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黑虎終究是下山去了,走的時候順手帶走了酈隨良放在桌子上那二十兩銀子。
那一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足足想了一個晚上,但始終沒想出一個頭緒。
如果人留在山上,那就相當于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人沒有長前后眼,也沒有預(yù)測未來的能力,誰知道山上的那些人哪一天就被官軍給剿滅了?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腦袋豈不成了別人升官發(fā)財?shù)馁Y本?
長壽的老者不常見,白頭的強盜更稀有!
天不亮秦黑虎就翻墻下山,一路沿著拒馬河邊的小路往縣城方向急走,走了二十來里路,肚中饑餓難忍,看見河對岸有六七戶人家,就想著溜過去買些吃食。
河面不寬,里面亂七八糟幾塊大石頭相距不遠,踮著腳幾下跳過去又上到高處,經(jīng)過一片竹林,卻看見男女老少幾個人在辦白事。地上躺著一個被草席裹起來的死人,旁邊挖了一個淺坑,看樣子是下葬前最后的送別。
青黑虎只覺得晦氣,由心想走,卻不知道前方多遠才有人家能討些吃的,肚子里又咕咕叫的難受,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幾位節(jié)哀!”秦黑虎上前對著一個滿頭斑白、雙眼渾濁的中年人說道。看這個莊稼漢子破衣敝履、面色憂傷,料想正是那失去親人的苦主。
那中年人扭頭看過來,見是一個長相雄壯的糙漢,又不認識。“你是……?”
“哦,我是城里邊的,途經(jīng)這里不想到遇上這事。幾位不要難過,人的壽命長短乃是天數(shù),我們這些凡人又怎么決定?不要難過,以后的日子還要繼續(xù)過下去!”
說完這些,秦黑虎覺得不妥,又從懷里摸出十幾個銅板,塞到這漢子的手里。繼續(xù)說道:“一點心意,不成禮數(shù),你就收著吧!”
按照習(xí)俗,治喪期間,凡有客人上禮金,家屬應(yīng)當磕頭謝禮。這些人不穿孝衣喪服,本來就有些奇怪,如今又不磕頭謝禮。秦黑虎正在納悶的時候,那漢子說道:“我兒子今年才15歲,年紀輕輕的就走了,如今也只撇下我這一個人。唉…”
秦黑虎這才知道死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難怪如此。心中也有些感傷,問道:“看著年紀馬上就要長成了,怎么會這個樣子呢?”
“都是修那橋鬧的!”旁邊一的老婆子說道。“多好的一個孩子,平日里聽話能干,對我們這些鄰舍老人也恭順有禮,可惜了!”老婆子說著眼淚也流了下來。
“修橋?”秦黑虎不解!
八里坪在拒馬河上游,往下游走二十來里路到霧靈寺,再往下游走三十里到周家鋪,那里也是個熱鬧的集市,兩邊有八九百戶人家。這拒馬河穿集市而過,人生這中間有一座木橋,拒馬河年年漲水,木橋年年修。
從前年開始,縣令讓方圓三十里人家每一戶人家出一個人丁服役,在每年秋收之后勞役二十天開采石塊以備修橋。這兩年整整一千三百多人開采石頭無數(shù),也運到周家鋪許多石頭,今年準備開修。
前幾天周家鋪的周太公讓人集合修橋,每人自備干糧鋪蓋,大干二十天,到時候修好了橋,縣令大人親自到場驗收,也算是一場功績。
只是最近這漢子上山扭了腰,這孩子心疼父親,代替這漢子去周家鋪服役修橋。只是去了三天就出了意外,一塊幾十斤的條石從木架掉了下來剛好砸在這孩子背上,當場就不行了。
周太公派了三個族侄把這孩子的尸體送回,又給這孩子家二百個銅錢喪葬費。這三個人又私自扣了一半費用,只給了這漢子一百個銅板。而且只給了三天時間處理喪事,之后讓這漢子到場修橋,并且揚言:如果逾期不到,后果自負。
這漢子滿臉憂愁的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秦黑虎聽完心中明了,但也沒說什么。
幾個人把尸體掩埋之后,這漢子立了一個小墳堆。
秦黑虎開口討些吃食,這漢子把秦黑虎讓到四面透風(fēng)的兩間土坯草屋里,秦黑虎抬眼看這房子,半缸粗糧一缸水,一張破桌倆破椅。床上厚厚的秸稈上面一床單薄的被子,墻角黑乎乎的鍋灶旁邊放著一二十個同樣黑乎乎雜糧窩頭。
先喝了一瓢水之后,秦黑虎接過這漢子遞過來的兩個窩頭,一口咬下去硬邦邦的?的牙疼。秦黑虎看了看,又放下窩頭。
“莊戶人家沒什么好招待的,只有這窩頭了。要是咬不動,我們都放在水里泡一泡好下口。這些窩頭,是我明天去周家鋪修橋這段時間的口糧,雖然不好吃,但好在能抗餓。”這漢子說道。
“唉!老哥,你是個好人!”秦黑虎感慨道。
漢子抑天長嘆說:“好人?這個世道好人都要活不下去了!老天爺不開眼呀!”
