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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四位先知

何塞·馬蒂

苦難和獨立

拉丁美洲的現代革命思想史起始于一位異鄉紐約客的人生、作品和苦難。這個人叫作何塞·馬蒂。馬蒂1853年出生于古巴,當時的古巴和波多黎各、菲律賓是西班牙王國最后的堡壘。他的父母都是西班牙人,父親是一位巴倫西亞(Valencia)的士官,母親則來自加那利群島(Islas Canarias)。馬蒂在窮困中度過了童年,又從青年時代開始就過著流亡的生活。“我了解苦難。”十六歲的馬蒂在拉克里奧亞(La Criolla)監獄中寫信給他的啟蒙老師拉斐爾·瑪麗亞·德·門迪韋(Rafael María de Mendive)時說道。在這座監獄里,馬蒂被迫在采石場從事體力勞動,期間腹股溝處受傷,一生都受其困擾。這次牢獄之災的起因是他對于古巴獨立的維護。幾個月前,馬蒂開始創作獨幕詩劇《阿布達拉》(Abdala,1869年),借以表達自己的新思想。這部作品在風格上尚顯稚嫩,但在內容上已經預示出后來的馬蒂。在《阿布達拉》中,一位努比亞(Nubia)戰士為了解放人民奮力抗擊埃及王國。他對自己的母親說:*

我是努比亞人!

整個民族都在等著我去捍衛他們的自由!

異邦人侵占了我們的土地:

卑鄙地以奴役我們相威脅,

傲慢地向我們展示他們強大的長矛。

主神給予我們榮耀,

讓我們為了祖國而犧牲,

而不是看著她屈服于野蠻的壓迫者,

成為軟弱的奴隸。

就什么是最深沉的愛,阿布達拉與他的母親埃斯佩塔(Espirta)展開了爭辯:

埃斯佩塔:(這種愛)難道比你的母親在你胸中喚醒的愛還要更偉大嗎?

阿布達拉:難道您認為,還會有比熱愛祖國更加崇高的感情嗎?

阿布達拉的話語在馬蒂的一生當中不斷回響,成為他犧牲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這種神話也掩蓋了馬蒂生活中充滿活力、閃光的一面:總是大膽、新奇、警醒的散文,無盡的能量和好奇心;高貴而慷慨、充滿創造的喜悅和愛的心靈。而愛,則是其中最重要的。

被流放到西班牙之后,馬蒂學習了法律專業,發表了《古巴的政治犯苦役》(El presidio político en Cuba),證明中心區和殖民地的言論自由有著顯著的區別。他還創作了一首關于被殺害的醫學院學生的詩歌《致我11月27日罹難的兄弟姐妹》(A mis hermanos muertos el 27 de noviembre),這些學生在此前被古巴當局以莫須有的顛覆罪起訴、殺害。1873年,西班牙第一共和國宣布成立,馬蒂撰寫了《西班牙共和國與古巴革命》(La República Espa?ola ante la Revolución cubana,題目中的“古巴革命”指1868年失敗的革命)。在這篇文章里,馬蒂第一次基于自己有關共和國的觀念和對自由的理解批判了帝國統治:

如果古巴宣布獨立憑借的是與西班牙宣布自己為共和國相同的權利,那么西班牙共和國如何能夠否定呢?西班牙共和國正是基于這一權利才得以存在,又怎么能夠自我否定呢?若一種生活尚不完整且無自由,明顯與民眾意志相悖,又怎么能將這種生活強行加諸一個民族之上呢?

馬蒂的這些文字深刻地預見了1898年美國吞并古巴、占領菲律賓時,卡爾·舒爾茨(Carl Schurz)、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馬克·吐溫等美國反帝國主義者的言論——一個共和國絕不可能在不否定自身本質的情況下,扼制另一個共和國。共和主義這一概念在馬蒂的革命思想中不斷得到重申。從1873年開始,馬蒂一直是一個古典共和主義者,獻身于民主事業,堅定支持民治政府,反對軍國主義,與個人專制和獨裁為敵。

