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天:中國傳統天學史
- 江曉原
- 1281字
- 2024-12-26 17:59:15
三、“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
農民種地要掌握節令,這被認為是“天文學為農業服務”之說的有力依據。然而持此說者卻完全忽視了這樣一個明顯的事實——無論是文字記載還是考古證據,都表明農業的歷史比天文學的歷史要久遠得多。也就是說,早在還沒有天文學的時代,農業已在發生、發展著;而天文學產生之后,也并未使得農業因此而有什么突飛猛進。
事實上,即使根據現代的知識來看,農業對天文學的需求也是極其微小的。農業上對于節令的掌握無須非常精確,出入一兩天并無妨礙;而中國古代三千年歷法(這被公認為是中國古代天學中最“科學”的部分)沿革史中,無數的觀測、計算、公式和技巧,爭精度于幾分幾秒之間,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指導農民種地。
在古代,農民和一般的老百姓不需要懂得天文學——這在科學廣為普及的今天也仍然如此。耕種需要依照季節,掌握節令,而這只要通過物候觀察即可相當精確地做到。古人根據對動物、植物和氣候的長期觀察,很早就已經能夠大致確定節令;我們現今所見的二十四節氣名稱中,有二十個與季節、氣候及物候有關,正強烈地暗示了這一點。當然,到后來有了歷譜、歷書,上面載明了節氣,一查可知,自然更加省事。
盡管從天文學的角度來說,節氣是根據太陽周年視運動——歸根結底是地球繞太陽作周年運動——來決定的,于是物候、節氣之類似乎就順理成章地與天文學發生關系了;然而關系固然是有,兩者卻根本不能等同。無論如何,太陽周年視運動是一個相當復雜、抽象的概念,即使到了今天,也還只有少數與天文學有關的學者能夠完全弄明白。我們顯然不能因為古代農夫知道根據物候播種就斷言他懂得天文學,這與不能因為現代市民查看日歷能說出節氣就斷言他懂得天文學是一樣的。
在古代,農民和一般的老百姓其實并不能在今天的意義上“懂天文學”——這在科學廣為普及的今天也仍然如此。在此事上,顧炎武《日知錄》中有一段經常被引用的名言,誤導今人不淺:
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戶”,婦人之語也;“月離于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辰”,兒童之謠也。
顧炎武引用的前三句依次出于《詩經》的《豳風·七月》《唐風·綢繆》《小雅·漸漸之石》,第四句見于《國語·晉語》。這三首詩確實分別是以農夫、妻子、戍卒的口吻寫的,但這顯然不等于三詩的作者就一定是農夫、妻子和戍卒。以第一人稱創作文學作品,在古今中外都很常見,其中“我”的身份和職業并不一定就是作者自己的實際情況。
更重要的是,即使再退一步,承認三詩的作者就是農夫、妻子和戍卒(這樣做要冒著被古典文學專家嘲笑的危險),我們也決不能推出“那時天文學知識已經普及到農夫、婦女和戍卒群體中”這樣的結論。詩歌者,性情之所流露、想象力之所馳騁也;詠及天象,并不等于作者就懂得這些天象運行的規律,更不等于作者就懂得天文學——那是一門非常抽象、精密的學問,豈是農夫、婦女和戍卒輕易所能掌握?如果仿此推論,難道詩人詠及風云他就懂得氣象學、詠及河流他就懂得水利學、詠及銅鏡他就懂得冶金學和光學?……這些道理,其實只要從常識出發就不難想明白,舍近求遠、穿鑿附會只會使我們誤入歧途,而無助于我們弄清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