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鄉話書(圖文精選本)
- 鄧云鄉
- 4797字
- 2024-12-27 18:39:33
《清史稿》瑣談
三九天南去深圳,住在青年友人姜威兄的書房里,床就在書架旁邊。早上早醒,主人年輕,仍在隔壁酣睡,未便打擾,躺在小床上看閑書消遣。順手于書架上拿到一本高陽的歷史小說《小鳳仙》,開頭是由一幫民國初年青島遺老談天寫起的。陳夔龍、李經羲等幾位,都是清末官至總督的大老,正一起議論著做過清朝東三省總督的徐世昌已當了民國的官;趙次珊,即趙爾巽也出任清史館館長,到北京去了……會寫小說的人,將歷史人物供其筆下驅使,寫得聞聲見影、有情有趣,也實在是一種本領。至于真實的人、真實的事、真實的歷史,那當是另一回事了。

汪輝祖像
近年來,常寫些清代文人歷史掌故的文章,一部《清史稿》,放在書架上,常常翻閱,每多感慨。一是感慨中國傳統文化,最后——也就是中西新舊文化大變革的最后,還留下這樣一部史書,想來也是繼后的了。在未來二十一世紀文化進入電腦載體時期,歷史將會用另一種方式傳記,恐怕無人再修這樣體例的史書了。二是感慨這部《清史稿》迄今似乎也只能叫“稿”,因為明顯的錯誤不少,還有待史家專門做注、校對、修改,而一時似乎還無人提起。過去寫文時,就發現過明顯的錯誤例子。如乾隆時《病榻夢痕錄》的作者汪輝祖,《清史稿》入《循吏傳》,列傳二百六十四記云:
汪輝祖,字龍莊,浙江蕭山人。少孤……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成進士,授湖南義遠知縣……
實際如何呢?據《病榻夢痕錄》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所記:
三十九歲,館烏程……七月,至省鄉試……九月初八日回烏程,見題名錄,知中式第三名舉人,至杭州謁本房象山縣知縣湘陰曾洞莊師光先……嗣晤榜首德清許春巖祖京,遂同謁兩主考:國子監司業、后升奉天府府尹滿洲博虛宥師卿額,內閣中書、后升左副都御史陸耳山師錫熊……是科吾越中式二十三人,約日會。余揖諸同年曰:不須另會,十二月二十日為吾母生辰,擬稱一觴,乞枉駕,為吾母光寵。屆期集者,十有七人。賓散,太宜人曰:二十年來,惟今日略一舒眉,庶幾可以對汝父矣……余自丁卯省試,至此九度。
《病榻夢痕錄》是汪輝祖老年時寫的編年體回憶錄。舊時人重科名,他從少年時即跟著地方官學幕做師爺,“丁卯”即乾隆十二年(一七四七)十八歲時開始參加鄉試考舉人,前后考了九次,直到乾隆三十三年,他三十九歲時,才中舉,自己書中記得清清楚楚,怎么會乾隆二十一年成進士呢?而且乾隆二十一年是丙子年,是鄉試的年份,二十二年丁丑,才是會試年份。子、午、卯、酉年鄉試,辰、戌、丑、未年會試,這是定死的,自順治二年(一六四五)開始,直到清末廢科舉,從未變過。其間恩科年代另定,那是特殊的。《清史稿》編寫汪輝祖傳的人,既不查《病榻夢痕錄》,也不翻萬年歷,看看乾隆二十一年是什么年份,就寫這一年“成進士”,而編寫《清史稿》的都是一些翰林、進士,都是科甲中人,卻這樣不重視科甲年份,隨意亂寫,想想真是不可思議的。汪傳后面著述中只列《學治臆說》《佐治藥言》,未列《病榻夢痕錄》,大概寫此傳者未見過《病榻夢痕錄》。
汪輝祖什么時候中進士的呢?他大半輩子做師爺,直到乾隆四十年乙未(一七七五),四十六歲時才中進士,旋即丁憂,不能為官,仍游幕給人做師爺。直到乾隆五十一年,他五十七歲時才出任湖南寧遠知縣。《病榻夢痕錄》記乾隆四十年他會試情況甚詳:三月初三到北京,初五即得輕度傷寒,初八帶病入闈,只吃生梨,不能吃粥飯,出場之后,病反而好了。頭場制藝試題:“茍日新”三句、“仲叔圉治賓客”三句、“敢問何謂浩然之氣”一節。試帖詩題:《鐙右觀書》,得風字。與法式善《清秘述聞》卷七對照,所記文題、詩題,只第三題不合。《清秘述聞》為“敢問何謂言也”,實際還是《孟子·公孫丑》章中“敢問何謂浩然之氣”一句開始,直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為止,中間有很長一段,仍是“敢問何謂浩然之氣”全章,所以二者是一樣的。會試總裁是兵部尚書無錫人稽璜、刑部左侍郎后升大學士陜西韓城人王杰、右副都御史滿洲阿肅。會試第四十六名。四月二十一日殿試,《病榻夢痕錄》中記云:
二十一日殿試,二十五日臚唱,第二甲二十八名賜進士出身。二十六日午門賜表里,輝祖領得寶藍花緞一匹、月白潞綢一匹,二十七日禮部賜恩榮宴,五月初二國子監釋褐,初八日朝考,十四日引見,奉旨歸班選用,十六日得家書,王太宜人于三月二十六日棄養,遂呈報丁憂……
本來他因朝考第四名,翰林院傳驗已派武英殿辦理黃簽事,因為繼母去世,只得報丁憂,回老家守孝,一蹉跎又是近十年。《清史稿》簡單兩句“成進士”“授……知縣”連在一起,后人還以為是榜下即用知縣呢。敘事已然不準確,何況年代又完全錯誤。只此一例,即可見《清史稿》之不可靠了。
《清史稿》中類似的例子還不少,有的很重要的大臣傳中,也有錯誤記載。如《林則徐傳》中記林放廣東禁煙欽差大臣時,入京覲見道光,“召對十九次,授欽差大臣,赴廣東查辦,十九年春,至”。以《林則徐集·日記》核對:林在湖廣總督任上,十月初七奉圣旨,十一日武昌動身北上,十一月初十到京,十一日遞折,第一起召見,十二日四起,十三日六起,十四日五起,十五日四起,頒欽差大臣關防,十六日七起,十七日五起,十八日六起召見陛辭,十八日下午至二十四日四天京中拜客,二十三日起程離京,在京共住十二日,召見八次。怎么會召對十九次呢?這樣重要的傳都有錯誤,真是難以想象。在我寫文引用《清史稿》時,同其他直接資料核對,發現錯誤的還有幾處,不一一舉例了。而沒有直接資料核對,直接引用的次數還多,是否有錯誤,那就不知道了。這不能不說是今日使用這部史書的遺憾,想來是十分可惜的,瑣話還得從開始說起。

