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經典的偉大冒險
- (美)大衛·丹比
- 19170字
- 2024-12-27 18:34:07
第一學期
第一章 荷馬1
《伊利亞特》關于榮耀和死亡的曖昧不清的態度,挑戰了我們現今的大多數觀念,關于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是真、什么是英雄,以及最后,什么是人性。
《伊利亞特》
我忘記了。我忘記了它那極端的殘忍與溫柔,以至于現在讀起來,隨便翻到它15 693行中的任何一行,都令我震驚。一個瀕死的詞,“震驚”。自從《北非諜影》(Casablanca)里克勞德·雷恩斯的那句名言之后,已經很少有人能善用這個詞了:“發現這里有賭博,真是令我震驚,震驚啊。”邊說著邊把贏的錢收進腰包。但對于這么強烈的激動和警覺,只有這個詞才足以形容。空氣凜冽鮮活,船隊陣容強大,風怒火烈,戰役如火如荼,平原上驚馬嘶鳴,慌亂摔跌;戰士前仆后繼倒在塵埃中;思鄉與念親之情如此強烈,而對于溫柔與和平的渴望飽受摧殘,使得爭戰雙方立即和解,其間即使不共戴天的仇敵也沉迷于贊嘆對方的高貴和美麗——這是一首戰爭詩,而里奇蒙·拉第摩(Richmond Lattimore)的譯文生動鮮活地再現了近乎偏執的觀察下令人無法置信的可怕場面。
伊多梅紐斯用矛插進他的
胸口中央,戳裂了他披掛青銅的鎧甲,
那是以前曾保護他身體免受毀滅的。
于是他叫,大叫出聲,被戳裂了,身中矛槍,
而摔落,一聲巨響,矛緊緊卡進他的心臟,
但那心臟仍在喘息和跳動,搖晃了矛的尾端。(XIII, 438~444)
如果我是在購物中心的恐怖電影里看到那支抖動的矛,我會從黏糊糊的地板上跳起來奪門而出。非人的剝削!青少年什么書也不讀,所以他們才會喜歡這種惡心的垃圾電影!但這可是西方文學之始的景象,還是最有名的一本書。
那支顫巍巍的矛令人汗毛直豎,不過還有更嚇人的景象:插在矛頭上的眼珠被勝利者高高舉起,矛鋒砍進嘴巴就是“黃銅的矛頭往上一揚便直直削去了腦,白骨粉碎”。荷馬記述這些砍殺的時候顯然津津有味,但突然就轉變成了苦澀的哀傷(這是這些景象不同于恐怖片的一個地方),以及對正常生活的渴望,使我們眼前令人目瞪口呆的災禍之中滲進了懷舊的氣息。淋漓盡致的暴力中充滿著最深沉的驚惶。扎營在特洛伊城外的希臘人離家千萬里,但家,以及所有可能在那里發生的可愛的、正當的、給人安慰的事物,都是在令人心碎的時刻閃現的。就像是:
希摩埃西歐斯這個俊美的青年,是他
身為伊妲后人的母親在希摩埃斯河岸生下的,
在她跟隨父母牧羊之后。
所以他們叫他希摩埃西歐斯;但他再也不能
回報他摯愛雙親的照顧;他英年早逝,
被打倒在心高氣傲的埃亞斯的矛下,
在剛前進的時候被擊中了右胸的
乳頭,青銅的矛頭一路戳穿肩膀。
于是他跌落塵埃,像一棵黑色的白楊樹……(IV, 472~482)
右胸的乳頭。荷馬用他可怕的精確筆法,告訴我們長矛從什么地方進、什么地方出,砍斷了哪一只手腳;他告訴我們死去的人不會回到豐饒的土地上,不會再照顧年邁的雙親,不會再從他們年輕的妻子身上得到樂趣。他開門見山,有一種超越所有幻想的決定性。到頭來,(由諸神推動的)戰爭會吞噬他們絕大多數的人,希臘人或特洛伊人都一樣,戰火會接連燃燒一年又一年,像一個具有排山倒海之勢的謎,每一分鐘都充滿了緊迫的活動,整體上卻毫無意義。起先是一方長驅直入,殲滅了成千上萬人,眼看就要贏得勝利;然后過了幾天,某個神的伎倆或是某個幽靈幻影的激勵,給了筋疲力盡的戰士的遲鈍大腦一點刺激,使另一方恢復了元氣,向前邁進,收復失地。在詩開場的時候,這進進退退的動作已經持續九年多了。
愛德華·泰勒教授說,我們將建立自我
老師是個矮小結實的男人,六十歲左右。他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了一些開頭字母:
W A S P
D W M
W C
D G S I
正當我們大多數人試解其意時(前兩個對我不成問題,第三個我拿來對自己開了個乏味的玩笑,第四個則難倒我了),他轉過身來掃視全班,用熱情的、幾乎是懇求的口吻說:“我們在一起只有一年的時間……”他的聲調祈求而憂愁,像是個害怕被拒絕的情人,然后別扭地頓了一頓。有些學生覺得窘迫,于是低下頭。他接著說:“這門課程已經被攻擊了三十年。有人說,”他指向第一行字母,“這些作家都是盎格魯—撒克遜白種新教徒(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s)。事實并非如此,不過沒關系。他們說這些都是死掉的白種男人(Dead White Males);事實并非如此,不過沒關系。還說這都是西方文明(Western Civilization),這也不大對,西方文明有很多個,不過沒關系。有關系的是這個。”
他看著我們,然后轉身面對黑板,仔細、恭敬地端詳“DGSI”這幾個字母,揉著下巴。“別被扯進去。”(Don't Get Sucked In.)他終于說。再度停頓。我注意到我身旁的女孩有著張牙舞爪的頭發,下巴和前額長了一大堆痘痘,驚慌地咧開嘴。其他的人在笑。抱歉,不是“他們”,是他們/她們,是大一新生,來自各科各系,很多并非主修文學,因此包括了未來的律師、會計師、教師、商人、政客、電視制作人、醫生、詩人、游手好閑的人。他們來上文學人文課,這是一門必修課,哥倫比亞大學幾乎所有學生都在第一年修完。這說不定是他們在學校里見到的第一位老師,而他并沒使他們太好過。
“別被虛假不實的想法給扯進去,”他說,“你們在這里不是出于政治。你們在這里是為了很自私的原因,那就是要建立自我。自我是創造出來的,不是繼承得到的。創造自我的方法之一是借鑒過去。呃,如果你覺得《伊利亞特》無聊、討厭,或頌揚戰爭,你說得沒錯。那是你腦海中的一首詩,讓它在你腦海中成形。這里面的女人是饋贈品,是戰利品,像三足鼎一樣,或者比三足鼎還不如。如果讀這首詩的任何男性將校園里的女性當作財產看待,會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也相信你們讀了這首詩之后,不會出去找一個人來大卸八塊。”
