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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嘉蔬

黃瓜

瑞雪紛飛的正月初,在北京古老的四合院的小北屋中,花盆爐子中的火燒得正紅,爐上水壺噴冒著蒸氣,桌上一盆紅梅開得正好,一盆水仙亭亭玉立,主人正招待遠方的來客,在小小的桌子邊,對面落座,喝杯春酒,吃頓便飯,首先端上來的就是一盤醬羊肉,一盤生切的翠綠的嫩黃瓜絲。屋中過暖,主客稍感口干舌燥,喝一口白干,吃一口醬羊肉,再吃一箸黃瓜絲,涼涼的,又香又脆,嘿,好爽口呀!

這京朝風味,在今天非常容易辦到,但在過去,卻是十分珍貴的。要知道,六七月間,那時一根黃瓜,不值一文小錢;而在正月里,那帶著小嫩黃花的翠綠的黃瓜,它的身價卻高貴非常,足可以和什么海八珍、陸八珍同入滿漢全席了。

清人《京都竹枝詞》云:

黃瓜初見比人參,小小如簪值數金。

微物不能增壽命,萬錢一食亦何心?

這就是說的當年正月里的黃瓜,作者得碩亭是頗感慨的。北京這種風氣早自明代就很講究了。傳說中有這么一件事:

在明代,有一年新正時,皇上要吃黃瓜,御膳房派太監出去購買,天寒地凍,哪里去買呢?這個太監由宮里走出大明門,來到“天街”上,正好看見一個人拿著兩條翠綠的鮮黃瓜賣。太監如獲至寶,連忙過去買。問多少錢一條,賣的人說:“五十兩銀子一條,兩條一百兩。”太監說:“你窮瘋了,天底下哪里有這么貴的黃瓜。”那人說:“你嫌貴不要買,我自己吃。”說著就把其中一條三口兩口吃掉了。太監一看急了,急忙要買他另一條,他說這一條要賣一百兩,太監又與他爭,他又說:“你嫌……”太監急壞了,怕他再吃掉,沒容他說完,就連忙說:“我買!我買!”這樣就一百兩銀子把根鮮黃瓜買走了。

黃瓜 齊白石繪

這當然是一個杜撰的故事,但這傳說正證明了正月里北京特別講究吃黃瓜,而這時黃瓜是極為珍貴的。北京冬日天寒,土地上凍,一般凍土有一尺多厚,在戶外是絕對長不出蔬菜、花草的。那正月里擺在菜鋪的案子上、擺在人家飯桌的盤子中,那碧綠的、滿身芒刺、頂上還帶著一朵小黃花的鮮嫩的黃瓜,是哪里來的呢?老北京都知道,是花洞子里培育出來的。它當年是北京正月里蔬菜中的“天之驕子”。《光緒順天府志》記云:“胡瓜即黃瓜,今京師正二月有小黃瓜,細長如指,價昂如米,用以示珍也。其實火迫而生耳。”

“火迫而生”就是說在花洞子中種的。那時花洞子是用簡易木架搭成的一長溜暖室,后面土墻,頂子用高粱秸搭成抹泥,前高后低。那時沒有玻璃,前面朝南全用舊賬紙(一般東昌紙)糊好,沿后墻分幾層培成土臺,下面通火道,一頭是爐子,一頭是一缸大糞,花木、蔬菜都種在這幾層土臺上。花木叫作“唐花”,蔬菜(主要是黃瓜、扁豆、茄子等夏菜)叫作“洞子貨”。北京是元、明、清以來的首都,園藝技術特別講究,這種洞子貨從明代以來就注重培植了。明代萬歷時王世懋《學圃余疏》中記道:“王瓜,出燕京者最佳,種之火室中,逼生花葉,二月初即結小實。”

清初查慎行《人海記》中記云:“漢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盡夜蘊火,待溫春乃生,事見《漢書·召信臣傳》,今都下早蔬即其法。明朝內豎,不惜厚值以供御庖。”