趙爾巽像
中國歷史傳統,后一代編前一代歷史。辛亥革命,民國成立,袁世凱做了第一任大總統,二三年之后,聘王湘綺任國史館館長,聘趙爾巽任清史館館長,亦稱總裁、總纂,這位原是漢軍旗的館長,留下了著名的“做清朝的人,任清朝的官,修清朝的史,吃清朝的飯”的解嘲語(憑記憶引用,大意如此,詞句或稍有出入)。趙之后,繼任清史館館長的是柯劭忞。館員中大都是清末進士、翰林,不少都是知名之士。據杭州吳士鑒寫給繆荃孫的信,可以想見清史館開館時的一些爭論和松散情況。如:
館中初次大會,無甚討論。十二日審查體例,僅十三人,將各家擬例匯集,共十余份,逐條斟酌。尊撰史例,早歸入其中。是日結果,大致以侄與式之、篯蓀主持為稍多,梁任公所擬未盡從之,其他離奇光怪之表志名目,取消殆盡……現在除國史館移交各種書檔外,其余官私書籍,送者寥寥。總統既有征書之命,館長復行文各省……
寫信人吳士鑒是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壬辰榜眼,式之是章鈺,是光緒二十九年癸卯所舉行之辛丑,壬寅恩、正并科進士,篯蓀是金兆蕃,浙江嘉興人,科第不明,都是初開清史館找來修清史的。繆荃蓀當時已七十多歲,是光緒二年丙子恩科進士,比吳士鑒年齡、科名都早的多,所以吳稱繆為“世伯大人”。因繆和吳的父親吳齋是同輩。繆當時是南中學術領袖人物,所以吳在清史館常常來信來請教,如另幾封信中說:
端節發下《儒學傳》目,敬閱一過。顧、王冠首,仍遵阮例,究為允當。此外分并,甚見精心甄綜。高郵文簡,有學問而無政績,附于石先生甚妥。曲園偶爾漏寫,當代補在孫仲容之上。越縵于經、小學未有著述,似難列于《儒林》。曾記癸巳秋闈,此老監試,侄與閑談,叩其生平著述,自言于經、小學毫無心得……此老自言如是,可見得失甘苦,非親歷者不知之。今陶仲彝欲爭入《儒林》,直是不知越縵也。若列入《文苑》,尚可為同光后勁,廁之《儒林》,黯然無色矣。