喔,我想,披頭士時代的酷哥。他承認顯而易見的指控,以求減弱其影響。而關于先驗的價值、西方的最高經典諸如此類的東西則絲毫未提。我們在這里是為了自私的原因。他的聲音悅耳卻奇怪,是平穩的男中音,句子短而有力,卻有嘲弄的意味。語調低沉,仿佛他在為說出的字句加飾黑色喪服似的。披頭士一族的機智。他幾乎是在嗡然念叨,但其中包含了些小小的驚奇,有稍稍暗示的概念,還有突然擴張的感覺。他有種陰沉的魅力,像莎士比亞筆下那些端正古老的丑角。
我清楚地記得他:愛德華·泰勒(Edward Tayler),英文教授。二十九年前我上過他的課(那時他是個年輕的助理教授),一堂17世紀玄學派詩歌的課,是當時哥倫比亞大學英文系學生必修的系列課程之一。我記得自己當初對他那晦澀難解的舉止感到既迷惑又好奇。他顯然很聰明,但他喜歡四處亂跳,讓學生失去平衡,他會做出暗示后又撤退。我在課堂上學到了一些關于鄧恩(John Donne)和馬維爾(Andrew Marvell)的東西,然后在離開課堂時松了一口氣。這些年來,他已經變成了一位有名的老師,現在被譽為人文學科鼎鼎大名的“萊昂內爾·特里林(Lionel Trilling)教授”。20世紀60年代初我在那里時,特里林是哥倫比亞大學最負盛名的英國文學教授,是一個偉大的人物。
“‘詮釋的圓圈’,”泰勒說,“這是狄爾泰(Wilhelm Dilthey)說的。除非你掌握了結構,你才會知道怎么處理細節;而同時,除非你知道了細節,你才知道該怎么處理結構。在人生和文學中都是如此。詮釋的圓圈是個惡性循環。呃,我們在一起只有一年的時間,你必須閱讀。你在大學的四年中將要做的所有事情里,從自私的原因出發的話,沒有比閱讀這門課的書更重要的了。”
他們可會建立自我?從我在教室一側的位置,我偷偷瞄了一眼。此時此刻,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塊一塊的、混沌未開的大一學生。男生把腿伸得老遠地坐著,眼睛盯著筆記。其中一些反戴著帽子。他們才十八歲,頂多十九。穿著T恤、牛仔褲,反戴著帽子的他們,有種夏令營式的早熟,像是剛帶著一群十歲小孩去爬山回來的輔導員一樣,隨時要說“給我啤酒”。女生有很多也穿著T恤,頭發用橡皮筋綁在腦后,注意力比較集中;她們看著泰勒,但眼神空洞。
泰勒發下來一張有數段引文的紙。最上面的是《創世記》開頭的句子。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
光與暗分開了。……上帝說,
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
使旱地露出來。
“你們也許不相信上帝創造了宇宙,”泰勒說,語氣是憂傷的、陰沉的,“但無論如何,看看上帝在這一段里做了什么。他在設立對立的東西。這也是我們一生中都在做的事。從二元對立中出現了道德的對立面。有的人是你會接觸的,有的人是你不會接觸的。每一個選擇都是一種排除。要如何逃出二元對立的束縛?呃,我們稍后會讀到的圣奧古斯丁說,在亞當和夏娃的墮落之前是沒有非自主的行動的。墮落之前,亞當從來沒有非自主地勃起過。”一陣停頓……“如果亞當和夏娃想做什么,他們就做什么。但你們是毀了,你們有麻煩。你想做的和你應該做的不是同一回事。你想出去和朋友喝杯啤酒,于是你必須逼迫自己通過一系列的戰役。在亞當和夏娃的墮落之后,你掉進了雙重性。”
紙上還有其他的引文,包括一段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的詩,但泰勒當下并未說明它們可能有什么意義。他掃視全班。有人聽懂了嗎?也許有吧。那么我呢?走著瞧吧。然后他又表現出一副誠懇的情人樣。然后他又說了一次:
“呃,走下去的時候注意你們的心靈狀況。這是一項非常自私的事業。”
* * *
《伊利亞特》的情節展開的時候,最初造成這一連串事件的起因——一個男人拐跑了另一個男人的老婆,幾乎已不再被任何參戰者提起了。荷馬在對著聽眾們吟唱的時候,必然是預期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老掉牙的故事的。多年以前,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在造訪希臘國王梅內萊厄斯的寓所時,帶走了心甘情愿跟著他離開的美麗王后海倫。于是戴了綠帽子的丈夫的弟弟阿伽門農召集了各地的國王和王子,率軍前去包圍特洛伊城,打算懲罰驕傲的城民并奪回海倫。但在九年多的征伐之后,當初引發這整場大戰的風流行為已經被大多數人遺忘了。這個時候,羞愧的海倫認為自己不過是個蕩婦(她困窘地出現在特洛伊城的墻頭時,事實上是蠻令人失望的),而她的第二任“丈夫”帕里斯談情說愛的本事強過作戰,根本很少在戰場上露面。當他真的出現并和梅內萊厄斯決斗的時候,諸神又插手混淆了結果,使得戰爭繼續下去。九年之后,戰爭本身變成了戰爭的理由。
一本書怎么能同時讓人覺得受傷和興高采烈?《伊利亞特》令人震驚的地方在于,殘忍和高貴的行為似乎是相生相成的,就像是某個有害的幻想所產生的一體兩面的善與惡,共同形成了一個可怕的不穩定人格。畢竟,西方文學起源于兩個高傲的海盜分贓不均的爭執。在詩篇的開始,聚集在特洛伊城墻前的希臘諸部族(荷馬稱他們為亞加亞人,在他的時代,希臘并沒有國家認同)正大難臨頭。他們的領導人、國王中最強的阿伽門農從鄰近的城里擄來了一個年輕女子當情婦,她的父親是阿波羅的祭司之一;阿波羅憤怒之余,降下瘟疫報復希臘人。阿伽門農是個脾氣暴躁、愛逞威風的國王,發號施令時并不穩重。在其他領導人的施壓下,他惱火地把女孩還給了她父親。結果為了補償這個損失,他竟把手下大將阿喀琉斯的情婦占為己有。女人們像是金制品或頭盔似的被傳來傳去。這自家陣營里的打劫令阿喀琉斯大怒,幾乎要殺了比他年長許多的國王。他在最后關頭克制住沒動手,從戰場退回自己的帳篷,向他的母親西緹絲祈禱,希望自己這一方戰敗;然后他就坐在帳篷里,彈彈七弦琴,“歌頌男子的名聲”(也就是他自己的名聲),任由他的朋友們被特洛伊人砍殺。接下來的一串戰役,慘烈程度在我們的文學中無出其右者。