他的革命思想承襲自美國獨立戰爭和之后美洲西班牙殖民地的獨立戰爭。幾年之后,馬蒂滿懷熱情和悲憫地為芝加哥烈士?寫下了一篇文字。早在1883年卡爾·馬克思(Karl Marx)逝世時,他就曾謹慎撰文以致哀思。但馬蒂從未將有關革命的定義(社會的、無政府主義的、社會主義的或馬克思主義的)用于自己的言論之中。事實上,馬蒂一直避免使用“革命”一詞,同時對使用暴力持謹慎的反對態度。在于紐約寫就的給馬克思的悼文中,馬蒂說道:

馬克思已經去世了。他值得尊敬,因為他一直和弱者站在一起。但是他沒能指出(革命可能招致的)傷害以及如何真正避免這些傷害,他只是傳授了一些溫和的補救方法。挑動人與人之間的斗爭,這種事很可怕。為了某些人的利益而把另一些人變成野獸,這并不劃算。但我們必須為憤怒尋找合適的出口,在這頭野獸真正發作之前迫其停下,將之趕走。

在1882年徹底定居紐約之前,馬蒂是一位游蕩在“大亞美利加”土地上的古巴流浪者。這個身材瘦弱、熱情洋溢、生龍活虎的小個子曾于1873年至1876年在墨西哥居住,此后又搬去危地馬拉,并希望留居于這兩個國家。在那段時間里,他為雜志撰稿,參加會議,發表講演,捍衛自由的原則,因而聲譽鵲起,結識了終生摯友,也邂逅了許多女人。這些女人有的對他躲躲閃閃,有的為他深陷愛河,還有一位甚至因為他的離去而痛不欲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他最終之所以離開這兩個國家,是因為反對當權的考迪羅?、獨裁者或是受到當地名人的排擠;作為一個沒有祖國的人,馬蒂宣稱自己屬于美洲這個更大的祖國,而這些言論總是令他人感到不快。他希望能夠到洪都拉斯和秘魯去。“我的靈魂中滿懷痛苦,從一片土地流浪到另一片土地,這樣漫無目的地游蕩是非常艱難的。”馬蒂寫道。然而就是在這個靈魂中一直沸騰著一個確定的念頭:“我的腦海中始終裝著我不幸的同胞;在我看來,也許有一天,他們的自由將取決于我的一呼一吸。”

他在墨西哥與古巴貴族后裔卡門·薩亞斯—巴桑(Carmen Zayas-Bazán)成婚,在第一次獨立戰爭折戟沉沙之后,馬蒂曾經非常不情愿地試圖回到古巴安家。這次回國行動很謹慎,馬蒂將自己的中間名和母姓拼在一起,用了一個半真半假的名字胡里安·佩雷斯(Julián Pérez)。1878年11月,他們的兒子何塞·弗朗西斯科(José Francisco)在古巴出生,小名佩佩(Pepe)、佩皮托(Pepito)。但是,他在良知的召喚下重新回到反對政府的老路上,隨即再次遭到逮捕并被驅逐出境,在西班牙度過了一段短暫的時間。

1880年,馬蒂來到紐約,為第二場戰爭籌措資金。這場戰爭后來被稱作“小戰爭”(Guerra Chiquita),和上一次一樣也沒能獲得成功。卡利斯托·加西亞(Calixto García)將軍與二十六位志士共同啟程前往古巴。馬蒂則留在紐約,擔任古巴革命委員會(Comité Revolucionario Cubano)的代理主席。

馬蒂住在紐約東29街51號曼努埃爾·曼蒂利亞(Manuel Mantilla)的家里。曼努埃爾是一位病入膏肓的古巴流亡者,幾年后就因病去世了。家中還有他的委內瑞拉裔妻子卡門·米亞雷斯(Carmen Miyares)§,以及兩名子女卡門(Carmen)和曼努埃爾(Manuel)。在妻子和兒子抵達紐約后,馬蒂在布魯克林租了一套房子。但是卡門·薩亞斯從不認同或真正理解馬蒂的政治熱情(他的岳父曾經叫他“瘋子”),同年10月她就回到了古巴。一個月之后,卡門·米亞雷斯·曼蒂利亞誕下了女兒瑪麗亞(María)。這個小女嬰不是曼努埃爾的孩子,而是她教父何塞·馬蒂的親生骨肉。此后,馬蒂最后一次試圖在西語美洲的土地上生根落腳。他前往卡門·米亞雷斯的祖國委內瑞拉,創辦了一份短命的出版物《委內瑞拉雜志》(Revista Venezolana),并宣稱:“我是美洲之子……委內瑞拉,請告訴我,我該怎樣向她效力;把我當作她的一個新兒子。”但是自負的委內瑞拉總統安東尼奧·古斯曼·布蘭科(Antonio Guzmám Blanco)因為馬蒂在一場公開演講之中沒有提及他而心生怨恨,對馬蒂下達了驅逐令。最終,馬蒂又一次回到了紐約。他的母親懇求他、妻子要求他返回古巴。在給妻子卡門·薩亞斯的信中,馬蒂溫和而清晰地寫道:

你說我應該回去。如果回去能讓你開心,我愿意獻出我的生命!我不必強迫自己回去,我決定不回(這可能會讓你感到不快)。如果你能理解那就太好了。如果你不理解,我又能怎樣呢?我知道我的事業對你而言并不重要。但我不會苛求你重視這種純粹精神性的、秘密的和沒有收益的偉大事業,這是不公平的。

這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夫妻矛盾:卡門·薩亞斯不理解她丈夫的使命,也決不會支持他。

至此,這場大劇的輪廓已然清晰:為了革命事業被祖國流放,疏遠了妻子和深愛的幼子;與已婚女子的私情以及和“教女”相攜散步為他帶來慰藉。在這之后,馬蒂的生命只剩十三年了。卡門和年幼的佩佩回到了古巴,長期生活在那里,時不時回紐約陪伴他一段時間,直到1891年8月夫妻倆最終決裂。在這十年間,馬蒂為減輕個人的悲痛,全力投入到工作之中,成了一位活躍的戰略家、思想家、演說家、預言家,最終成為古巴獨立的精神領袖。他出版短小精美的詩集,翻譯小說,編輯書刊,任由自己被極度的渴望所驅使,努力了解和介紹這個接納了他的陌生國度和光怪陸離的城市中存在的種種奇跡。

如今,紐約成了他在古巴之外風雨飄搖的居所。面對陌生、艱難的環境,馬蒂努力地馴服“優美而不羈的英文”,開始在美洲大陸的多家報紙上以來信專欄的形式發表西班牙文文章。馬蒂給阿根廷大報《民族報》(La Nación)總編巴托洛梅·米特雷(Bartolomé Mitre)?寫了一封信,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計劃。他并不希望專欄只是贊美或批判美國,而是希望以生動、睿智的方式觀察美國的現實,讓西語美洲了解美國的必要知識。

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驚奇。他寫下的豐富文字成為研究這十年間美國生活面貌的重要資料。他的文字既涉及由相對和平的門羅主義向張牙舞爪的帝國主義的演變,也涵蓋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對加菲爾德(James Abram Garfield)總統謀殺案的審判,克利夫蘭(Stephen Cleveland)總統的就職和他女友的嫁妝,布魯克林大橋的開通,科尼島(Coney Island)周日的喧囂,第五大道的時尚,舞蹈、雪橇、帆船、拳擊、棒球等娛樂活動,紐約的流氓無賴與犯罪活動,杰西·詹姆斯(Jesse James)**之死,漢諾威廣場上托雷爾女士美味的馬賽魚湯,各種藝術展覽和戲劇演出,黑人地位的明顯改善,天主教會的分裂,俄克拉何馬州地價飆升的細節,高架鐵路的興建,自然災害的發生,蘇族??與政府軍之間的戰爭。隨著時間的推移,馬蒂想要寫一本書來匯總他在此前寫作中涉及的所有人物:亨利·朗費羅(Henry Longfellow)、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尤里西斯·S. 格蘭特(Ulysses S. Grant)將軍等等。在1886年發表于《民族報》的長篇信函中,馬蒂書寫了他親歷的自由女神像落成儀式。他以優美的文字描述了這一情景,重現了類似移民乘船駛入海灣,遠遠望見那片應許之地時一樣激動的心情:

終于看到她了,她聳立在比塔樓還要高的基座上,像暴風雨一樣壯麗,像天空一樣美妙!任何一雙干枯的雙眸看到她時都會再次滿盈著淚水。許多靈魂似乎都打開了自己,飛向她,藏在她外衣的褶皺處,在她耳邊低語,伏在她的肩上安靜地等待死亡,就像光亮中的蝴蝶一樣!她好像是活的一樣;汽船冒出的煙霧籠罩著她,賦予她一種朦朧的清晰。她真的像一座祭壇似的,許多汽船跪在她的腳下!……她是由世間的所有技藝創造出來的,就像自由是由人類所有苦難創造出來的一樣。