秦黑虎皺著眉頭,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安慰這漢子兩句,便告辭而出。
又走了八九里路,果然看見一處熱鬧集市。幾百人在河邊背著石塊在忙碌,高處一個棚子里一個長者跟幾個人在指指點點。
哪有時間顧這些?秦黑虎一頭扎進旁邊的酒店里邊,叫了兩斤烙餅半斤肉,一壺老酒先下口。
很快一個婦人就端上桌來,秦黑虎直接上手大快朵頤。一邊鼓著腮幫子,一邊問店主人。
“老板娘,這里人這么多,你這生意可好啊?”
“哎呦,你這說的哪里話?這些都是種地的,哪有那個閑錢下館子。除了周太公和一些公門里人有時間來一趟,有什么生意啊?”老板娘回話道。
不多時,有兩人走了進來,老板娘滿臉堆笑迎了出來,等到看清楚那兩個人的長相之后,立馬便拉長了臉不說話。
“這修橋的費用你們該交了啊,都拖了十幾天了。怎么拖也拖不過,趕緊交了得了,省的我們費事!”兩人進了屋,一個人高聲嚷著。
“哎呦,你們行行好吧!前段時間剛交了修路錢,又收了米面捐,現(xiàn)在又要交修橋錢。這還讓不讓人活了都?”老板娘撅著嘴抱怨。
“你別在我這廢話,這事也不是我定的,也不是周太公說了算,這也是縣里邊定下來的,要說理你去找縣令大人說去。我們只管收錢,你這要是不交錢,明天我們帶人把你的鋪子封了,你可別難為我們!”另一個人調(diào)門也高了許多。
眼看這個老板娘不動,另一個人滿臉怒氣又開口說道:“給句痛快話吧,交不交?要么現(xiàn)在交錢我們走人,要么我們明天直接來封你的店鋪。我們的胳膊腿都快被溜細了,也沒人心疼,也不想在這跟你費什么口舌。直接點!”
老板娘見著兩人動了怒氣,怕是要動真格。摳摳搜搜的從柜臺里翻出來三十個銅板遞過去。那兩個人立馬喜笑顏開,收下之后轉(zhuǎn)身走了。臨走時說了一句:“這就對了嘛,上面要收錢,你只管配合。到時候你不受罪,我們也省事。”
看著這兩個人走遠進了另一家鋪子,老板娘狠狠的吐了口口水,罵道:“什么玩意兒?臉都不要只要錢,什么都管就是不管我們老百姓的死活!真等到我們活不下去了,老娘拿著菜刀一刀一個先砍了你們這些王八畜牲!”