王世懋的記載說明了明朝“洞子貨”生產的情況。查慎行的記載,又把溫室園藝技術上推到漢代,可見其歷史之久遠了。查慎行筆記中的“內豎”就是太監。十分巧合,也足以證明前面所引的那個傳說中的故事,雖說杜撰,卻是有些根據的了。

今天,北京郊區專種蔬菜的大型溫室更多了,在正月里可以培育出大批的帶著黃花的鮮黃瓜,翠綠的嫩扁豆,大量地供應首都的居民,那正月里把鮮黃瓜看作人參的日子永遠過去了。那美麗的雪窗,溫暖的小屋,甘醇的春酒,帶著芒刺和小黃花的翠綠黃瓜,其情趣該多么值得人思念呢!

韭黃·菠菜

杜少陵《贈衛八處士》詩有云:“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所謂春韭,在早春的蔬菜中是珍品,也是美味。最嫩的是韭黃,又名黃芽韭,是北京正月里的最珍貴的嘉蔬。康熙時柴桑《燕京雜記》云:“冬月時有韭黃,地窖火坑所成也。其色黃,故名。其價亦不賤。”

不過黃芽韭很耐寒,除去“洞子”(即溫室)培植而外,在向陽的韭菜畦上,厚厚地鋪上一層爛草、馬糞等,春天稍一回暖,地氣上升,照樣可以發出肥嫩的黃芽韭。

北京人是很愛吃韭黃的,韭黃炒雞蛋、韭黃肉絲,自然都是美味。如果做餡,豬肉韭黃,包餃子、蒸包子,也正是小康之家待客的高級茶飯。而最引遠人相思的則還有“韭合子”,把面和得軟軟的,把豬肉韭黃餡拌好,把面搟薄,上面多攤點餡,再蓋一張皮子,用大碗翻過去轉邊一按,去掉周圍的面邊,正是一個皮薄餡多的韭合子。加油在平底鐵鍋中烙熟。焦香四溢,一吃滿嘴流油,那味道之鮮美,只有能干的家庭主婦才做得出。再大的餐館,不管什么堂,什么居,總是做不出這樣好的美味來。

人們說笑話,說是把麥苗當韭菜,嘲笑五谷不分的書呆子。其實在北京,韭菜和麥子還真有點關系。乾隆時謝墉《食味雜詠》注云:“土產則圃人以麥種之蒜畦,芽出割之,氣味居然韭也,此法晉人已有之,然而瘦硬寡味。”

韭菜 (《毛詩品物圖考》)

除謝墉這樣說而外,另外大經學家郝懿行《曬書堂筆錄》中又說:“冬天韭菜,乃從糞料蒸郁而成,食之損人,京廚肴膳,雜以麥苗,不盡用韭也。”

照這二位的說法,那就真是麥苗可以當韭菜了,只是不知道現在是否還有這樣的辦法?

菠菜 (《三才圖會》)

北京早春名蔬,春韭之外,尚有菠菜,所謂“紅嘴綠鸚哥”,也是十分名貴的。《帝京歲時紀勝》“二月”條云:“菠薐于風帳下過冬,經春則為鮮赤根菜,老而碧葉尖細,則為火焰赤根菜。同金鉤蝦米以面包合,烙而食之,乃仲春之時品也。”

所謂“風帳下過冬”,就是用秫秸在菜畦上扎起一排短墻似的風帳,菜畦上用草簾子、亂草、馬糞等蓋著菜畦過冬的,這種菠菜,根部又粗又紅,呈嫩紅色,十分鮮艷。棵株極低,但葉子向四面鋪開,極為茁壯,是北京早春極好的菜。將這種菠菜和金鉤蝦米做餡烙合子,吃起來又軟又香,較之韭合子,又別有一番滋味了。這種菠菜在開水中一燙,待涼后和綠豆芽加麻醬、醋、蒜拌了吃,香噴噴,涼陰陰,那更是難得的美味了。

《京師食物雜詠》注云:“菠菜京師三月黎明時,城外肩挑入市者接踵,比他菜多數倍,以其值賤于豆腐,故貧富家家需之。”

