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涼的時候,魏運泰收了第一茬稻子。
稻子碾成米,白花花的像鹽,足足碾了一簸箕。齊嶺村還沒有人見過這么多白米,還可以抓在手里,從手指縫里漏出去。
魏運泰抓起一把米,慢慢的漏進簸箕里,一口氣吹掉手里殘余的糠。
“今晚我魏運泰請魏家男人吃紅薯大米飯!”
他這一聲,猶如皇帝宣布旨意,整個后嶺幾乎齊聲歡呼,能吃一頓紅薯大米干飯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事情。
大鍋就支在場院里,剛收的紅薯洗的干干凈凈,這頓飯只有男人才有資格吃,女人們只能聞聞味。
紅薯剁成塊下鍋,米淘了兩遍。淘米水給了西門里二奶奶,讓她熬粥喝。
鍋底燒著高粱根,烈火熊熊的舔著鍋底。鍋里的水翻滾,倒上白米,蓋上木蓋頂。
米飯和紅薯的甜香很快從鍋里竄出來。女人和孩子站在遠遠的地方看。她們的意思是,就算不能吃到嘴里,也能讓眼看飽。
男人有說有笑的端著窯兒黑等在一邊,有些人早已迫不及待。說起窯兒黑,還有個謎語說的好:“一棵樹,五個杈,上邊坐個黑老鴰!”
黑老鴰就是黑烏鴉,用來形容叫做窯兒黑的大黑碗在形象不過。
米熟了!
魏運泰最先盛了一碗,敬了土地公,他對著土地廟,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嘴里念念有詞,儀式罷了,一聲令下,開吃。
大鐵勺子在鍋里來回的攪拌,充分把煮爛的紅薯和白米攪在一起。
男人們心里雖然焦急,但在表面上都裝作若無其事,畢竟都是一家之主,不能做的太小家子氣。
米飯攪拌好了,大鐵勺把米飯盛進窯兒黑。沒有咸菜,更沒有熱菜,男人們捧著窯兒黑,大塊朵頤。
女人和孩子遠遠的看著流口水。
不過孩子們還有些盼頭,等到米飯吃罷了的時候,鍋里有干鍋巴,還能分一些解解饞。
太陽落山之前,這場盛大的聚餐結束了。男人們把窯兒黑揣在懷里,沒有扣子的粗布秋衣用袋子束著,碗就扣在肚皮上。
其實,現在的男人們個個肚子溜圓。
剛剛吃罷飯的快樂沒有延續多久,一陣陣痛苦的哀嚎傳了過來。幾個半大的孩子捂著肚子打滾,嘴里喊肚子疼。
“不好,這是食結了!”
魏運泰畢竟見過世面。
“趕緊叫陶先生!”
陶先生也是男人,但是他沒有參加這次吃紅薯米的盛宴,因為他根本就不缺吃的。
陶先生急匆匆的趕過來,對著幾個半大小子一陣揉捏,有人“哇”的一聲,吐出飯塊,立馬見效。
唯有魏運泰的四小子,無論如何揉捏,都沒有吐出飯塊。陶先生下了針,依舊無濟于事。
最后,四小子嚎聲停止,陶先生擦去頭上大汗。
“運泰兄,我回天乏術,無能為力了!”
“陶先生,怨不得你,是他命該如此!不過他總算吃飽了!”
魏運泰表情淡漠,沒有悲傷之色。
男人們七手八腳的幫著處理了后事。
“四哥怎么會這樣!”魏桂蓉大哭不止。
看著哭的梨花帶雨的姑娘,那一口猶如白玉的牙齒,魏運泰不由的心頭一震。
快過年的時候,在城里讀洋學堂的二兒子回來了。
年輕的魏仲良曾經是魏運泰的驕傲,能夠進入洋學堂讀書,這應該是因為祖墳上冒了青煙。
可是這次二兒子回來,明顯和以前不同。剪了辮子的頭發散亂的蓬松在頭上,眼神不是癡癡呆呆就是驚恐的躲閃,似乎害怕什么東西。
魏運泰找來陶先生給他試了脈。
“他脈象散亂,乃是極度驚嚇所致,怕是病人膏肓,無藥可救了!”
陶先生一番話,魏運泰猶如當頭一棒。
“陶兄,難道他這病治不好了嗎!”
“極度驚嚇,心智失常,好好服侍,或許會有起色!”
陶先生說罷,起身而去。
“砍頭,砍頭!血,出來了,頭掉了……”魏仲良驚恐的喃喃自語。
“你好好照顧他!”魏運泰轉頭對兒媳魏徐氏說。
魏徐氏一臉驚愕,她不相信年輕的丈夫為何會變成這樣。
后來,魏運泰才打聽到魏仲良在洋學堂里加入了亂黨,要造朝廷的反。
沂州官府捉亂黨,在他面前活生生的砍了幾個學生,他驚嚇過度,人整個瘋了。因為瘋了,才撿了一條命,若不然頭就被砍了。
魏仲良越來越瘋,以至于屎尿都拉在褲襠里。
魏徐氏礙著魏運泰的面,不敢不照顧他,等到到了自己屋,就把他捆在腳踏子上,不準上床,若是哭喊,嘴里塞上裹腿。
就這樣,魏仲良堅持了一年。
魏仲良死了!
魏伯賢家剛剛生了兒子!
由魏運泰做主,魏仲良的老盆由魏伯賢的兒子頂。
辦罷了魏仲良的后事。魏徐氏叫來魏運泰,還有魏伯賢和他媳婦魏鄭氏。
“你有什么打算?”魏運泰單刀直入的問。
“爹,大哥,大嫂!我進了魏家的門,絕不會再出去一步,從此以后,我生是魏家的人,死是魏家的鬼,我給魏仲良守一輩子!”
“有你這句話,以后魏家的家產你和其他弟兄們平分!”
魏運泰說話擲地有聲。
“爹,我不想平分其他人的家產,你給我三十畝地,我住的這三間屋就足夠!”
魏徐氏不動聲色,眾人都知道,她肯定想了好久。
“我答應你,給你三十畝地,三間房子!等我死后,你的地你就說了算,任何人都不得算計!”
魏運泰這話說給魏徐氏聽,其實也是說給大兒子兩口子聽。
“爹,我還有話說!”
“說!”
“大哥,大嫂,你們的娃給他二叔頂了老盆,但是我不能過繼你們的孩子,既然不過繼你們的孩子,我就給你們補償,等到爹把地分給我,我給你們五畝好地,算作你們娃給我男人頂老盆的報酬!”
魏徐氏說的不緊不慢。
“這怎么可以!”魏鄭氏率先表示不同意。因為她心里清楚,魏徐氏以后無論有多少家產都是自己娃兒的。
“大嫂,你只想過眼前,沒有想過以后,四弟雖然不在了,但是咱們還有三弟,五弟,六弟,他們都要成親,有孩子,以后有什么事情,還是這些孩子們的事,我們絕不能先給他們制造矛盾,到以后他們弟兄不和,惹外人笑話!”
魏徐氏一番話,說的有理有據。
“既然你這樣說,就按你說的辦,明天我就請陶先生寫文書,給你三十畝地,同時你也和你大哥大嫂交割清楚!”
有魏運泰這一番話,魏伯賢和魏鄭氏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魏運泰請來陶先生,寫了文書,給了魏徐氏三十畝地。魏徐氏留出最好的五畝水澆地,把地契交給魏伯賢。
“這是小侄子的家業,但愿以后不要找我的麻煩!”
魏伯賢接過地契,氣呼呼的也不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