解氣是歸解氣,罵完之后的老板娘,一臉愁容坐在那不吭聲。
秦黑虎一邊吃一邊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也不做聲。
吃完之后,看看天色,再有一個多時辰天就黑了。沒什么急事,又不想趁夜趕路,只在這里問老板娘尋了一間客房住下。
進了房間關(guān)上門,倒頭就睡。再一睜眼,外面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打開門之后,看見樓下點著幾處蠟燭,一群人在喝酒行令大聲嚷嚷。聽這聲音正是在修橋當中管事的人,周家鋪里的長者周太公也在當中。
從樓梯走下來看見七八個人圍著一張大桌子,上面擺了十幾個菜肴果蔬,嫩雞肥鴨、羊肉鮮魚,應(yīng)有盡有。
兩三個人挽著袖子,踩著椅子,正在高升猜枚行酒。看見秦黑虎從樓梯上下來,都扭頭看起來。
坐在中間的周太公五六十歲的樣子,須發(fā)斑白、滿臉紅光,生的慈眉善目、和顏悅色。
燭光照處看不清秦黑虎的長相,等到秦黑虎走到燭臺面前,看清楚了,秦黑虎的面相。周太公說道:“客人可是縣城里邊的?”周太公開口說話,正在喝酒行令的幾個漢子也安靜下來,坐在椅子上看秦黑虎。
秦黑虎不明所以,只點了點頭。
“客人可是姓秦?”周太公又問道。
“你怎么知道?”
周太公確認了身份,撫著胡須點了點頭。慢悠悠的說道:“我不光知道你姓秦,我還知道你在縣尉大人手底下當差!”
“哦?”秦黑虎滿臉疑問。
“我是這周家鋪上的族長老者,經(jīng)常替縣城里邊的老爺們辦些差務(wù),所以在縣尉藍大人府上見過兄臺,只是兄臺貴人多忘事,不曾記得。沒想到在這里遇見,正所謂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兄臺移步到此,同飲一杯。”
秦黑虎一聽是見過的人,也不客氣,便走了過去。眾人相讓一番,便坐在了周太公的下首處。
提起這偶遇的情分,周太公有相見恨晚的意思,親自給秦黑虎敬了三碗酒,秦黑虎也不客氣,連干三碗。
周太公又讓老板娘炒了幾個熱菜上來,又是一番暢飲。周太公提起秦黑虎的名聲,在座的幾個漢子皆是敬服,紛紛敬酒。
不到半個時辰,便喝了十幾碗酒,秦黑虎就有些醉意。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醉的眼皮都抬不起來。
周太公便止住了酒宴,讓幾個漢子輪流架著秦黑虎回到自己的莊院。
出門前周太公大手一揮,不忘說了一句:“老板娘,按照以往的慣例,掛在賬上,等年底一塊兒來結(jié)!”
那老板娘無計奈何只得陪著笑臉說:“太公,那你老慢走啊!”
只等這幾人把秦黑虎抬到了周家莊院里,周太公吩咐趕緊去取了繩索準備綁人。
周太公的二兒子周通迎了出來問道:“這是什么情況?怎么弄了個醉漢回來?”
冷哼一聲,周太公笑著說道:“你不知道這個人嗎?前兩天縣尉藍壽帶人去打霧靈寺時,這個人就跟在藍壽身邊。今天早上我在路上認出了藍壽,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這群草包肯定把事情給辦砸了。我問他原因,他說八里坪的田老二不中用,再加上他的那個親隨清黑虎早就做了那伙強賊的內(nèi)應(yīng),來了個里應(yīng)外合,就把縣里邊的差兵跟八里坪的鄉(xiāng)勇打散了,只逃出來四五個人。”
“還有這檔子事?”周通對這些事原本不知情,才知道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周太公又接著說道:“這個醉鬼就是藍壽的親隨,如果我所料不差,明后兩天縣里邊的通緝告示就會到咱們這里。咱們抓了這個癟三,就能跟縣尉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他也記咱們家一個人情,以后咱們辦事不就更方便了嗎?”
周通略加思考,就察覺出問題。“如果這個癟三做了草賊,怎么會一個人跑到我們這里?這中間肯定有問題!”
周太公對自己的兒子投來了一個贊許的眼光,說到:“平日里看你只會舞槍弄棒,想不到現(xiàn)在也會動起腦子來。不錯!不錯!”