在西方文學藝術的初生期,這本書幾乎太過分了,是一部極端而詭異的文學藝術作品。它令人想挺身而起直視它,因為這詩篇描繪的就是生命的極致,幾乎永不停止的調兵、遣將、前進、撤逃,其間交替的和平時期是那么強勁,會議—宴會—競技,簡直不像能讓人有喘息的機會。閱讀這整篇詩,就像是直接面對一場不肯消停或止息的風暴。起初,我必須掙扎著讀它;我并不感到無聊,但我想反抗,我的注意力像騰跳的馬一樣不愿被韁繩束縛。它太冗長了,我想,太殘忍,太重復,而且,盡管它對戰爭的描寫如此有力,離我們還是有一段奇怪的遙遠距離。在這一切之中,荷馬在哪里?他無所不在,選取、塑造著材料,但作為一個可觸碰的存在,作為一個良心,他又無所在,而對一個現代的讀者來說,沒有良心是駭人的。沒有人告訴我們要如何對那些殘忍的行為或對任何東西做出反應。我們只能靠自己。被電影喂飽的我不習慣于如此努力地工作,而當我坐在家里的沙發上閱讀的時候,總是會做白日夢,想著跳出座位,跳進臥室去,躺在床上打開電視,或是跳進廚房去打開冰箱。我在腦海中把自己拉回來,終于安穩下來讀了又讀,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是跌跌撞撞、渾身酸痛的。
校園書店
其他的男人或許有比較活潑的記憶,比如主場比賽進球得分然后親吻一個女孩、那些秋天氣息、口袋里的小酒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式的東西,但我大學時代最甜美的回憶是偏向親昵、沉靜的那一面。在每一個學期的開始,我會站在各科必讀的書本前,慢慢品味那個時刻,就像一個小孩看著商店櫥窗里他知道父母會買給他的那輛腳踏車一樣。我很快就會擁有這些東西了,不過購買它們的行動可以延緩。急什么呢?各個科目必讀的書放在學校書店的架子上。我會長久地注視著它們,拿起來,翻一翻,假裝我并不真的需要這一本或那一本,把它放下然后再拿起。如果沒人在看我,我甚至會聞一聞書本、摸一摸書頁,這是我對書的質地觸感有偏好。當我知道我的偶像、偉大的文學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把書當作很感性的物體而沉迷其中時,我覺得很高興。
顯然,讓我興奮的不只是學習,而是閱讀那些寶典的這個念頭,是拓展自己的可能性,是接觸陌生事物的冒險感。閱讀具有一種收藏家的熱情和占有欲:我想吞下整個書店。這是我在做夢。上學期可能書讀不下去或者沒意思,老師授課令人昏昏欲睡,甚至我可能自怨自艾地虛耗了一學期,但在新學期開始時,我總是振作起來到書店里進行美妙的巡禮。每當我站在那里時,就看見我自己安詳地吸收一切,盡管我閱讀的速度慢得可恨,要咀嚼到風味幾乎盡失了為止,以至于從沒能讀完任何一科開出的書單。
從那時起便一直是如此。從曼哈頓城中走回家的路上,我會不幸地被吸引進某間書店,比如說百老匯和57街交叉口的“大競技場書店”,在那里買下兩三本書,然后它們常常會在我的書架上一坐數年,可能沒被動過或是只讀了一部分,直到有一天我找什么東西的時候才會抽出一兩本來,驚訝地發現我有這些書。我喜歡擁有它們:我慣于買書,但不見得總是慣于讀書;也許對出版業有幫助,不過對我自己卻沒有。
閱讀是僅次于食色的最自然、最重要、最令人滿足的行為之一,卻奇異地變成了一種困擾的經驗。我讀的很多,有時候我整天閱讀,但讀的大部分是新聞性的東西:文章、評論,或者是我寫《紐約客》雜志上的影評之前需要看一看的電影原著小說,或者是我從不會錯過的作家,如菲力普·羅斯(Philip Roth)、索爾·貝婁(Saul Bellow)、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的書,讀他們的作品比較像是和信任的朋友重溫情誼,而非全新的體驗。但我讀了什么?我是說認真地讀了什么?閱讀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去斯萬家那邊》(Swann's Way)是一個狂喜的經驗,不太可能被《追憶似水年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的其他部分取代。至少在我當下心有旁騖的狀況中是不太可能的。要讀像普魯斯特這樣密布濃郁細節的書,你需要特別撥出至少一個小時的安靜時間;雖然我認識一些人會早起讀普魯斯特甚至一本不錯的新出版的美國小說,但我自己是沒辦法早起的,而即使我能早起,我會做的也是煮咖啡,然后在兒子們進占廚房之前讀《泰晤士報》。我太太的生活和我的一樣不得安寧,卻仍然能一本接一本地讀很多書,有時候能一口氣啃完同一個作者的所有作品。但我已不再能定下心來約束自己認真地閱讀,我失去了一個真正讀者的習慣,那就是一頭栽進某本書,狼吞虎咽地讀,不管是在公車上、浴缸里,還是在午餐柜臺邊。電影中充斥著垃圾,令我厭倦,但當我拿起一本正經的書,常常讀了二十頁就心不在焉。我想要讀,但紛亂的思緒就是蜂擁而來,使我無法專心在書中的字句上。我的節奏改變了。我變成了一個看電影的、看雜志的、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人。當CNN報道了某個重大新聞,我會在當天的某幾個時段繼續收看最新消息,然后在半夜被汽車警報吵醒的時候接著看故事的發展,然后隔天早上再看看結局。要保持“消息靈通”云云,簡直會變得像噩夢一樣。如果你持續關注某一個報道,你就會開始覺得自己像是滾來滾去的球,或者是時鐘指針,總是回到原點。
回到學校里,會迫使我去讀書店里那整個書架。回去的意思不是要找尋我的青春,這想法太可怕。依我現在的想法,青春歲月是人生中最被過度稱贊的時光。當你年輕的時候,你沒辦法看著你的孩子玩耍,也享受不到權力,而且你花的是父母的錢。我跌跌撞撞地混過了年輕的時光,現在享受著中年人的特權,但我渴望能……再有一個機會,一段用來認真讀書的時間,一次重回學校的嘗試。我厭煩于對所有的事都一知半解,我渴望投身于比我的事業更廣大的東西。
