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各布之書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7809字
- 2024-12-26 17:42:42
第二章
關(guān)于卡塔日娜·克薩科夫斯卡[24]最糟糕的板簧和婦女疾病
此時,卡緬涅茨[25]的城督[26]夫人卡塔日娜·克薩科夫斯卡(婚前姓波托茨卡)剛好到達(dá)洛哈特恩,陪伴她的是一個她熟悉的年長的婦人。她們兩個人已經(jīng)在從盧布林[27]到卡緬涅茨的路上走了好幾天了。裝有她們行李箱的馬車已經(jīng)跟著她們走了數(shù)小時,箱子里裝的都是衣服、床上用品和各種餐具,以便她們在路上休息用餐時,能用上自己的瓷器和刀叉等餐具。盡管有專門派遣的使者,提前去通知住在附近的親戚和朋友來接待她們吃住,但有時她們還是不能找到安全舒適的住宿地。那時她們就在小酒館和小旅館里用餐,當(dāng)然就會吃得非常簡單。德魯日巴茨卡[28]女士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幾乎無法忍受。她抱怨自己消化不好,無疑是因?yàn)樗酝昝款D飯后都會覺得,胃里像是在黃油桶里攪拌奶油那樣上下翻騰。反胃還算不上是什么大病。克薩科夫斯卡夫人的身體狀況就更差了——自打昨日起,她就覺得肚子疼,現(xiàn)在她無力地坐在馬車的一角,渾身發(fā)冷,出冷汗,臉色蒼白,德魯日巴茨卡開始擔(dān)心她是否能挺過去。因此她們才要到洛哈特恩的縣長那里尋求幫助,縣長叫時蒙·瓦班茨基,他與城督夫人的家庭還有點(diǎn)兒沾親帶故,不過在波多利亞[29],有點(diǎn)身份的人都是這樣。
這一天真是一個趕集的好日子。帶板簧的三文魚色的馬車上裝飾著綿軟的金色飾品,門上面還畫著波托茨卡家族的徽章;車上坐著趕車人,身穿鮮艷的制服,在往小城走的路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馬車走走停停,因?yàn)轳R路上擠滿了行人和各種動物,就算趕車人不停地在頭上方揮舞鞭子也無濟(jì)于事。深藏在馬車?yán)锩娴膬蓚€女人,像在珍貴的貝殼里一樣,坐著馬車,緩慢穿過講著各種語言的、狂熱的趕集人流。
在擁擠的人群中趕車,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總是得不停地剎車,結(jié)果板簧開裂了。新問題的出現(xiàn)更是雪上加霜,現(xiàn)在這次旅途變得更加復(fù)雜了,而城督夫人還從馬車座椅上摔到了椅子下面,因?yàn)樗さ锰哿耍恼麄€臉都扭曲了。結(jié)果德魯日巴茨卡嘴里一邊罵著,一邊徑直從馬車上跳到泥濘的地上,自己去尋求幫助。她先是朝兩個提著籃子的婦女走去,不料她們咯咯笑著轉(zhuǎn)身跑了,她們說著魯塞尼亞語;后來她抓住一個戴著帽子、穿著大衣的猶太人的袖子——這個猶太人試著想聽懂她講的話,甚至還用自己的語言跟她說了些什么,用手往河那邊指了指,指著小城下面的某個地方。那時已經(jīng)十分不耐煩的德魯日巴茨卡又在路上抓住兩個剛剛從馬車上下來的帥男子,他們看上去像是做生意的,正在往人群中走。他們有可能是亞美尼亞人,不像是當(dāng)?shù)厝耍凰麄冎粫u頭。而在他們旁邊站著一幫土耳其人,德魯日巴茨卡覺得,他們正用嘲諷的眼光看著她。
“這里有誰會講波蘭語?”她大聲喊著,對自己周圍的這幫人十分不滿意。看上去他們同處一個王國,同處一個聯(lián)邦,但這里跟她出生的大波蘭地區(qū)完全不一樣。這里的人看上去很野蠻,長著異國面孔,帶著異國情調(diào),穿著打扮很可笑;穿的是一種粗毛料風(fēng)衣,戴著一種皮帽,裹著特本頭巾,赤著腳。房子又矮又小,還都是泥坯建的,甚至在市場周圍都是這樣的房子。到處混雜著一種麥芽香和糞便的氣味,還有落葉的潮濕氣味。
最終她看見在自己前面有一個身材瘦小、上了年紀(jì)的神父。神父滿頭銀發(fā),穿著一件破舊的大衣,肩膀上還挎著一個包。神父瞪大眼睛看著她,感到十分意外。她抓住神父大衣的袖子并晃動著,透過牙縫噓聲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請神父告訴我,縣長瓦班茨基家住哪兒!不過請別聲張!請千萬別傳出去!”
