米,他們也很好奇,兩腮緋紅。而在朝市場開著的大門方向,站著一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身材瘦小的男孩兒,也可能是成年男子,因為他滿臉的胡茬,淺色的山羊胡。他倚靠在門框上,粗聲喘著氣,看樣子他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到這里來的。他直瞪瞪地瞅著神父,調皮地微笑著,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齒。神父不大肯定,這種微笑有時是否是一種嘲笑。他更喜歡那位身披大衣的端莊的人,于是神父非常禮貌地對他說:
“請尊貴的先生您原諒……”
那個人先是非常緊張地看著神父,不一會兒,他臉上的表情開始慢慢地起著變化。他的臉上好像露出了一點笑容。教士長突然明白,這個人可能聽不懂他說的話,于是他換了一種語言,開始用拉丁語說話,他很興奮,覺得找到了知己。
猶太人慢慢地將眼光轉向了站在門口喘著粗氣的小伙子,而那小伙子卻毫無顧忌地走到屋子的中間,脫掉了深色布夾克。
“我來給你們當翻譯。”他用出人意料的低沉嗓音說道,帶一點柔和的魯塞尼亞語[15]口音。他用手指指著教士長,十分興奮地說,他是一位真正的、最純正的神父。
神父完全沒有想到,他得借助翻譯談話。萬萬沒料到會遇到這種情況,神父有些驚慌失措,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面,因為整個事情本來就很敏感并且非常微妙,但突然間這件事將變成一件公開的事情,稍后還可能傳遍整個市場。他真想立即抽身回到帶著馬糞味兒的、冰涼的迷霧中去。他開始覺得,他被困在這個低矮的、空氣中帶有各種植物根的氣味的屋子里,同時又覺得已經有人從馬路上走過來圍觀,想看看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和尊敬的埃利沙·邵爾談談,”教士長說道,“私下里。”
幾個猶太人感到很詫異。他們互相之間交換了幾句話,耶利米消失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他不在的時候大家都沉默不語,幾乎令人窒息。很明顯神父得到了允許,現在他們帶著他往柜子后邊走。在他們身后是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孩子們輕盈的腳步聲、柔和悅耳的咯咯笑聲,仿佛在薄薄的木墻壁后面還有其他人群,正透過木墻的裂縫好奇地看著在猶太人家的各個角落轉悠的、洛哈特恩的代牧。事實上,市場上的小商店僅僅是一種更大結構的一環,一種像蜂箱一樣的建筑,有房間、走廊和臺階。整個房子很大,是圍著內院建的,他們稍作停留時,神父透過房間的一扇小小的窗戶用眼角瞥見了。
“我叫赫雷奇科。”他們走著的時候,那個留著胡子的男孩自我介紹說。神父意識到,如果此時他想退回去,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樣走出這種蜂箱式的房子。為此他出了一身冷汗,這時正好有一扇門咯吱一聲打開了,門里面站著一位身材瘦削的壯年男子,他的臉放著光,很光滑,但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這人胡子花白,穿著齊膝的大褂,腳上穿著毛襪子和一雙黑拖鞋。
“這就是拉比埃利沙·邵爾。”赫雷奇科怯怯地說。
房間又小又矮,陳設非常簡樸。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面放著一本攤開的書,旁邊還放著一堆別的書——神父的眼光貪婪地滑過這些書脊,試圖看清書名。總的來說,神父對猶太人知之不多,而那些洛哈特恩的猶太人,他也只是和他們見過面而已。
神父突然覺得他們倆這樣很好,因為兩個人的個子都不高。在大個子面前他總會覺得很尷尬。他們兩個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給神父的印象是,大家對彼此都很滿意。猶太人輕輕地坐下,微笑著并用手指著板凳示意神父也坐下。
“經過許可,在這特殊情況下,我隱姓埋名來到您這里,對智慧和博學的您,我久仰大名。”
赫雷奇科翻譯了半截停了下來,然后問神父:
“隱——姓——埋——名?”
“這個你不懂嗎?就是請不要張揚。”
“這又是什么意思?不——張——揚?”