周通對于父親的夸獎也很受用,揉了揉后腦勺笑出聲來。
“這中間肯定有問題!城里的差兵早就是糠了心的蘿卜不中用了,讓他們賣命打仗還不如指望老母豬上樹呢。再加上藍壽那個草包,還用人里應(yīng)外合?我肯定就是那個草包打了敗仗、吃了大虧。先讓秦黑虎這個癟三來背這口黑鍋,再把責(zé)任往田家人的腦袋上推個干凈。到時候他屁事沒有,繼續(xù)的做這個縣尉!”
“有道理!應(yīng)該就是這么個事!那咱們直接把這個癟三給綁了,送到縣尉那里去,說不定還能落個好處。”周通點頭說道。
周太公吸了一口氣,看著陰沉的夜色,冷風(fēng)襲來。自己精于算計,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的兒子?狠狠的用手戳了戳兒子周通的腦袋。
“你呀!好好動動腦子!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們把這個癟三活生生的送到城里去,到時候這個癟三再說出什么話來,到時候跟藍壽說的話完全對不上,這不是誠心讓藍壽難堪嗎?”
這一刻,周通完全明白自己父親的意思。“我們把這個癟三給勒死,只把他的尸體送到城里去,就說他是個上門偷竊的賊,到時候不管是縣尉還是縣令都沒話說。就算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是上面的官老爺想找藍壽的麻煩,到時候就算有人來查,咱們也是干干凈凈。”
周太公會心一笑,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這就對了,刀切豆腐兩面光。咱誰都不得罪,更關(guān)鍵的還有好處在后面!”
看著幾個人拿來了麻繩,周太公又對周通說道:“這個事情就交給你來辦,等到后半夜再動手。明天一早你帶人把他尸體送到城里,找藍壽領(lǐng)賞去!”
交代完這些,周太公負起雙手朝后院走去。
周通吩咐讓手下的幾個莊客,把秦黑虎捆的結(jié)結(jié)實實,又塞了嘴巴,扔在墻角狗籠旁邊,只等后半夜下手。只留下兩個莊客看守,這兩個莊客在這寒冷的夜里閑著無聊,絮絮叨叨的講了一大堆,秦黑虎里里外外算是把事情給聽明白了,渾身上下的酒勁頓時就醒了。
人要是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能塞牙,秦黑虎更倒霉,連著兩天被捆了兩次,次次都要命。昨天剛死的逃生跑出來,今天又要被人拿自己的命去做人情,心里這個悔呀!
只想當著藍壽會讓自己背鍋,沒想到背這個黑鍋會了自己的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要是自己安安分分的留在山上入了伙,也不會被人弄得要做一個吊死鬼。
過了半個時辰,莊子安靜下來,四處的燈籠也被熄了火,只有門口這兩個人點了一堆火取暖。
秦黑虎抬眼看去,兩個人身后放著一根長矛,一柄鐵刀。只顧著取暖,也不看自己。
再看自己身上的麻繩不粗,攥著拳頭暗暗使勁,猛的用力一掙,胳膊上的繩子斷開。騰出手時用力一滾,滾到那兩人的身后。拿過鐵刀捅穿了一人的后心,抽刀又砍中另一人的脖子。
驚得墻角的大狗狂吠不止,秦黑虎也顧不上,只用刀割開腳上的繩子。掙脫之后跳起身來,撿起長矛捅死這個惡狗。秦黑虎冷著雙眼看著眼前的一切,只眼院里房間燈火亮起,有人詢問外面情況。
秦黑虎索性拿起地上火堆的燒的正旺的木柴,直扔到幾近草房頂上。此時,風(fēng)勢正強,瞬間便是煙火沖天。
干完這些,正要開了院門逃走,卻發(fā)現(xiàn)在門栓之上纏著鐵鏈上著鎖。秦黑虎發(fā)起狠來,一腳踹斷門檻,一手扣門底,一手扯住鐵鏈,只把這厚厚包鐵木門給卸開。
抬腳正要走,門外又有兩個漢子舉著火把高叫著沖了進來,秦黑虎冷著臉迎了上去。一刀一個把這兩人的腦袋削得落地亂滾,快步消失在這漆黑的夜色當中。
一路狂奔,連夜直上霧靈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