神父眨了眨眼睛,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該說點(diǎn)什么好,或者應(yīng)該干脆什么也不說。也許可以用手給她指指方向?這位瘋狂晃動著他衣袖的婦女,身材矮小,身體圓圓的有點(diǎn)發(fā)福,眼睛比較清澈,高高的鼻梁;從她的帽子下露出卷曲的白發(fā)。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但必須隱姓埋名。”她一邊對神父說,一邊指著車那邊。
“哦,隱姓埋名,隱姓埋名。”神父重復(fù)著。突然從人群中鉆出一個小伙子,神父命令他帶著馬車往縣長家去。這個小伙子比想象的還要靈巧,他立馬幫助解開了馬繩,為的是讓馬車能掉轉(zhuǎn)車身。
掛著簾子的小窗里傳出了克薩科夫斯卡夫人的呻吟聲。她每呻吟一聲就會狠狠地罵一句。
關(guān)于絲綢上的血跡
時蒙·瓦班茨基娶了波托茨卡家族的俳萊佳為妻,他是卡塔日娜·克薩科夫斯卡的遠(yuǎn)房表親。現(xiàn)在他妻子不在家,到附近村莊的一個莊園主家去做客了。他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有點(diǎn)意外,急急忙忙系上裁剪得體的法國式外衣的扣子,拽了拽蕾絲邊的袖口。
“歡迎,歡迎。[30]”他用含糊的法文說。當(dāng)用人與德魯日巴茨卡帶著城督夫人往樓上走時,主人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了表親。之后他嘴里絮叨著什么,派人去接洛哈特恩的醫(yī)生盧斌。“婦女問題,婦女問題。[31]”他重復(fù)著。
總的來說他不太高興,就是對她們的突然到來不太滿意。因?yàn)樗肴ヒ粋€常去的地方玩牌,他一直非常有規(guī)律地去那個地方打牌。一想到玩牌,他就會興奮得血壓升高,就像喝了一杯醇香的美酒那樣讓他血液循環(huán)加速。為了玩牌他著過多少次急呀!唯獨(dú)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比他職位更高、更富有的人也會跟他坐下來一起打牌;最近他與主教索烏迪克一起玩牌,正因如此他一直穿著體面。本來他剛要出門,馬車已經(jīng)在等他了,結(jié)果現(xiàn)在不能去了。讓別的人去贏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搓了搓手,為的是讓自己平靜下來——沒辦法,我下次再去玩吧。
城督夫人一夜都在發(fā)高燒,德魯日巴茨卡覺得,她一直在說夢話。她與陪伴著城督夫人的另一女子阿格涅什卡不停地給她用冷水敷頭部,然后給她喂匆忙趕來的醫(yī)生開的草藥。此時,草藥的氣味像是含有茴香和甘草,仿佛甜蜜的云朵在被子上方飄蕩。病人睡著了。醫(yī)生說不僅要給她冷敷頭部,還要冷敷腹部。現(xiàn)在整個房子都安靜了下來,蠟燭都熄滅了。
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城督夫人第一次受月事困擾,肯定也不會是最后一次。這怪不得任何人,肯定是因?yàn)樗L在令人沉悶的莊園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任何運(yùn)動;姑娘們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桌子旁,為神父繡月牙形的圣帶;在莊園里整天吃的都是大魚大肉,很難消化;這樣的生活讓肌肉虛弱。此外,克薩科夫斯卡又喜歡旅游,整日坐在馬車?yán)镱嶔ぃ教幨青须s聲和撞擊聲;她的神經(jīng)還總是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而且還得不停地鉤心斗角,這就是政治。如果卡塔日娜不是揚(yáng)·克萊門斯·布拉尼茨基[32]的特使的話,那她又是什么呢?她不過是在為他的利益服務(wù)。她做得不錯,因?yàn)樗哂心腥说男愿瘛辽偃藗兌歼@么說,對她寄予厚望。但德魯日巴茨卡卻沒有看到她具有“男性性格”的一面。在她看來,卡塔日娜不過是一個喜歡指揮別人的女人。她個子很高,也很自信,嗓門也很大。人們都說,克薩科夫斯卡的丈夫與她無法相比。他個子矮小,還陽痿。他追求她的時候,大概是站在了錢袋子上,以彌補(bǔ)自己身高的不足。