神父沉默了,有點不高興,也很驚訝。盡管找來了一個翻譯,可對方還是弄不大懂他講的話。那他們該怎么談話呢?要說中文嗎?他試著單刀直入地說。
“請保守秘密,雖然我并不隱瞞我是洛哈特恩的代牧、天主教神父,但首先我是一個作者。”他說“作者”的時候,特別伸出了手指頭強調這一點,“我希望,我今天在這里的談話,不是作為神父,而是作為一直堅持不懈地籌劃一件事情的作者……”
“籌——劃?”赫雷奇科帶著質疑的腔調問。
“……就是寫一本不起眼的書。”
“哦。請神父原諒,我的波蘭語不好,只懂一些平時人們常說的簡單的語句,只知道那些圍著馬轉的詞匯。”
“圍著馬轉的詞匯?”神父對此感到大吃一驚,怎么弄來這么一個翻譯。
“對呀,因為我整天圍著馬轉,就是買賣馬。”
赫雷奇科一邊說一邊打著手勢。他瞪大黑眼珠,無神地看著神父,神父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和一個盲人打交道。
“我已經逐字逐句地讀完數百名作家寫的書,”神父接著說,“為此我四處借書、買書,但總覺得,我仍有很多書還沒讀過,而且現在很難找到這些書籍。”
現在神父停頓了一會兒,期待著那位邵爾也說幾句話,可他卻在一旁微笑著頻頻點頭,不發一言。
“我聽說,尊貴的先生您這里有一個不錯的圖書館,盡管我不想給您帶來不便——”他不情愿地改了一下用詞,“就是不想打擾或者給您添麻煩,但為了更多人的利益,我還是斗膽有違習俗地貿然來到您這里,并……”
邵爾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婦女從外面闖進了這個矮小的房間。在她后面的是一些在昏暗中看不清臉龐的人,他們低聲說話,向房間里東張西望。一個小孩子哭了一陣,突然安靜了下來,好像人們的眼光都集中到了那位婦女身上:她頭上戴著密密的發卷,毫無顧忌地闖進來,眼睛注視著自己前面的某個地方,根本就不看那些男人一眼;手里托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裝水用的罐子和水果干。她身上穿著一條肥大的、帶大花圖案的裙子,裙子上還套著一條繡花的圍裙;腳上穿著一雙尖頭系帶皮鞋。她身材嬌小,但很勻稱,很惹人注目。她身后跟著一個小女孩,手里拿著兩個杯子。她看到神父后很害怕,怯生生地往前走,結果摔倒了。杯子在地板上打了幾個滾,好在因為杯子的玻璃很厚,一個也沒碎。那位婦女根本沒去管孩子,而是把眼光投到了神父身上,迅速并冷淡地掃了他一眼。烏黑幽深的大眼睛閃閃發光,她蒼白的臉上瞬間泛起了紅暈,暴露了她的窘迫。代牧從來沒接觸過年輕的婦女,對她的突然闖入感到震驚;他咽了口唾液。而那位婦女把裝水的罐子和盤子,以及從地上撿起來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轉身走了出去。門猛地被關上了。翻譯赫雷奇科看上去也顯得有些惶惶不安。此時埃利沙·邵爾把小女孩拽到身邊,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但小女孩一溜煙從他膝蓋上溜下來,跑到門外去了。
神父敢肯定,這位婦女帶著孩子跑進來,為的是讓他們看神父一眼。要知道,神父現在是在猶太人的家里!他就像具有異國情調的火蠑螈。那又怎樣?難道猶太醫生不能醫我的病嗎?難道猶太人不會為我準備藥嗎?書的事情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衛生健康的問題。
“書啊!”神父說,他用手指著桌上放著的對開本和一些埃爾塞維爾小開本書。每本書上面都用金漆寫著兩個字符,神父覺得這是主人的姓名縮寫,因為他認得那兩個希伯來語的字母:

神父掏出了自認為能通向以色列的“門票”,小心翼翼地把他帶來的書放在了邵爾的面前。神父得意地笑著,因為這是阿塔納修斯·基歇爾的著作《巴別塔》,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這都是一部偉大的杰作,神父冒了很大的險帶著這本書來到這里。萬一這本書掉在洛哈特恩臭烘烘的泥濘里了呢?萬一這本書在集市上被小偷搶走了呢?如果沒有這本書,代牧就不是現在的他,可能就只是一個小小的普通神父,一個富人莊園里的耶穌會教員,一個虛榮、富有并故弄玄虛的教會職員。
神父把書拿到邵爾跟前,宛如展示自己心愛的妻子。現在他用手指敲打著書的木質封面。
“我有很多書,但基歇爾這本書是最好的。”他隨手翻到了某一頁,看著一張地球的圖片,上面畫的地球是一個圓球,還帶著巴別塔又細又長的圓錐。
“基歇爾證明,我們在《圣經》里看到的巴別塔,不可能有描述的那么高。塔如果真的有那么高,能夠到月亮,就會打亂整個宇宙的秩序,立足于地球的塔的地基也會十分巨大。那塔會遮住太陽,并給所有的造物帶來災難。地球上的人們會用盡所有的木材和泥漿資源……”