四十八歲的我,站在哥倫比亞大學位于115街和百老匯交叉口的書店里。它比起當年要大,也更為明亮,我做學生的時候這書店塞得滿滿的,讓人擺脫不掉新書散發出的那種淡淡香氣。我感到莫名的興奮。文學人文課和當代文明課的書都在這里:兩本厚厚的荷馬;企鵝出版社版本優雅的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和霍布斯(Thomas Hobbes),鑲著黑色的邊框、字體統一;裝幀莊重的學術版本的柏拉圖(Plato)和洛克(John Locke),一本正經,封面或封底都沒有裝飾,只有書名,內頁是端莊樸素的字體,印得密密麻麻的,像法律書籍一樣。這些書可能很難讀,我為此感到激動。我將要讀書,我將要學習,我將要和十幾歲的人坐在一起了。
我沒注意到的事物
阿喀琉斯真的是我們文學中的第一個英雄嗎?他看起來像個傻瓜,幼稚而自戀。西方文學的第一個詞是menin,古希臘文中“憤怒”的意思。荷馬指的是阿喀琉斯的憤怒,其中包含著神祇的怒火的成分,足以摧毀軍隊、攻破城市。但是在我們看來(雖然古希臘人不以為然),阿喀琉斯的憤怒似乎和神祇并沒有太多關系,而是虛榮自私的。他的戰利品被另外一個男人搶去了,于是他坐在營帳里生氣,就因為如此他怒火沖天,豈不是反應過度得離譜嗎?然而即使在阿喀琉斯退開的時候,他仍然是全詩的靈魂人物;他的情緒化、自我中心,正是使他迷人的原因之一。他創造出一種氛圍,一種特殊的震動。從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年輕時一些精彩的陰沉演出中,我們可以了解到阿喀琉斯的某些個性。阿喀琉斯憤怒的意愿對命運的影響,超過任何凡夫俗子的平庸欲望。
他很年輕,可能才二十出頭,天不怕地不怕,身高體壯,動如脫兔,充滿了肌肉和美感,把他自己看得無上重要,甚至當他的榮耀受損的時候,他情愿讓戰況惡化。特洛伊人在他們的壯士赫克托耳的領導下,殺了許多希臘人,已經逼近燒毀希臘船艦、切斷他們退路的地步。和阿喀琉斯同住一個營帳的密友帕托克羅斯為了力挽狂瀾,穿戴阿喀琉斯的盔甲上陣,頂替了阿喀琉斯被赫克托耳殺死。
這下子阿喀琉斯不再避不出戰了。他勃然大怒,而且傷心欲絕,終于決定上戰場(此時我們已經讀了一大段詩了,還沒看到過他打仗),天空和大海都為之撼搖動蕩。天色變暗,幽冥世界幾乎迸裂開來,勢不可擋的巨大力量出動了。阿喀琉斯開始作戰,在廝殺中發泄他的苦痛。第十一卷開場時,他正在將特洛伊人趕回特洛伊城中:
但當他們將要橫渡美麗奔騰的
滾滾的贊索斯河——這流水的父親是不死之身的宙斯——
阿喀琉斯殺進他們陣中,把一些人趕過平原,
朝那城市的方向,就在前一天的同一個地方,
當顯耀的赫克托耳仍怒發沖冠時,亞加亞人驚恐地四散奔逃。
就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大批撤退;但赫拉降下了
濃霧在他們面前阻擋。同時另一半人
正擁擠在河水深深的銀白色旋渦中,
嘈雜喧囂地跌跌撞撞,而湍急的河水
發出聲音,四周的河岸巨響回應,他們高叫出聲,
試圖往各個方向游,在旋渦中打轉。
就像是在熊熊火焰前逃散的蝗蟲
群集半空投向河中,而不屈不撓的火焰
突然竄出,蝗蟲便擠在水里;
此時阿喀琉斯眼前淙淙的贊索斯河
深水的旋渦中便滿是人馬雜沓。
但從天而降的阿喀琉斯將他的矛留在岸上
倚靠著檉柳,然后像不死的神一樣跳進水里,
只帶著他的劍,但他是來者不善的,
于是他在四周砍出一個圈子。他們可悲的哀號聲
響起于他們被劍砍中時,水被血
染紅。就像是張開大口的海豚面前其他逃散的
魚族,充塞了深水港的每一個角落。
心生畏懼,因為他抓到的都迅即吞噬;
沿著那可怕的河岸特洛伊人
在峻巖下顫抖。他,當他手殺得累的時候,
從河中選取帶出了十二個人
為帕托克羅斯——梅諾丘斯之子——的死復仇。
這些人,像嚇呆的小鹿,被他從河中帶出
綁住雙手,所用的皮繩是切割于
他們自己穿的長衫上解下的皮帶,
讓他的同伴把他們帶到空船上,
然后自己旋身回去,仍殺氣騰騰。(XXI, 1~33)
荷馬不需要向他當時的聽眾解釋說,皮繩干了以后會縮緊,會勒進阿喀琉斯那些特洛伊俘虜的皮肉里。他也不需要解釋為什么稍后阿喀琉斯殺了一個他認識的特洛伊戰士,盡管那人在他腳邊求饒。但一個美國讀者對此會有什么反應?他來自一個號稱道德的社會。我們的法律和行政系統、總統的言論、流行文化(影響所及,電視里的警察鮮少不對受害人照顧備至),都包裝在關心里。事實上這個社會對艱苦的處境常常是無動于衷的,也難怪整個國家的心態充斥著反諷和憤世嫉俗。相反地,希臘的觀點雖然野蠻,但不做作。《伊利亞特》里的希臘和特洛伊貴族們將死亡看作是戰爭中不可避免的事,他們眼中的世界不是愉快與否的問題,也不是善良或邪惡的問題,而是光榮或可恥的問題。我們也許可以說荷馬筆下的人生觀是高貴而非道德的,但這樣的劃分終究會誤導我們。對希臘人而言,高貴就包含著道德的性質。你并非基督教所謂的好人或壞人,而是強壯或虛弱、美麗或丑陋、征服人或被打倒、活著或死去、受眾神眷顧或詛咒。泰勒所謂的“二元對立”便是如此,但這里的劃分法對我們而言是陌生的,而荷馬依此對人格或事件所做的評斷非常嚴格。
學院中反對西方經典課程的人,不斷地督促讀者思索“他者”——以西方的標準看來奇怪或討厭的其他文化,據稱是被我們踐踏、邊緣化了,另外還有在我們自己的文化中遭到排斥或輕視的他者:女性,有色人種,任何非白種、非男性、非西方的人。但在這里,在西方書寫文化之初(《伊利亞特》也許能上溯到公元前8世紀),有著像是“他者”的東西,那就是希臘人本身,一個高貴野蠻的種族,他們脫取尸體的盔甲,在大排場的宴飲中甚至在戰場上向彼此朗誦自己的家譜。殺人、擄掠、洗澡、吃飯、向神獻祭。我們和這些古時候東地中海的劫匪有什么關系?
哥倫比亞大學學生的今昔
這些大學生看起來真是蒼白。我坐在婁氏圖書館的臺階上,看著他們在開學第二天的校園里走動,放眼望去沒有幾個人是曬成棕色的。難道他們都不去海灘了嗎?我知道這個大學是在城市里,但我們剛過了三個月的暑假呀。他們看起來也不怎么快樂;他們看起來嚴肅,甚至有點陰沉,而且緊張。也許是剛開學的焦慮吧。還有,這里的學費是天價(包括食宿在內,大約二萬三千美元),很多學生即使有補助,可能還是需要錢。對了,他們一定是整個夏天都在打工,而且是做室內的工作。沒時間去海灘。無論如何,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向來看上去就不太健康。這說不上是一個風度翩翩的校園(光鮮亮麗的人都上別的學校)。但他們聰明、嚴肅而有野心,這不就是我喜歡他們的地方嗎?
