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天:中國傳統天學史
- 江曉原
- 2062字
- 2024-12-26 17:59:15
四、“天文”在中國古代的含義
但是話又要說回來,顧炎武之說誤導今人,顧炎武本人卻毫無責任。責任全在今人自己,在今人用現代概念去誤讀古人。顧炎武“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一語中的“天文”一詞,是古代中國人的習慣用語,而與現代中國人的理解習慣大相徑庭。
“天文”一詞,在中國古籍中較早出處為《易·彖·賁》: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又《易·系辭上》有云:
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
“天文”與“地理”對舉;“天文”指各種天體交錯運行而在天空所呈現之景象,這種景象可稱為“文”(如《說文》:“文,錯畫也”),“地理”之“理”,意亦類似(至今仍有“紋理”一詞,保存了此一用法)。故可知古人“天文”一詞,實為“天象”之謂,非今人習用之“天文學”之謂也。顧炎武的名言,只是說古時人人知道一些天象(的名稱)而已。
為了更進一步理解古人“天文”一詞的用法,可以再舉稍后史籍中的典型用例以佐證之。如《漢書·王莽傳》下云:
十一月,有星孛于張,東南行,五日不見。莽數召問太史令宗宣,諸術數家皆繆對,言天文安善,群賊且滅。莽差以自安。
張宿出現彗星,按照中國古代星占學理論是兇危不祥的天象(詳見后文),但太史令和術數家們不向王莽如實報告,而是詭稱天象“安善”以安其心。又如《晉書·天文志》下引《蜀記》云:
(魏)明帝問黃權曰:“天下鼎立,何地為正?”對曰:“當驗天文。往者熒惑守心而文帝崩,吳、蜀無事,此其征也?!?/p>
“熒惑守心”也是極為不祥的天象,結果魏文帝死去,這說明魏國“上應天象”,因而是正統所在;吳、蜀之君安然無事,則被認為是他們并非正統的證明。
“天文”既用以指天象,遂引申出第二義,用以指稱中國古代仰觀天象以占知人事吉兇之學問。《易·系辭上》屢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皆已蘊含此意。而其中另一段論述,以往的科學史論著照例不加注意,闡述此義尤為明確:
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
河圖、洛書是天生神物,“天垂象,見吉兇”是天地變化,圣人(即統治者)則之效之,乃能明乎治世之理。勉強說得淺近一些,也可以理解為:從自然界的變化規律中模擬出處理人事、統治社會的法則。這些在現代人聽起來玄虛杳渺、難以置信的話頭,卻是古人堅信不疑的政治觀念。關于“天文”,還可以再引班固的論述以進一步說明之,《漢書·藝文志》“數術略”天文二十一家后班固的跋語云: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所論各門學術之性質,在古代中國文化傳統中有著極大的代表性。他所論“天文”之性質,正代表了此后兩千年間的傳統看法。
至此已經不難明白,中國古代“天文”一詞之第二義,實際上相當于現代所用的“星占學”(astrology)一詞,而絕非現代意義上的“天文學”(astronomy)之謂也。
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注意到了,本書書名中用的是“天學”而不是“天文學”。自從1990年撰寫《天學真原》一書開始,我在書籍和論文中談到中國古代這方面情形時,就大量使用“天學”一詞。這當然不是因為喜歡標新立異,而是為了避免概念的混淆。此后這一措辭也逐漸被一些同行學者所使用。
今天人們習用的“天文學”一詞,是一個現代科學的概念,用來指稱一個現代的學科。至于古代中國有沒有這樣的學科,這需要深入研究之后方能下結論,并不是“想當然耳”就能得出正確答案的。就像現代化學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古代的煉丹術,但并不能因此就說古代已經有了現代意義上的化學。
古代中國有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天文學,現代的國內學者似乎并無正面論述——因為大家通常都認為“當然是有的”,何須再論呢?不少外國人倒是正面論述過這個問題,不過那些話聽起來大都非常不悅耳。例如16世紀末來華的耶穌會士利瑪竇(Mathew Ricci)說:
他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我們的科學家稱之為占星學的那種天文學方面;他們相信我們地球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取決于星象。[3]
再如塞迪洛(A. Sedillot)的說法更為刺耳:
他們是迷信或占星術實踐的奴隸,一直沒有從其中解放出來;……中國人并不用對自然現象興致勃勃的好奇心去考察那星辰密布的天穹,以便徹底了解它的規律和原因,而是把他們那令人敬佩的特殊毅力全部用在對天文學毫無價值的胡言亂語方面,這是一種野蠻習俗的悲慘后果。[4]
這種帶有濃厚文化優越感、盛氣凌人的評論,當然會引起中國學者的反感;再說也確實并非持平之論。星占學固然有迷信的成分,但它同時卻又是一種在古代社會中起過積極作用的知識體系。它是古代極少幾種精密科學之一。更何況它雖然不能等同于天文學,但卻絕對離不開天文學知識。這只要注意到如下事實就足以證明:星占學需要在給定的任意時刻和地點計算出太陽、月亮和五大行星在天空的準確位置——這是古代世界各主要文明中共同的“天文學基本問題”。星占學必須利用天文學知識,并且曾經極大地促進了天文學知識的積累和發展。
這就是我主張采用“中國古代天學”這種提法的原因所在了:既能避免概念的混淆,又能提示中國古代星占學與天文學之間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