憑借著道德的敏銳和中立的態度,馬蒂看到了美國社會的優點和缺點。確實,“對于物質財富不顧一切、強烈且不安的熱愛和追求,并不是一個民族良好的根基。這種追求正在摧毀他們的社會,讓他們看起來既像巨人,也像嬰兒”;確實,有一群“貪婪的思想家”熱切地想要沿著海岸線向“我們的美洲”擴張;確實,“看到一只斑鳩死在食人魔的手中是一件極度痛苦的事情”;但是不應該把那些“超級鷹派俱樂部的成員”(aguilistas,馬蒂根據西班牙語“老鷹”創造的詞,用來描述美國的沙文主義者)與“多民族混居、勤奮保守、努力實現價值并樂在其中的中立”普通美國人混為一談。考慮到美洲西班牙文化中的慵懶,馬蒂覺得亟須描述、理解和解釋美國人的生活,讓同胞“看到美國的偉大,竭盡全力強調美國人的光輝奮斗”。

在那十年當中,馬蒂的專欄每周都會出現在《民族報》上,后來更陸續出現在西語美洲的二十余家報紙上。雖然他做演講的時候令人振奮,但文章中的言論很少像演說時那樣激動人心。他在1881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直白、鮮活、口語、自然、豐富多彩的語言;真誠、坦率、簡單的語言。這就是‘揚基’(yanqui)??的語言,是亨利·沃德·比徹(Henry Ward Beecher)使用的語言。”他對于詞語使用的這一發現是非常重要的。實際上,馬蒂在紐約期間放棄了“苦難者和受害者”的西班牙傳統——例如“仿佛用血書寫歷史”這樣的比喻——而傾向于使用能夠表明邏輯的結構和描述方式。在美國的新聞媒體和文學作品中,他發現了語言表達的自由,既不用畏首畏尾,也不用長篇大論:說話、寫作與出版已經不再是表達反叛的手段,而是成了一種職業行為,是“生動、簡單、實用而又充滿人性的溝通”,成了可以公開討論的內容。馬蒂不再使用那些抽象難懂的詞匯和權威術語,而是面向讀者寫作。在西班牙停留期間,他曾細致深入地了解了西班牙黃金世紀和巴洛克時期的詩人和劇作家;如今,他把西班牙最高文學傳統這杯老酒倒入了北美新聞業的新瓶。從這個角度來看,馬蒂是拉丁美洲的首位現代作家。

馬蒂不只以記者的身份做到這一點。他專注于古巴解放事業,并非有意革新語言的審美,但是他恰巧通過三個渠道實現了這一點:他的專欄、詩集和信件。“他從事的是新聞寫作,”多米尼加評論家佩德羅·恩里克斯·烏雷尼亞(Pedro Henríquez Ure?a)寫道,“他在新聞事業中將西班牙語提升到了前所未見的藝術水平……在他的筆下沒有哪一行文字是無足輕重的。”很快,這樣的革新出現在了1882年出版的詩作《伊斯馬埃利約》(Ismaelillo)中,這本書是他出于兒子(佩皮托)離開美國返回古巴后心中的失落感寫就的(“我是我兒子的兒子!/是他重新造就了我”)。在恩里克斯·烏雷尼亞看來,這本書“比最早的西班牙語現代主義詩歌潮流還要早十六年”。

《伊斯馬埃利約》中共包含十五首詩,其靈感來自兒子返回古巴后馬蒂的失落,他親切地稱他的兒子稱為佩皮托。詩歌語言簡潔、優雅,完全沒有19世紀的浪漫修辭。詩中穿插著一些突然的、時常讓人覺得驚訝的意象,預示了現代主義詩歌的出現,但是也并沒有脫離17世紀西班牙黃金時代詩歌的影響。詩不僅體現了他對兒子的想念,也表達了他對政治自由的追求和渴望。

小小的鷹,

在天空中棲息。

像是翱翔的理想,

沖破它們的監牢!