在20世紀60年代初,我的那個時代,這學校里充滿了城里的猶太人和意大利裔美國人,學究式的、面色青黃的年輕男人(就像我),偏好薩特和卡夫卡、貝多芬和摩登爵士四重奏,身穿燈芯絨外套或海軍大衣,用當時流行的模仿亨佛萊·鮑嘉(Humphrey Bogart)的樣子抽駱駝牌或吉坦司牌沒有濾嘴的香煙。當然學生不只包括我們。事實上,我和我的朋友們——將來會走法律、教育、新聞的道路的英文和歷史系的學生——只占少數,但我們創造出我們自命不凡的哥倫比亞大學,圍繞著著名的作家(也是近期的校友)如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與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以及英文教授如特里林、弗雷德里克·杜貝(Frederick Dupee)和史蒂芬·馬庫斯(Steven Mar-cus)。還有一部分學生是我認為的常春藤聯盟的男孩——我叫他們貴族劃槳手——他們有一種高傲但抑郁的樣子,仿佛因為他們讀的不是普林斯頓而失望。我對他們有偏見,不只是因為他們的舉止和我們不同,也因為他們通常體格都很好。大部分的男學生都比我們那時候體型好,他們幾乎全都有點肌肉男的樣子(這在1961年的知識分子學生中可是有失身份的)。
更重要的是,學生不再是清一色的男性,自1982年起招收的女生現在占學生人數的一半。少數族裔學生的數目也增加了。當我去旁聽另一堂文學人文課(我想去看看不同的教法),向好些學生點頭打招呼之后,才突然發現,這個課堂完全不像我三十年前的那樣。在一個班二十二個大一學生中,一共有四個白種男性。只有四個!學生們來自歐洲、印度、新加坡。喔,這就是美國啊!他們來自世界各地,但我為什么會感到驚訝呢?難道我要課堂上由白種男性占大多數嗎?不是的。但學生時代記憶中的某個地方被攪亂了。如果你是一個四十歲以上的男人,要是不進到教室里,你是不會真正發現美國的大學教育已經變得多么多元化的。
當代文明課開始:安德斯·史蒂芬森與西方歷法的霸權
“約翰·肯尼迪于1963年11月23日遇刺,”老師說,“這是客觀的陳述嗎?”
另一門必修的寶典課程——當代文明也開始了。學生聽著這不太尋常的開場白,面無表情。他們大部分是大二學生,不會輕易讓自己出丑。這是不是個陷阱?“大家舉手表決好了。”老師說。大部分的人遲疑地舉起了手。
“我不能說這是客觀的。”一個亞裔美國學生說。他是一個戴著眼鏡、長相斯文的男孩。“我沒有目睹,事情發生在我出生以前。”
“嗯,好吧。你的意思是你不能確定這是真的。但這是不是客觀的陳述?”大部分的學生都喃喃地說是。
“但看看這個年代,1963。在猶太歷里那會是五七二四或某某年,而在中國農歷里又是另外的數字。基督誕生的日期是由6世紀一個沒受過什么教育的僧侶決定的。事實上,基督生于公元前4年。這樣一個基督教歷書上的年份,1963,本身不就是一個帶有意識形態的日期嗎?”
大家漸漸開始感到迷惑:他是講正經的嗎?老師是一個歷史教授,一個名叫安德斯·史蒂芬森(Anders Stephanson)的瑞典人,學生還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他英俊、瘦削,約莫四十歲,金發藍眼,笑起來頗有魅力,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外罩黑夾克。在我看來,那T恤還蠻瀟灑的,尤其是配上黑夾克。那么他是個年輕的單車健將知識分子嗎?不,我無法想象他把啤酒濺在桌上的樣子。他說起話來的節奏和用字,都是純粹高級的學院作風。他的口音很接近英國腔,神態堅定,活潑但有著英國學院派的堅決。
“當然,你要是用其他的歷法就會有不同的日期,”終于有一個男生說,“但不管你用什么歷法,肯尼迪仍是死在同一天。那個日期是約定俗成的。”
“啊,約定俗成,約定俗成的。對。”
不過史蒂芬森用他那明目張膽的瑞典/牛津口音,把“right”(對)說成了“roight”。
“roight!而這約定俗成,不管是好是壞,就是我們制訂歷法的方法。有整整一系列的霸權過程在支配著我們描述時間的方法。它既不是中國的也不是猶太的方式。這一門課里的書,就像我們的歷法一樣,是跟隨著主導歐洲的西歐的物質發展的。13世紀的中國也許是先進的文化,比歐洲先進很多,但由于種種因素它并未成為世界上的霸權,而它的書也不在這門課程里。”
好啦,這就是了。我第一天上當代文明課就聽過了。沒有什么可以說是客觀的,沒有什么是自然的或放諸四海皆準的,包括日期在內。這就是“文化左派”的主要信念,這些學院叛逆分子急著要讓西方人認清,他們的觀念和體制并非放諸四海皆準的常理。在數學樓的一間窄小教室里,史蒂芬森的第一節當代文明課中,他顛覆了學生的三觀,仿佛抽走了學生腳底下甚至不知道自己正踩著的地毯:你大多數的日常認定都是武斷的,都由政治的因素決定。
學生們四腳朝天,他給了新的學術配給。當代文明課的書單,不管再怎么傳統(柏拉圖、《圣經》、盧梭、康德、馬克思等),都是一個武斷過程的結果。這些書得以存在這么久,并非證明了它們的世界性,而是正好相反——它們是一個政治上勝利了的傳統的一部分。史蒂芬森甚至沒把它們稱為“書”;他用的是標準新學術的詞語“文本”,聽起來是去浪漫化的、幻滅的,是一個官方的、強加上去的名字,像是總統的演講,而不是作家欲望的果實和讀者的樂趣。這些文本,他說,“具體而微地代表了一種將教育放在學生面前,說什么是或不是文化的方式。這不是一個無辜的清單”。
當史蒂芬森說那些文本并不“無辜”時,他重重地強調了這個詞,像是法庭上作風強硬的年輕辯護律師。從瑞典哥德堡大學畢業之后,他先后在牛津的新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念研究生,但顯然是牛津真正影響了他的風格。我開始感受到他那仿英國式的認真的魅力了。
所謂清單并不無辜的看法,正是攻擊“經典”的主要理由。那些清單充斥著排除異己的味道。“文學的傳授就是價值觀的傳授,”著名的非裔美國學者及評論家小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 Jr.)在1990年寫道,“這并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這不僅是而且已經變成了一種審美和政治秩序的傳授,女性和有色人種從未在其中找到他們自己形象的投射,或聽到他們自己文化聲音的回響。”蓋茨并不鼓吹瓦解傳統的經典,而是要將其范圍擴大,容納那些未被聽到的聲音。然而有許多人意見激烈得多,進一步攻擊當初制造出那些經典作品名單的權威階層。這樣的名單(哥倫比亞大學核心課程當然不是唯一的一個)達成了一套單一或幾乎單一的價值觀和想法,在一串不停地自我確認的過程中建立起它的中心甚至世界性的地位,就像是一個堅持會員高人一等的俱樂部,拒不承認其他人的特質。這樣一個傳統里被呈現為“世界性”的東西(那些人主張),事實上只代表了有限的一群人的經驗和權力欲。所謂的世界性不僅是假的,是煙幕和騙局,而且更具有政治性的企圖和實質影響。而本來只是重要作品的集合的“經典”,就是白種歐裔美國男性“霸權”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帶著偽裝的意識形態,推進或好或壞的西方模式,如個人主義、市場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
如果文學人文課的泰勒說的是“這些書會形成你的人格”,教當代文明的史蒂芬森說的則是“這些書是被選來形成你的人格的”。然而,當我坐在那里時,我感到的不是驚慌,而是一股驕傲的暖流。這感覺簡直令人全身舒暢:這自希臘文學發源之時便展開的巨大歷史洪流,是針對我們來的。
“這些之所以是經典作品,”他說,“在于它們不斷地接受重新詮釋。”這也解釋了他將采取的上課方式。他不會告訴我們該怎么想,他只會監督討論的過程并保證它不離題。學生們要輪流針對各個作者上臺做“報告”。
“我們永遠不能接受這些文本表面的樣子,”他說,“而是要質詢它們。‘客觀’的觀點也許不存在,但嚴肅的閱讀是存在的。”我們將嚴肅閱讀這些書,在書堆中打發日子。但怎么做呢?