繆荃蓀像
又一函中云:
前日敬奉賜書,又遞到大著《儒學傳》二卷,又補《梨洲傳》及敘言……大稿精實細密,抉擇謹嚴,學派分明,無可攻摘……閱畢即代呈館長也。惟有一二人,擬商之長者,未知尚可附入否?一為崔東壁,其所著書,雖無家法,而北學除通州雷、肅寧苗、昌平王三人外,尚覺寥寥。東壁久已懸人心目之中,能否增附于雷傳之下……
當時編制,館長趙,副館長柯,總纂夏桐孫、吳士鑒等四人,協修俞陛云等八人,提調邵章等五人,纂修袁勵準等十二人。吳士鑒函中談到其他尚多,不一一征引了,均可見當時修《清史稿》時情況。這是清史館中人的意見,而館外在野的一些人意見卻不同,如大名鼎鼎的藏書家葉德輝,其時亦在北京,寫信給繆藝風說:
聞士可言,清史館已聘趙次山作館長,豈《宋史》必待托克托而后能修耶!初聞東海保薦舊人有王葵園及鳳翁為總裁之說,此因王有《東華錄》、柯有《新元史》,成效昭然,似足以饜人望,何為其計不行,是可怪也。

葉德輝像
王葵園是王先謙,湖南長沙人,同治四年(一八六五)乙丑翰林。光緒后期,曾任國史館總纂,編有《光緒東華錄》。和葉是同鄉,當時已七十余歲。與柯均是史學界前輩。但葉對他也有批評,說他刻書“必附以己注,注又未必高”,或以族人、門人注參入,“均不知注古書之法”。葉對《清史稿》“儒林”等傳大有意見,有一信中說:
柯鳳翁曾以趙公明意張羅,輝隨卻之……即以史例論,輝以清朝有儒學無儒林,儒林絕于南北史,唐以下不能有此名,阮文達以理學為上卷,經學為下卷,輝殊不謂然。今修史因之。輝如在局,必力爭改變……亭林開有清二百余年之經學,然不以為逸民,而以為儒林,不足以遂其初志也。輝往時勸公不應聘,勸鳳翁勿幫忙,亦重二公之意,今書成尚無期,又不必論矣。
對清史館葉德輝大唱反調,豈不知《儒林傳》不少都是繆藝風寫的。據繆所著《云自在龕隨筆》五十八云:
《清史》屬于予所擬者:
《明遺臣傳》三人一卷,附見五百人。
《儒學傳》上三十四人一卷,附七十三人;下六十三人三卷,附一百零一人。
《文學傳》九十二人五卷,附一百九十一人。
《孝友傳》六十三人二卷,附傳四十八人,附見七百余人。單列人名。
《遺逸傳》十七人一卷,附二十一人。
《土司傳》一省一傳卷,湖廣、四川、云南、貴州、廣西、甘肅。

一九三七年新京大同印書館影印關外本《清史稿》書影
《清史稿》自民國四五年(一九一五—一九一六)開始,經過十多年,到北伐時,出書了。這中間又出了不少事故。一是金梁將印成的書,自說自話運到沈陽四百部,即所謂“關外本”,引起一點不大不小的波瀾。因金梁似乎只是舉人出身,比之柯鳳蓀等大名家,資歷聲望差得多。進入清史館,只不過是個校對名義。但到后期印刷階段,任館長的柯鳳蓀已八十多歲,不大管事,主持印書的袁金鎧把具體事務都讓金梁去辦,清史館辦公的地方在東華門里,書印好后本應都運到館中入庫,但金梁把開始印刷裝訂好的頭幾批書,直接用大車拉到車站,運往東北沈陽了。這時山海關外是東北軍的勢力范圍,關里無法管,這批書就在關外發行,而且關外后來又印一次。這樣“關外本”又有一次、二次之分。當時北京北洋政府因北伐勝利已結束,南京政府已成立,北京已改名為北平。派人接收故宮博物院、清史館,實際大部分還是一些舊人。追查金梁運走《清史稿》的事,一查,金梁不但運走四百部,而且以“校對”的身份,修改了《清史稿》的內容,金梁擅自增加了民初搞復辟的《張勛傳》《康有為傳》,還印了他的《校刻記》。一時議論紛紛,有人曾寫長文詳細記錄了當時情況。第二,南京政府當時明令不許《清史稿》發行。一時社會上也引起許多謠傳。有人說這是李石曾的主意,因為他父親李鴻藻是同治師傅,《清史稿》給他父親寫的傳不夠好。又有人說是譚延闿的主意,因他父親譚鐘麟,咸豐進士,在甘肅做官,受左宗棠賞識,后來連任陜甘總督、閩浙總督、兩廣總督,這樣重要的封疆大吏,西太后特別重用的人,《清史稿》中居然沒有為他立傳,真是不該有的疏漏……當時譚延闿是行政院長,李石曾是國民黨北方實力派,又是當時北平大學區的領導人,南京政府下這樣的命令,是事出有因,和他們不無關系的。

中華書局《清史稿》繁體豎排版
《清史稿》在發行之初,刊有《發行綴言》,其中說:“乃大輅椎輪之先導,并非視為成書也。”所以稿是稿,成書是成書,二者是不同的。錯誤是難免的,一句老話,七十多年過去了,何時才能見“成書”呢?恐怕只有待于下世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