神父覺得,他在宣講一個異端邪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何要對沉默不語的猶太人說這些。他希望對面的那個人把他當作朋友而不是敵人。不過有這種可能嗎?也許可以達成共識,盡管他們互相不懂對方的語言和習俗,互不了解,也不懂對方的生活習慣和習性,不懂互相之間的微笑和對方手勢的寓意。總的來說,他們彼此都十分陌生。因此,也許可以借助書籍達成共識?難道這不是唯一一條可走的路嗎?如果人們都閱讀同樣的書籍,就會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而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正如基歇爾描述的生活在別的世界里的中國人那樣。當然也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根本不讀書,他們的大腦處于休眠狀態,思維簡單,像動物,像那些兩眼空空的農民。如果他,神父,是國王的話,就會在農奴制的國家確定某一天為讀書日,要求所有的農民都要看書,那么現在的聯邦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也許這是字母的問題——目前各種語言使用的都不是同一種字母,而是多種不同的字母,因此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字母就像是磚頭——有些磚頭燒制得很光滑,可以用它建大教堂,而另一些則是用泥坯做成的磚頭,很粗糙,用它只能建造普通的房屋。盡管拉丁語肯定是最完美的語言,可他覺得,這個邵爾并不懂拉丁語。神父用手指給他一個畫面,讓他看,后來又指著其他畫面讓他看,神父發現那個人彎下腰,低下頭,開始感興趣地看這些畫面,最終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個用金屬絲框起來的眼鏡。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也想有這么一副眼鏡,心想一會兒可以問問他,在哪兒可以定制一個。翻譯也對這些畫面表示出了興趣,因此三個人都低頭彎腰看著。

神父滿意地看了他們一眼,覺得他們已經上了自己的鉤。他看到猶太人的黑胡子中還夾雜著金黃色和赤褐色的毛發。
“我們可以交換一些書看。”神父建議。
他說,在他的菲爾萊尤夫圖書館還有兩本基歇爾的書,《諾亞方舟》和《地下世界的財富》[16],因為這兩本書價值連城,都鎖在柜子里,不能隨便動。他還知道其他一些書籍,但只是偶爾從哪里看到過一些相關的介紹。那里還有很多世界知名思想家的書籍,包括——為了討好他們,他還補充說——猶太史學家約瑟夫的書。
他們從罐子里給神父倒了果汁,還把裝有無花果干和大棗的盤子推到他跟前。神父虔誠地放進嘴里,他好久沒有吃這些東西了。嘗到了這種非塵世般的甜味,神父的精神也改善了許多。他明白,現在到了他解釋自己來意的時候了,因此他咽下了嘴里咀嚼的東西,開始說自己的事情;結果還沒等他說完,他就意識到,他有點操之過急了,可能會一無所獲。
也許他是從赫雷奇科突然的變化中感覺出來的。他敢肯定,小伙子在翻譯的時候有些添油加醋。但他不清楚,這些話是對邵爾的警示,還是相反,是對神父的支持。埃利沙·邵爾在椅子上稍微往后移動了一下,向后仰著頭,合上雙眼,似乎在努力跟自己黑暗的內心對話。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神父——違心地——與年輕的翻譯交換眼神的那一刻。
“拉比在傾聽年長的人的聲音。”翻譯小聲說,神父佯裝著聽懂了似的頻頻點頭,其實他完全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也許這個猶太人真的與各種魔鬼有著某種神秘的默契,猶太人當中有很多這樣的拉米亞[17]和莉莉絲。邵爾的這種猶豫和閉上眼睛的動作似乎在告訴神父,他真不希望在這里看到神父。情況既非常微妙又非同尋常,但愿不會損壞神父的名聲。
邵爾站了起來,面朝墻壁,低頭站了一會兒。神父有些局促不安——他是在示意我,讓我離開這里嗎?赫雷奇科也閉上雙眼,他長長的睫毛的影子落到了他長滿柔軟胡茬的臉上。也許他們睡著了?神父輕聲說了一句,他們的沉默讓神父失去了自信。他現在非常后悔來到這里。
突然,邵爾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朝柜子的方向走去,然后打開其中一個柜子的門。他激動地取出一本厚厚的對開本,上面帶有與所有其他書籍相同的符號,之后他把這本厚厚的書放到了神父的面前,從后面打開書并一頁一頁地翻看著。神父瞪大眼睛看著制作精美的扉頁……
“《光明篇》[18]。”他莊重地說,然后又將書放回到柜子里去。
“誰能給神父讀完這么一本厚厚的書啊……”赫雷奇科加重語氣說。
神父把兩卷《新雅典》放在了邵爾的桌子上,希望能促使他們今后交換書看。他用食指敲著書,然后指指自己,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這是我寫的書。”如果他們能懂這里的語言的話,應該讀讀這本書,能從中了解到世界上的很多事。他等待著邵爾的反應,結果等來的卻是他輕輕地聳了聳眉毛。
神父和赫雷奇科一起走到了冰涼的、令人不舒服的空氣中。赫雷奇科嘴里還在不停地說著什么,神父嚴肅地看著他,看著他滿臉的胡茬,看著他帶點孩子氣的臉上長長的睫毛,然后又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
“你是猶太人?”