泰勒教授講授《伊利亞特》
“想想形狀,它的結構,”泰勒說,“而不是去想那些人物感覺到什么、沒感覺到什么。《伊利亞特》并不只是在贊頌戰爭,這里還有些其他內容。而這其他內容,就需要對史詩的解讀。”
開場白講夠了,現在可是玩真的,第二步是做實際的文學分析。他和全班一起檢視這首長詩的結構,帶他們分析整體性的宏觀動向,然后是段落中比較微觀的動向和模式,讓他們面對這滔滔不絕的文本時不會無從下手,也突然好像不那么無所適從了。泰勒可以被稱為觀念的歷史學家,但當他直接處理文本的時候,他用的是一種衍生自新批評的方式,該學派在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間盛行于美國大學,堅持偉大的藝術作品需要形式的一致。近年來,由于大學文學教育意識形態的改變,新批評事實上已經式微了。泰勒所嘗試的,是現在被普遍認為不可能、異想天開,甚至暗中帶有政治意味的——讓文本“自己發言”。
當然,泰勒并不直接告訴學生他要什么。或懇求或督促,他引導學生們自己得出結論,用問題引導,給予暗示,要他們大聲念出書中相隔遙遠、看起來沒有什么關聯的段落。有時候課程的進行遇到瓶頸,他就會表面上從他的立場向后退,低下頭想一會兒,然后再從另一個角度來談,就像是游擊隊在叢林中嘗試進攻一樣。到頭來,他會哄學生們從藏身之處出來,將他們包圍。
一個被逼到角落的學生開了口。
“呃,是因為阿喀琉斯稱這個他要,你知道,殺掉的家伙為‘朋友’?”大一新生說起話來很不流暢,句子七零八落。有些學生開了頭之后又沒下文了,也有些在泰勒叫到他們的時候一臉茫然,這時,雖然我明知他不會叫到我,但我的手心突然間就會開始出汗,我會低頭盯著筆記本,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而學生時代的印象就會倒流回來——那時我也常常不知道答案。更糟的是,他是那種會把孩子釘在當場的老師,會讓學生絞盡腦汁,直到被遺失在怠惰和健忘的抽屜里的答案掉出來,這是我一向很討厭的,因為在這種狀況下我的大腦通常都會上鎖。幸好他似乎明白,呆等是沒有用的。當一個學生大腦上了鎖,他最后便會轉向其他的學生,或者他會接下那個學生所說出的、不管多微乎其微的東西,擺弄它、擴大它,好讓它多少有點意義,然后把它和另一個人所說的寥寥幾個可以聽懂的詞串在一起。很快地,這兩個結結巴巴、還在臉紅的學生,就會被描述為一起建立了什么,或者充分闡述了“異議”。這蠻滑稽的,因為那兩個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講了什么。有些時候泰勒的魔術把戲會壯了學生的膽,他們就真的開始發言了,從而成為他已經從帽子里變出來的兔子。他的出發點像是在空口說白話,但最后卻抓住了全班的耳朵。
為什么結構這么重要?學生有點招架不住,但他堅持不懈,在全詩中跳來跳去。他會把這全部的線頭接起來嗎?在他的扼要說明的空當,這個懸念產生了。比方說,他有一次談到《伊利亞特》中的五卷,叫學生們看一個宣誓、休戰、決斗、盛宴重復出現的模式,然后過了一個小時左右(課是一個星期兩次,每次兩小時),他們就不需要太多指點,自己即可找出對稱的地方,他稱之為“環形組成”,其中的結構元素一團團地回到詩中,但次序相反。然后他突然走到黑板前,畫了個東西。

“這是什么?”
“貓。”有人說,那是一個叫賀爾維茲的學生。“是啊。賀爾維茲,這又是什么?”

“老鼠。”賀爾維茲說。
“老鼠?賀爾維茲,拜托!”“哦,呃……豬!”
“是的,是豬。看,你的文化包袱來自小說、電影和電視;你習慣于讀取人物和心理發展。所以你認出了貓。但如果你的文化不讓你看見尾巴的小卷,你就搞不清楚了,還在舔著牛奶而不是去吃豬食。這首詩不是一本小說,”他把貓劃掉,“而是小豬史詩。在我舉的所有例子里,要你們看的都是尾巴的小卷,看見一個用不同方式運作的頭腦。這是史詩,它是在圓圈和對稱里運作的。呃,這是一首關于憤怒的詩,一種特別的憤怒。阿喀琉斯不去打仗了,坐在帳篷里一賭氣就是好幾天。那其他的這些東西在這里干嗎——這些戰役和英雄?我們讀這群配角英雄和這些模式,因為他們代表了英雄規范的不同方面。然后我們就了解了阿喀琉斯的意思,因為他違犯了那個規范。”
大家開始微笑,放松。老師不再神秘兮兮了,至少目前是如此。“我對你們采取心智上的窮追猛打,也是情非得已。我為此道歉。我一直在嘗試的,是教你們讀比較古老的藝術作品。你們要讀的是來自另一個文化的東西。這里面沒有心理層面,沒有自由意志和宿命論的沖突,沒有主觀和客觀。這是首史詩,全部都是前景。但它并不是隨便地收集了一些戰役,每一個部分稍后都會有情緒上的對應部分。一旦你們習慣了這一點,你們就可以擺脫我,那對你們來說會是如釋重負。擺脫了我,你們就得到了自己。”
突然之間,每一個人的頭都抬起來了。這怎么可能呢?