待到春三月到來,一場春雨過后,那菜畦之中,韭菜也綠了,菠菜也高了,菜的旺季也到了,那時每天黎明,韭菜、菠菜被菜農大量地肩挑進城,價錢自然比豆腐還要便宜了。

薺菜

唐明皇的宦官高力士被流放到貴州時,看到貴州的薺菜很多,卻沒有人采來吃,便作詩云:

京師論斤賣,此地無人采。

貴賤雖有殊,氣味終不改。

這首薺菜詩我憑記憶引用,個別字可能有出入,但基本上不會錯。薺菜是野菜,分甜薺菜和苦薺菜兩種。甜薺菜有一股清香,苦薺菜略帶苦味,都是春天很好的野菜,南北各地都有,在北京不少人喜歡吃。清初柴桑《燕京雜記》云:“薺菜遍生野外,窮民采之,清晨載以小筐,鬻于市上,味甚甘脆,《詩》云‘其甘如薺’,信然。”

作者引用《詩經》的句子,說明我國吃薺菜的歷史是極為悠久的。它最普通的吃法是用肉絲炒了吃,或是在開水鍋中焯熟之后,切碎了和豆腐干拌著吃,再有用薺菜和肉做餡,包餃子吃,都是很可口的。在北京春天里吃薺菜餡餃子,和江南吃薺菜大餛飩、薺菜湯團、薺菜春卷一樣,不只是清香可口,還是充滿了春的喜悅的時鮮食物。寄寓在北京的江南人特別喜歡吃薺菜,還另有原因,一看到薺菜,便有春回人間之感,也會油然想到江南,想到故鄉的風土。江南的春天,家家都吃薺菜,薺菜炒筍絲、薺菜拌冬筍,那是屬于春天特有的家常名菜啊!許多年前,知堂老人(按,即周作人)在西單菜市看到賣薺菜的,特地寫了一篇散文,談薺菜之美,文中引用了一首江南民謠:“薺菜、馬蘭頭,阿姐住在后門頭。”

薺菜 (《詩經名物圖解》)

讀過這篇文章的人,現在不少也都兩鬢華發,甚至有的人已白發盈顛了吧。這是一首多么富有藝術魅力的天籟體的兒歌啊!也有人唱道:“薺菜、馬蘭頭,娶了娘子生丫頭。”這則是以嘲弄的口吻,反映了舊時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不足為訓了。

榆錢樹 (《農政全書》)

說到野菜,北京在歷史上還講究吃天壇龍須菜。清初周筼《析津日記》上記載:“天壇龍須菜,清明后,都人以鬻于市,其莖食之甚脆。”《日下舊聞》引《帝京歲時紀勝》也說:“三月采食天壇龍須菜,味極清美。”但這些只是書上的記載,在我的記憶中,在幾十年前,再沒有聽說什么天壇的龍須菜了。大概人事滄桑,也波及京華草木,天壇龍須菜早已泯滅絕種了。再有,在榆樹飄榆錢的時候,把榆錢和面蒸熟,上鍋稍放精鹽、蔥花,用油炒食之,北京俗說叫作榆錢“塊壘”(可能不是這兩個字,因為口語,一時寫不出,只有請讀者原諒了),極為香美。這是查慎行在《人海記》中記載過的,還是宮中官廚賜給翰林學士吃的珍品呢!

劉侗《帝京景物略》又有記載云:“是月榆初錢,面和糖蒸食之,曰榆錢糕。”

《燕京歲時記》中也有同樣記載道:“三月榆初錢時,采而蒸之,合以糖面,謂之榆錢糕。”

吃榆錢糕的時候,已屆暮春,花事闌珊矣。前因居士(按,即黃竹堂)《日下新謳》有詩云:

晝日遲遲漸困人,海棠開后已無春。

枝頭忽見榆生莢,廚下時糕又薦新。

詩好,食品滋味好,生活情調好,這不正表現了高度的文明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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