“噢,不是……”赫雷奇科一邊聳著肩一邊回答說,“我是這里的人,就是出生在洛哈特恩的人,我的家就在這里。我應該是東正教徒。”
“那你怎么會說他們的語言呢?”
赫雷奇科湊近神父身邊,幾乎跟他肩并肩走著,顯然是受到這種信任鼓舞。他說,他的父母親都死于1746年那場大傳染病。他們活著的時候,曾跟邵爾做買賣,他的父親是個手工藝者,主要做皮革鞣制。他死后,邵爾想幫助赫雷奇科和他的奶奶以及弟弟奧萊西。邵爾幫他還清了父親的債,照顧他們這三個鄰居。住在社區中,他與猶太人的接觸比跟自己人的接觸都多。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學會了猶太人的語言,他的猶太語說得跟猶太人一樣,非常流利,還經常在不同的場合和不同的生意中派上用場,因為猶太人,特別是那些年長的猶太人,不愿意說波蘭語和魯塞尼亞語。猶太人,特別是邵爾家族的人,并不像人們傳言的那樣;他們人很多,熱情好客,還常常給別人吃的,要是天冷了,還會給一杯酒喝。現在赫雷奇科正在學習父親的手藝,以便繼承他的皮革作坊,這個職業總是不可或缺的。
“那你沒有什么基督教親戚嗎?”
“有啊,不過都是些遠親,他們也不大關心我們。噢,對了,這是我的弟弟奧萊西。”有一個大約八歲的小男孩朝他們跑來,滿臉雀斑。“請神父先生不必太為我們操心。”赫雷奇科歡快地說,“上帝創造了人,讓人的兩只眼睛長在前面而不是長在后面。這就意味著,人們應該往前走,而不是往后看。”
神父承認這是上帝說過的話,盡管他記不得是在哪個文本中說過。
“你既然學會了他們的語言,那就可以翻譯這些書籍了。”
“哎呀,哪里呀,尊敬的神父,我不愛看書。看書很無聊。我更愿意做買賣,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最好做馬匹的買賣,或者像邵爾那樣,買賣伏特加和啤酒。”
“哎,你怎么愛做他們喜歡做的買賣呢……”神父說。
“怎么,做這些買賣不好嗎?人們需要喝酒,因為生活太沉重了。”
他一邊跟著神父走,一邊說著什么,盡管神父已經有意要甩掉他了。貝奈迪克特·赫米耶洛夫斯基面朝著集市的方向,用眼光搜尋著羅什科。他先是往賣皮毛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環顧了一下市場四周,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他不大可能找到車夫。因此他決定自己去找馬車。可是翻譯仍覺得,自己還沒有盡到應盡的職責,還想給他解釋一些事情,顯得對自己能做的事很高興的樣子。于是他說,邵爾家正在準備一場隆重的婚禮,因為邵爾的兒子(神父在商店里見到的那個人,他叫他耶利米,其實他的真名是伊扎克),要跟來自摩拉維亞[19]的猶太人家的女兒結婚。不久后他們全家人和許多住在附近的親戚都會來這里,這些人大多住在布斯克[20]、波德蓋齊、耶耶然[21]和科佩欽齊[22],還會有從利沃夫和克拉科夫來的親戚。盡管婚禮將在秋季舉行,但依著赫雷奇科的看法,婚禮還是在夏季舉行比較好。赫雷奇科沒完沒了地說著,他還說,如果神父能前來參加這個婚禮那就更好了,然后他想象著什么,大笑起來,神父也跟著他大笑并給了他一點錢。
赫雷奇科看著手里的幾枚格羅希[23],轉身跑得無影無蹤。神父站在那里,沉浸在宛如洶涌波濤的集市之中,并淹沒在那些售賣的肉醬的香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