我可以看出來,泰勒采取行動的角度,是為了對抗老套的窠臼。他提到了當初閱讀《伊利亞特》時感到的抗拒。20世紀80年代末在哥倫比亞大學有一段時間,每一年要在文學人文課上讀這首詩,令一些比較年輕的教職員慌了神。這是一首壓迫女人、歌頌戰爭的詩,有一個幼稚的英雄人物,云云。我向自己微笑,因為我也曾有類似的想法,而且沒有任何批評理論的助益。泰勒沒說這么多,但在我看來他的意見是,那些東西隨便哪一個白癡都看得出來,而看得出來卻不見得表示你會了解史詩究竟是什么。解構它,或將一些現代的階級、權力、性別的觀念(哪一個都和荷馬沒有多大關系)用在它上面,就是讓這首詩失去意義。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將這些書僅僅看作今日的一個有缺陷的版本,古老的經典作品將無法生存。
這部分我懂,但我仍然看不出從形式的角度讀這首詩會如何向學生揭示他們的自我。他是說真的,還是在夸海口?因為如果他是說真的,這就是一個巨大的承諾,也是嚇人的承諾。這些學生是否希望被這樣公然地糊弄過去,包括那個高中剛畢業、有種靜謐氣質的長發女孩,那個腿伸得遠遠的加州來的大個子,還有那個沉默寡言但彬彬有禮的韓國男孩?至于我,十八歲的時候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被揭示自我,而四十八歲的時候呢?也許太遲了。
* * *
當《伊利亞特》里的希臘和特洛伊戰士倒下時,他們倒得沉重、緩慢,像大樹一般,帶著他們的家世、故事、土地、動物一起轟然倒下。屠殺的規模巨大,但其描寫從來不平淡無奇。每一個死亡的打擊你都能清楚地感覺到,絕不會變得麻木。詩里的每一件事物都有一種特別的分量和重要性,包括戰將們的自吹自擂。這些男人正式地互相稱呼,敘述家族的光榮和勝利事跡——從倒下的敵人那里取得的矛、盾牌、頭盔、甲胄,統統是“在它們驕傲的閃耀中”取得的。在現代,紳士的品位禁止吹噓(會顯得沒風度,因為贏家從不會自吹自擂的),但荷馬筆下的夸耀和(比方說)兩個黑手黨大佬攀比的勢力范圍,味道卻大不相同。要不是曾經戴過它的人是英雄好漢,那些閃耀的頭盔也就不會那么有價值了。光榮在任何地方都是可能的:那些頭盔驕傲地閃耀著。
荷馬對有關行為舉止或所屬物品的繁文縟節也從不馬虎。他堅持言之有序。稱之為“英雄的規范”不足以捕捉其中指示和贊揚的力道。宴飲、作戰、向神獻祭的行動,只能有一種適當的進行方式——那就是盡最大的努力,用最繁復的技巧,冒最大的失敗風險來努力實施。在奮力向前的沖勁中,行動冒著可能受到公然羞辱的風險。登峰造極也許會痛苦,但永遠不會沒有意義。
再一次指出:這離我們的世界十萬八千里遠。缺少憐憫只是第一個令人震驚的地方。第二個來得很緩慢,也許不僅僅是震驚,而是駭人的現實:《伊利亞特》的光輝,大地、空氣、天候的宏偉,還有兵器的金鐵交鳴,假若道德因素統治了全詩的話,這一切都不會如此精彩。物質、身體的頌揚光芒四射,不受拘束。這不是也不能被變成一部人文主義的作品(雖然嘗試過的人很多)。
當我在泰勒的幫助下了解到這一點時,就不再抗拒這首詩了。我放松下來,開始享受這首詩了,盡管我的注意力還是會不集中。分心的小魔鬼闖進了我的腦海,它們不請自來,在詩中的某些能量從我的潛意識中引發出一個或一連串的白日夢之時出現——我是個戰士,打造著強大的文章——然后我突然回過神來,五分鐘已經過去了,又一小段時間一去不返。
我的注意力的確不如以前集中了。十幾歲的時候,我可以躺在我的床上,連看好幾個小時的書,只偶爾抬起眼睛研究一下腳下那塊厚厚的阿富汗羊毛地毯的花紋。綠色,棕色,綠色,棕色……然后又回去讀我的狄更斯或托爾斯泰。或者我會坐在宿舍床上,四周是淡綠色的水泥墻,對車聲充耳不聞(對紐約人來說,車聲就如同潮聲,是種渾然不覺的背景音響),一頭栽進一本小說,一讀就是好幾個小時。現在,我已經不能再那樣地向小說俯首稱臣了;我讀讀停停,讀讀停停,像一列火車因為軌道上的阻礙、天氣惡劣、動力不足而被攔下來。每個人都抱怨在電視、電影、電動玩具、饒舌音樂中長大的年輕人沒有耐心看長而復雜的敘述文字,但我小時候并沒那么多電視可看,人到中年卻失去了耐心。是過去三十年中我看的那些電影破壞了我腦中的電路,讓線路亂成一團嗎?這是個灰暗的想法。因為如果這是真的,照我思路現在的樣子來看,是注定要支離破碎、觀點游移不定、被瘋狂的想法打斷了。四處亂竄的小妖在搬動家具,我的思緒混雜于其間。
但電影真的是罪魁禍首嗎?我那些喜歡看電影的朋友并沒抱怨注意力不能集中。比較有關聯的是,我的生活已經變得復雜多了。我娶了一個聰明杰出的女人,還有兩個小孩在跑來跑去;我有好幾份工作,要想的東西比起十八歲的時候多太多了。擴展了的人生經驗此時投射出很多回聲。也許白日夢并不只是虛擲時間,而是別有寓意的,是某種來自內心深處的隱晦評語。或許它也給了我暫時脫離這首殘酷史詩的喘息的空間。
英雄阿喀琉斯
一個男人許多天(許多詩行)都沒有參與行動、任由朋友和敵人同歸于盡卻待在帳篷里生氣,怎么會仍然是史詩里的英雄呢?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指出了為什么嚇人的、陌生的、暴力的、野蠻的《伊利亞特》,在西方文學傳統之始的重要地位是不可以輕易動搖的。
對現代讀者而言,詩的關鍵顯然是在于第四卷,離阿喀琉斯重返戰場還有一大段距離。特洛伊人夜里在火邊等待拂曉出擊時,感到大事不妙的希臘人派出了三個使者去見阿喀琉斯,承諾要犒賞他。這三個戰將懇求阿喀琉斯息怒,其中包括最足智多謀的國王奧德修斯。他們開出的禮物清單是:三足鼎、大鍋、馬匹、黃金、女奴、將阿伽門農的一個女兒許配給他,甚至把阿喀琉斯的那個奴隸情婦完璧歸趙,并且阿伽門農發誓從沒碰過她。阿喀琉斯還嫌這不夠嗎?依照他們所遵從的戰士行為規范,他應該接受禮物,重返戰場,因為他遭到破壞的榮譽現在已經重振了。
阿喀琉斯起初的答案是莎士比亞式的排山倒海的演說,超過120行(309~429行),其中思緒紛呈、情緒波動,和全詩其他的部分聽來完全不同,因為這里面呈現出了一個男人掙扎著要說出在那一刻之前從沒有人說過,甚至想都沒想過的東西。如果說其他戰將們的滔滔言談是在為對家族傳統的重視、榮譽、戰利品、擄掠行為撐腰,阿喀琉斯則只為自己說話。
因為就像我厭憎死亡之門一樣,我厭憎那個人,他
內心深處藏著一件事,說出的又是另一件。
但我會用我覺得最好的方式來對你們說:我既不認為
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門農能夠說服我,