他記憶中的嬰孩遍布于這簡短而有力的詩篇中,也許甚至包括對“小小的”這樣的形容詞的選擇:

是什么包裹著你?

肉,還是珍珠母?

微笑像是被裝在

阿拉伯瑪瑙杯里,

在完美無瑕的胸前

冒著勝利的氣泡:

給你!蒼白的骨頭,

鮮活且耐久!

我是我兒子的兒子!

是他重新造就了我!

語言上的革新也出現在馬蒂寫給朋友和政治伙伴的信件當中。這些信件在他去世多年之后得到出版。米格爾·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將他視作新時期的朱塞佩·馬志尼(Giuseppe Mazzini),稱他“如思想者一樣偉大的感受者,甚至更加偉大”。在馬蒂的信中,烏納穆諾看到了兩位西班牙先賢的影子:塞內加(Séneca)和圣女大德肋撒(Santa Teresa de Jesús):“在馬蒂的信中,經常會看到詩歌的韻律,以及高度凝練的、充滿詩意的語句。”

對于馬蒂的新聞報道,魯文·達里奧(Rubén Darío)寫道:“他筆耕不輟,這座大都市的熱情引燃了他心中的活力。”“在我的一生中,至少有幾年和紐約捆綁在一起:每件事都讓我和這杯毒藥緊緊束縛在一起”,馬蒂向他最常聯系的墨西哥記者曼努埃爾·梅爾卡多(Manuel Mercado)這樣說道。當飲下紐約生活這杯毒藥時,他感到“靈魂的恐懼”“一點點緩慢的死亡”以及“如同高燒般貪婪、干枯的內火”。他遠離家人,獨自生活在這座大城市中,不為那里充滿誘惑的生活所動,不得不在各種商業公司做著無聊的工作賺取微薄的工資。重新成為編輯的想法,減輕了馬蒂心中的苦悶。

對于一個沉浸在文化工作氛圍中的男人來說,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決定。他這樣寫道:“在這里,一個好想法總能找到熱情、柔軟、肥沃的土壤。人必須要聰明,聰明就夠了。只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沉悶和懶惰的人是沒有出路的;服從工作法則,生活才有保障。”馬蒂認為自己能夠為拉丁美洲人譯介北美文化,并可以為美洲的這兩片土地搭建理解的橋梁。他像1847年時旅美的多明戈·福斯蒂諾·薩米恩托(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19世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一樣驚訝地發現,這里的每個人都讀書,他想鼓勵西語美洲的人們也養成這樣的習慣。他曾為一本科學期刊《美洲》(La América)擔任過短暫的編輯工作,還在上面發表過關于肥料和奶酪的文章。基于這點有限的經驗,1886年他打算在一些墨西哥朋友的幫助下,創辦“一家目標崇高廣闊的美洲企業”,出版“便宜有用、富有人情味、活潑易懂的書籍……幫助人們陶冶情操、從事實際工作。”

開辦一個面向拉丁美洲的出版社,這一想法產生于他作為一個新聞記者頻繁活動,同時擔任烏拉圭駐美國領事的時候,且恰逢他的政治活動危急存亡之時(雖然他并未承擔責任)。19世紀80年代中期,因兩次試圖推翻西班牙殖民政府不成,馬蒂建議追隨者們等到古巴內部條件成熟,民眾對革命者的支持度和革命者的能力均達到一定程度時再行嘗試,這樣可以保證戰爭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收益,為建立一個自由和諧的共和國奠定基礎。他尤其擔心前兩次戰爭的領導人安東尼奧·馬賽奧(Antonio Maceo)和馬克西莫·戈麥斯(Máximo Gómez)的個人專制主義。1882年,馬蒂在紐約認識了這兩位領導人。1884年他寫信給戈麥斯說:

但是除了個人的支持之外,你還能在我身上激發一些東西。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終無條件堅守著一個觀念:我絕不贊同將個人專制政權帶到祖國的土地上,絕不為這種事奉獻哪怕一點力量,這種專制遠比祖國現在承受的專制統治更加可恥和不幸,后果更嚴重,更難以根除,因為它會裹挾著某些價值觀一起到來,這些價值觀會美化政權的想法,并且因為革命勝利而變得合法化……祖國不屬于任何人,如果說它屬于誰——只在精神上屬于——那也是屬于一個為服務祖國而超越自我奉獻智慧的人。這個人很可能是你,也有可能不是你。所謂偉大,就是要尊重信任我們、對我們寄予厚望的人民;而利用他們的苦難和熱情謀取私利,是一種無恥的行徑。