也許是出于天意,她沒生孩子,但她看上去并沒有為此發(fā)愁。人們議論說,每當(dāng)她跟丈夫吵架時,每當(dāng)她跟他生氣的時候,她就抓起他,把他放在壁爐上,于是他就只能在那里一動不動,一直聽她說完。但為什么像她這樣的女人會找這么個丈夫呢?可能是為了鞏固自家的利益,而利益可以靠政治強(qiáng)化。
兩個女人為克薩科夫斯卡夫人一層層地脫掉衣服,當(dāng)她呻吟或者哭的時候,她們就直呼她的名字卡塔日娜,后來干脆就叫她的小名卡霞。她太虛弱了。醫(yī)生讓她們在她兩腿之間放上用干凈的布做的敷料,還叮囑她們要給她多喝水,強(qiáng)制她一定要喝很多水,尤其要喝一些用樹皮熬制的湯劑。在德魯日巴茨卡看來,她這人簡直太瘦了,因?yàn)槿绱耸荩瓷先ズ苣贻p,盡管那時她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
每當(dāng)病人熟睡時,德魯日巴茨卡和阿格涅什卡就一起清洗她帶血漬的衣服,上面有很大一塊血漬——從她的內(nèi)衣到襯裙和裙子,甚至在藍(lán)大衣上都有血漬。德魯日巴茨卡在想,這輩子我見了多少血呀。
城督夫人的裙子非常美——厚厚的緞子面料,奶油底色,上面繡著罕見的紅花,左右兩邊各有一枝帶綠葉的小鈴鐺花。設(shè)計(jì)歡快輕盈,襯托著女主人偏黑的膚色,與她黑黑的頭發(fā)也很相配。現(xiàn)在血跡以不祥的浪潮淹沒了那些歡快的花朵,以不規(guī)則的邊界滲透到布料里,毀壞了漂亮的裙子,好像有某種消極力量從底下浮到了表面。
在莊園里有一種特殊的辦法可以將血跡洗掉。數(shù)個世紀(jì)以來,未來的妻子和母親都要學(xué)會這門技術(shù)。這對婦女來說都是上學(xué)必學(xué)的知識,如果有這樣的學(xué)校的話。分娩、月經(jīng)、戰(zhàn)爭、搏斗、行刑、攻擊、大屠殺——這些都能令人想起,血會隨時從血管里流出。那怎么對付從身體里面大膽流到表面上的血呢?用什么樣的堿面清洗,用什么樣的醋涮凈?也許可以嘗試用淚水沾濕布來擦拭,又或者用唾液浸泡;包括床單、被套、內(nèi)衣、襯裙、襯衣、圍裙、帽子和圍巾、蕾絲袖口和衣服的荷葉邊裝飾、長外套和束胸衣、地毯、地板、繃帶和制服。
醫(yī)生走了以后,德魯日巴茨卡和阿格涅什卡兩個女人像是跪著又像是坐著,在床邊睡著了——一個用手托著自己的頭,臉上的手印留了一整晚;另一個在沙發(fā)上,頭垂在胸前,她輕輕地呼吸著,領(lǐng)口周圍輕柔美麗的蕾絲像在溫暖黑暗的海洋中游動的海葵。
縣長瓦班茨基桌子的白邊
縣長家的房子像個城堡。長滿苔蘚的石頭矗立在古老的樁基上,因此很潮濕。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栗樹,上面已經(jīng)結(jié)滿了果實(shí),黃葉紛紛下落,看上去好像院子里鋪著一張美麗的橘黃色的地毯。從門廳走進(jìn)客廳,里面的家具很簡單,但色彩鮮艷,墻上和天花板上還有一些裝飾,拋光的橡木地板閃閃發(fā)光。他們在做過冬的準(zhǔn)備——走廊里放著一筐筐的蘋果,他們正準(zhǔn)備把蘋果放到冬季的房間,以便蘋果在那里散發(fā)香味,等待圣誕節(jié)的來臨。院子里到處是忙碌的人,充斥著人們大聲說話的聲音,因?yàn)檗r(nóng)民們剛拉來木柴,正在一邊堆放它們。婦女們手提裝著核桃的籃子,德魯日巴茨卡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核桃。她剝開一個大核桃,嘗了里面多汁柔軟的核桃仁,又用舌頭舔了舔核桃皮,有點(diǎn)澀。廚房里散發(fā)出熬制水果醬的甜香氣味。
醫(yī)生從她身邊走過,嘴里還嘮叨著什么,徑直往樓上走去。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這位被縣長形容為“陰郁”的猶太人,在意大利攻讀了醫(yī)學(xué),是一個少言寡語、心不在焉的人。他深受瓦班茨基縣長的青睞,這位縣長曾在法國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像以前那樣迷信了。
第二天下午,克薩科夫斯卡喝了一點(diǎn)雞湯,然后命令把枕頭放在椅子上當(dāng)坐墊,并讓人給她拿來紙和筆還有墨水。