也不認為其他的達南人能,既然他們對永遠和敵人
奮戰不歇的人沒有感激之心。
對于不出戰和奮勇作戰的人來說,命運是一樣的。
我們都有著一致的評價,不管是強是弱。
一事無成的人難逃一死,成就斐然的人亦然。
我并沒有贏得什么,現在我的心已經不再患有
讓自己永遠在沙場上冒生命危險的疾病。
因為就像母鳥為未長翅膀的幼雛帶回
所有它所能找到的食物,而自己卻受盡辛苦,
我也一樣,度過那么多無眠的夜,
熬過那么多血腥廝殺的日子,
和戰士們為了這些人的女人奮斗。(IX, 312~327)
談到所有物,
牛只和肥羊是城破之時會有的東西,
三足鼎是可以贏來的,黃褐色的高頭大馬亦然,
但人的生命是不會重返的,不能用武力
將它攻破或俘虜,一旦它逸出了皮囊。(IX, 405~409)
英雄畢竟是英雄。阿喀琉斯憤而退出戰場本來看起來很幼稚,最多是自戀的心受了傷,因為他的戰利品——女奴情婦,被大佬搶走了,但卻有種醍醐灌頂的效果,讓這個高傲的年輕人看到了戰爭的另一層意義。突然之間,他開始有些明白榮譽并不建立在女人和貨物的交換上,也不建立在男人對彼此英勇程度的評價上。“我們都有著一致的評價……一事無成的人難逃一死,成就斐然的人亦然。”對全世界最偉大的戰將而言,承認這一點是很具破壞力的。從我們的觀點看來,阿喀琉斯已經躍進了一種私人的甚至心靈的價值觀:榮譽是一個男人和宙斯之間,或者和自己之間的事,而到頭來,沒有人的死能被補償;生命的價值是不能度量的。當你把這段演說拿來與其他戰將的行為和言談比較時(泰勒就帶著學生這么讀),你就看得出阿喀琉斯已經快要和荷馬筆下戰士社會中的榮譽/恥辱觀決裂了。雖然不見得很成功,但他已經試著要有所覺悟,而(對于現代的讀者而言)這種覺悟是在此之前一直在詩中付之闕如的。
第一個覺悟的英雄只能到達這個地步,他的反抗沒有效果。帕托克羅斯戰死之后,阿喀琉斯的憤怒變成了針對手刃帕托克羅斯的赫克托耳的私人恩怨,然后他大開殺戒(我們已經看到了),見一個殺一個;他將特洛伊軍隊趕回城里,最后殺死了赫克托耳,一連數日拖著他的尸體繞城墻而行。在帕托克羅斯的葬禮上,他用那十二個從河中帶出的特洛伊年輕人獻祭,他們和牛羊一起被割斷喉嚨,尸體被高高放在火葬的柴堆上。他徹夜難眠,恨意不消,悲痛欲絕。
用“人文主義”自以為是的角度來讀《伊利亞特》,阿喀琉斯在詩末達到了完整的英雄境界。他把偉大戰將赫克托耳的尸體還給了他的父親——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第二十四卷中普里阿摩斯哀求阿喀琉斯的場景(“我經歷了大地之上任何其他凡夫俗子都沒經歷過的事,我親吻了殺死我孩子們的兇手的手”)是文學中最令人動容的場景之一,在這里,他有了同情之心(某種解讀是這么認為的),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荷馬在赫克托耳的葬禮中結束全詩,但我們知道阿喀琉斯選擇的是光榮和英年早逝,而非在他父親的土地上安全度過舒適的中年。阿喀琉斯的人格改進了,他揚棄了殘忍,重新加入了社群,(在詩的情節結束之后)他以一個成就了的英雄的身份死去。
但這實在太現成老套了,這是主日學校的教材,或者也許是五十年前的文學人文課的讀法。一個高傲年輕男人的成熟過程,如果這就是全詩的意涵所在的話,那我們真的可以贊同那些鼓吹放下《伊利亞特》的人。但事實并非如此。像阿喀琉斯的這種憤怒,一旦被激起就是不能平息的,因為它會增添新的殘忍度,那就是思想的殘忍:他所問出的關于戰爭和死亡的問題在詩中并沒有得到解答,因為那些問題沒有答案。《伊利亞特》盡管光輝燦爛,卻和它自己之間存在著張力,質疑甚至顛覆它自己的信念,讀后讓人惴惴不安。讀完全詩,我松了一口氣,也感到一種驚嘆。就是這同一部作品,讓一些批評者和教師斥責為對戰爭進行無理性的歌頌,讓渴望在物質和社會層面擴張霸權的現代帝國主義者和沙文主義者趨之若鶩嗎?阿喀琉斯知道他會成為流芳百世的英雄,但他卻是唯一一個衡量死亡意義的人。在詩末,我們想象他仍然無所慰藉,也慰藉不了人,仍然在特洛伊城外平原上的某個地方奔馳。西方文明的敘事始于一個既代表了當時所建立的文明的特質,又對之質疑的英雄人物。
* * *
作為一個白種資產階級男性,在西方的文化中長大,我雖然不是帝國主義者,但我寫作的出發點是在帝國的宮墻之內,并享受著它的保護。以文化左派的角度,從外表看來,這就是我的身份。但只是從外表看來而已。一個以種族、性別、階級(文化左派離不開的三位一體)來定義的身份,怎么能解釋我們面對各自境遇的方式、解釋我們對自己經驗的感知?于是,在讀完《伊利亞特》之后,我想起了一些事,記起了十八歲時我讀大一,同時上那兩門核心課程時被荷馬的詩弄得驚慌失措。我深受十八歲的拘謹之苦(而在1961年的哥倫比亞大學,拘謹之苦可是很時髦的),因而衡量了荷馬筆下的英雄和我之間的差距,結果不怎么令人高興。我被身體上的勇氣壓倒了,還有這首詩的宏大氣勢,那時我覺得它是在譏嘲我。
在這期間,我在紐約結婚生子了。我現在享有豪宅,生活優渥,食物精致,晚餐桌上還有圣培露礦泉水;而當我再次閱讀《伊利亞特》,它帶給我的煩擾又不同了。這首詩描寫的壯麗場面,光芒四射,飲宴歡愉,火光燦爛,回蕩著對物質性歡樂的野蠻贊頌,即使震撼的效果退去,也幾乎令人沉迷。而這最起碼使人對于當下優渥生活中圣培露礦泉水的滿意程度降低了很多。中產階級的生活不過是一個宜人的妥協,相較于:
就像當大海的浪濤沿著雷聲隆隆的沙灘拍岸,
西風推動著它一波接一波;遠處
先是在水面上翻騰,然后
發出巨響拍打在干燥的大地上,撞擊突出的巖石
將它也變成浪頭,吞吐著鹽水的沖刷;
達南人密集的陣營也同樣一波接一波蜂擁而來
涌進戰場,每一個君主率領著
他的兵將……(IV, 422~429)
我的意思不是說,《伊利亞特》的力量能以它對某一個中產階級讀者造成的苦惱來衡量。一件偉大的藝術品很可能挑戰甚至顛覆任何一個人的平靜。即使是《伊利亞特》寧靜的最后一卷,當普里阿摩斯進入希臘陣線四處尋找他兒子的尸體時,都充滿了悲痛、威脅,暗示著即將到來的大災禍——特洛伊城陷落,剩下的男人被殺,女人和小孩被擄去當奴隸。荷馬宣揚冷血的殘酷,而厭恨冷血的殘酷所造成的結果。《伊利亞特》關于榮耀和死亡的曖昧不清的態度,挑戰了我們現今的大多數觀念,關于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是真、什么是英雄,以及最后,什么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