卡塔日娜·克薩科夫斯卡出生于波托茨卡家族,已為人妻,她是卡緬涅茨的城督夫人,很多村莊和小城鎮(zhèn)、宮殿和莊園的主人。她是那種天生的捕食者——即使掉入陷阱,落入偷獵者的手中,也會舔舐傷口,然后立即返回戰(zhàn)斗。克薩科夫斯卡具有動物的本能,就像狼群中的母狼。她總會沒事的。德魯日巴茨卡更應(yīng)該操自己的心。她不妨琢磨琢磨,她自己是怎樣的動物……她依賴“捕食者”而活著,她和他們做伴,寫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娛樂他們。她就是一只被馴服了的白鹡鸰,一只小鳥,會唱自己美妙的歌曲,但是任何一陣風(fēng)都能把它吹走,暴風(fēng)雨時從窗戶吹進(jìn)來的風(fēng)。
下午神父來到這里,來得有些早,他還穿著那件大衣,身上挎著一個包;那包很像是買賣人背的,而不像神父應(yīng)該背的包。德魯日巴茨卡早早就在門口迎接他了。
“我想向代牧致歉,請?jiān)徫易蛱斓馁Q(mào)然舉動。我大概是碰掉了神父的扣子了吧……”她一邊說一邊攙著神父的胳膊把他引進(jìn)客廳,盡管她并不知道接下來該拿他怎么辦。上餐還得有兩個小時。
“換句話說,我在無意之中為城督夫人的健康做了一點(diǎn)事情。”
德魯日巴茨卡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各個莊園中略有不同的波蘭語,因此現(xiàn)在這些插入拉丁語的講話只讓她覺得很好玩。她在這些地方度過了半生,作為女官和秘書。后來她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現(xiàn)在丈夫去世了,也有了孫輩,她設(shè)法讓自己能夠獨(dú)立生活,或者陪伴女兒,或者陪伴克薩科夫斯卡女士,或者做女官。她很高興回到貴族的莊園,在這里每天都會有很多事,晚上還可以讀詩。在她的行李里還裝了幾本詩集,但她羞于拿出來。所以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在那里聽神父說著什么。盡管有拉丁語的障礙,但她還是與神父找到了共同語言,因?yàn)樯窀覆痪们叭ミ^采采沃維奇的捷杜什茨基的莊園,現(xiàn)在神父正試圖在自己的教區(qū)重現(xiàn)那里的景象。幾杯酒下肚,神父顯得特別興奮和容光煥發(fā),他感到非常幸運(yùn),有人聽他說什么。
昨天城督克薩科夫斯基被派往卡緬涅茨,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隨時會過來。他也許會在早上來,或者可能是在半夜到達(dá)。
家里的主人和客人都坐在桌子旁,無論是常住的還是臨時的。那些最不重要的人都被擠在角落里,根本湊不到鋪著白色臺布的桌子跟前。這里有主人的叔叔或者舅舅,是一位年長者,體態(tài)略臃腫,說話喘著粗氣,對每個人都用“先生”和“女士”稱呼。這里還有縣長家的大管家,是個蓄著胡子、沉默寡言的男子,他端坐在那里;還有瓦班茨基家孩子們早年的宗教課老師,尊貴的受過高等教育的神父嘎烏丹·皮庫爾斯基。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見到他,立即迎上前去,把他帶到房間的一角,想給他展示一下猶太人的書。
“這是我換來的書,我給了他我著的《新雅典》,他給了我這本《光明篇》。”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驕傲地說,并從包里掏出這本書。“我有一個請求,”他模模糊糊地說,“如果能抽出一點(diǎn)時間的話,請給我講講這本書……”
皮庫爾斯基拿起書,從后面開始翻看,動了動嘴唇。
“這根本不是什么《光明篇》。”他說。
“怎么可能呢?”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不解地問。
“是邵爾跟神父您開了一個猶太人的玩笑。”皮庫爾斯基神父用指頭從右到左指著那些看不懂的字符,“《雅各布之眼》,這本書叫這個名字,這是一本民間故事書。”
“邵爾這個老家伙……”神父搖著頭說,他有些失望,“他肯定是搞錯了。不過在這本書里也許能找到一點(diǎn)智慧的東西,如果有人能給我翻譯的話。”
縣長瓦班茨基做了一個手勢,兩個用人端著裝著酒和小酒杯的托盤,以及裝著切得薄薄的面包片的盤子上來了。如果有誰想開開胃,就先墊一點(diǎn)。過了不一會兒,就上來了豐盛的大餐。先上了一道湯,然后上了一道切得很不均勻的煮牛肉片和其他肉菜——烤牛肉、野味和雞肉;配菜是水煮胡蘿卜、五花肉白菜以及一大盤蕎麥米飯,上面澆了一層豬油。
皮庫爾斯基神父在餐桌旁俯身小聲對神父貝奈迪克特說:
“你去我那里一趟,我有一本用拉丁語寫的猶太人的書,希伯來語方面我可以幫你的忙。干嗎要去猶太人那里呀?”
“不是你讓我去的嗎?”神父貝奈迪克特有點(diǎn)懊惱地回答說。
“那是我跟你開了一個玩笑。沒想到,神父你真的就去了。”
德魯日巴茨卡小心翼翼地吃著,因?yàn)榕H庥行┤溃龥]看見哪里有牙簽。她揀著雞肉米飯吃了一點(diǎn),還垂著眼睛注視著兩位年輕的用人,看上去她們還沒有完全熟悉新的工作,因?yàn)樗齻兠鎸γ嬲驹谧雷优赃呑龉砟槨男Γ詾榭腿藗兌济χ貌停車虑槭裁匆差櫜簧稀?/p>
克薩科夫斯卡盡管還很虛弱,但她要求在自己房間床邊的一角點(diǎn)上蠟燭并給她上雞肉和米飯,之后又要匈牙利葡萄酒喝。
“尊貴的夫人,您要是想喝葡萄酒的話,這說明最艱難的已經(jīng)過去了。”瓦班茨基用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嘲諷的口氣說。他對自己沒能去玩牌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我給您倒酒可以嗎?[33]”他站起身,有點(diǎn)夸張地彎下腰給城督夫人倒了杯葡萄酒,“祝夫人健康。”
“我得特別感謝這位醫(yī)生,是他用他的草藥治愈了我的病。”克薩科夫斯卡咽了一大口酒后說。
“他是一個很難得的人。[34]”主人強(qiáng)調(diào)說,“他是一個很好的、受過良好教育的猶太人,盡管他還沒有辦法治療我的痛風(fēng)病。他是在意大利學(xué)習(xí)畢業(yè)的。他能用一根針就治好白內(nèi)障,讓人恢復(fù)視力,他治好了我們附近的一位貴族女士,現(xiàn)在她甚至能用最小的針縫縫補(bǔ)補(bǔ)。”
克薩科夫斯卡又開始說話了。她用完了餐,身子靠在枕頭上,臉色蒼白。她的臉在蠟燭顫抖的光影中顯得像一張鬼臉:
“這里猶太人可不少啊,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他們會吞噬我們。”她說,“莊園主們都不想工作,也不關(guān)心自己的財產(chǎn),把土地都租給了猶太人,自己跑到首都去享福。我看哪,猶太人在這里收過橋費(fèi),在這里掌管著房地產(chǎn),還在這里制鞋、制作服裝,整個手工業(yè)都被猶太人把住了。”
午飯中他們還談起了這里的生意。在這里,在波多利亞,生意總是不好,可這里土地十分豐饒。這里本可以建成一個繁榮的鄉(xiāng)村。這里有鉀鹽、硝酸鈉、蜂蜜、石蠟、牛脂、布料、煙葉、皮革、牲畜、馬匹,還有很多很多,結(jié)果都找不到買家。為什么呀?瓦班茨基追問。因?yàn)榈履固睾?sup>[35]很淺,下面的礁石又多,不好走船,加上路況也很差,春天冰雪融化后,那道路簡直就沒法走。而且也沒辦法做貿(mào)易,因?yàn)橥炼渫练诉^境不受任何處罰,他們還搶劫旅行者,于是旅行者必須帶著槍支,還得雇保鏢。
“誰有這么多錢?”瓦班茨基訴著苦,他真希望能像在別的國家那樣,貿(mào)易繁榮,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就像在法國那樣,其實(shí)那里的土地、河流一點(diǎn)都不比這里好。克薩科夫斯卡認(rèn)為,這都是莊園主的過錯,他們用酒作為報酬給農(nóng)民,而不是付錢。
“女士,您知道嗎,在這里,波托茨卡家族對農(nóng)民們心狠手辣。農(nóng)民們給他們打五天長工,只有周六周日才去耕種自己的土地。”
“在我們那里,農(nóng)民們周五也休息,”克薩科夫斯卡插話說,“就這樣他們還不好好干活。一半的收成作為報酬給了農(nóng)民們。即使如此,這些天賜的禮物依然沒有給我們帶來好處。在我兄弟那里,直到今天地里還堆著成捆收割下來的谷物,長滿了蟲子,沒辦法賣出去。”
“誰想出來的辦法,用糧食釀酒,應(yīng)該給他獎勵。”瓦班茨基一邊說,一邊拽下胡子下的餐巾布,這表明,按照他們的好習(xí)慣,現(xiàn)在要去圖書館抽煙斗。“現(xiàn)在成堆的伏特加都以加侖為單位裝在車上往德涅斯特河對岸運(yùn)。事實(shí)上,《古蘭經(jīng)》規(guī)定不許飲用葡萄酒,但對飲用伏特加沒有規(guī)定。不過不遠(yuǎn)處就是摩爾多瓦王子的地盤,在那里基督徒可以任意豪飲酒類……”他笑著說,露出了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
縣長瓦班茨基可不是一般人。在圖書館最主要的位置擺著一本他寫的書:《在法國的皇家軍隊(duì)服役的、尊貴且當(dāng)之無愧的謝塔迪侯爵給年輕的貴族的警示,這里收集的是一位年輕貴族的提問和得到的回答的摘要。尊貴的先生時蒙·瓦班茨基,洛哈特恩的縣長,為紀(jì)念自己利沃夫的同學(xué)專門出版了這本書》。
德魯日巴茨卡禮貌地問他,這是一本關(guān)于什么的著作,于是瓦班茨基講了很長一段話,人們才知道,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戰(zhàn)役年表。應(yīng)該說,這是一本翻譯過來的書,而不是他撰寫的原創(chuàng)作品。標(biāo)題確實(shí)與書的內(nèi)容不太相符。
后來所有人都得去吸煙室——包括婦女在內(nèi),因?yàn)閮晌欢伎釔畚鼰煛犕甙啻幕h長在扎烏斯基家族圖書館的落成慶典上發(fā)表的講話。
有人喊走了縣長,說醫(yī)生來給他治療了。閑談的話題轉(zhuǎn)向德魯日巴茨卡,于是克薩科夫斯卡介紹說,她是女詩人,為此代牧赫米耶洛夫斯基感到有些意外。在她展示自己的書時,他貪婪地伸出手,因?yàn)槊棵靠吹接∷⒌募垙埶紩挥勺灾鞯叵氚褧迷谑掷铮瑦鄄会屖郑钡娇赐陼H绻荒芸赐耆浚呐率谴致缘胤匆幌乱埠谩,F(xiàn)在他打開書,走到光下,想好好看看標(biāo)題頁。
“這是韻律集——”他大失所望地說,不過很快就回過味來,并贊同地頻頻點(diǎn)頭。《精神、頌詞、道德和世俗的韻律集》。他不太喜歡這些詩,因?yàn)樗欢?dāng)神父看到這本詩集是扎烏斯基兄弟出版社出版的時候,這本詩集在他心中的價值提升了。
從虛掩著的門縫中可以聽到縣長說話,那里突然傳出一種謙卑的聲音:
“親愛的阿舍爾,這病讓我痛不欲生,腳趾疼得厲害,我親愛的,想點(diǎn)什么辦法救治我吧。”
馬上又傳來另一種低聲說話的聲音,帶著猶太人的腔調(diào):
“尊貴的大人,我不想再給您治病了。您本不該喝葡萄酒、吃大肉,特別不能吃紅肉,但您就是不聽醫(yī)生的話呀,所以現(xiàn)在疼痛,而且還會疼下去。我不能強(qiáng)迫您治療了。”
“哎呀,別生氣呀,這也不是你的腳指頭,是我的……見鬼去吧,醫(yī)生……”聲音在什么地方消失了,很顯然他們兩個人進(jìn)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