接著他寫信給梅爾卡多:“如果千辛萬苦取得勝利,推翻外來的暴政,只是為了自己坐上寶座,有什么意義呢?我所看到的,只是兩個人決定用一場代價慘重的苦戰來實現自己的利益。”

馬蒂出版“廉價而有用的書籍”項目沒能得到墨西哥朋友們的支持,他們覺得這一計劃沒有市場前景。1887年,他給梅爾卡多寫了一封信,說他在物質、個人和歷史三個層面的“救贖”希望都落空了:

我本打算利用人們對我名字的熟悉和喜愛,憑著我對出版工作和拉丁美洲的了解,就可以非常好地開展工作。一開始謹慎一些,少量地出版一些圖書;然后系統地、有目的地進行調整,使之符合我熱愛的土地的需要和特性;隨后逐步加大教育書籍的銷售力度,直至我可以在這片廣袤大陸的各個國家推廣我從孩提時期就開始設想的出版計劃。通過這種服務他人的方式,我就可以實現對自我的救贖。

隨著出版計劃的擱淺,這段插曲便告一段落。他最終也沒能在墨西哥出版自己翻譯的海倫·亨特·杰克遜(Helen Hunt Jackson)的小說《蕾蒙娜》(Ramona),盡管“它是一本好書,而且是以墨西哥為主題的”。10月10日(1868年古巴第一次革命戰爭爆發紀念日),馬蒂往返于紐約和佛羅里達之間,為古巴人做了一系列公開演講(他在之前的數年間一直拒絕這種行為)。他在前街120號的辦公室成了古巴人和其他拉丁美洲人的集會所:“這里就像一座‘國家交易所’。”1887年,馬蒂的父親去世,馬蒂承認從未理解過他。他在給自己最年長的古巴朋友的信中說:“費爾明(Fermín),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這場充滿激情的運動中發揮作用了,我只能為它做一點間接的、并不讓我感到開心的事。”他自然是在說他對古巴解放事業的熱情:“事實是……我現在只為我的國家而活。”

長期以來,馬蒂對愛默生的作品和惠特曼的詩歌十分欽佩。馬蒂像愛默生一樣太過神秘,沒有建立哲學體系;和惠特曼一樣充滿詩情,無法清晰地描繪周遭世界。但是兩個美國人都影響了馬蒂的核心原則:自由是人們必須親自捍衛的財富。自由無法出讓于人,它是人必須自行肩負的東西。關于自由的理念,關于如何獲得自由和構建自由,馬蒂在1883年6月為中央公園的玻利瓦爾雕塑落成儀式(適逢玻利瓦爾一百周年誕辰)撰寫的一篇文章中說道:“玻利瓦爾并沒有像捍衛美洲獲取自由的權力那樣捍衛人民自我管理的權力。”在關心自由的同時,他同樣甚至更為關心的是古巴這個國家應該如何創造條件來實現自我統治。何塞·伊格納西奧·羅德里格斯(José Ignacio Rodríguez)提出,古巴可以在美國的調解下經過談判實現和平獨立。對此,馬蒂在1889年10月給貢薩洛·德克薩達(Gonzalo de Quesada)的信中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他熱愛自己的祖國,按照自己的理解為之服務,在他看來,所有的事情都再明顯不過。他自信地認為,出于地理、戰略、財政和政治上的原因,美國需要將我們從西班牙政府手中解放出來,賦予我們自由,教我們捍衛它。這樣我們就得到了我們自己本就沒想過要的自由,甚至可以用它反過來對付施予者。這種想法過于天真;作為一個理性的人,恕我不能接受。

他還提出了一個與這種道德信念相關的問題:“一旦美國被領進古巴的門,誰能把他請出去呢?”

對于馬蒂來說,他有四個問題需要解決:專制主義的目標是獲得權力而不是自由(他在給戈麥斯的信中詳細討論了這個問題);從西班牙手中獲得獨立的方式;美國吞并古巴的壓力,這種主張既有美國人支持,也有某些古巴人支持;美國對古巴的態度。馬蒂不得不在各種力量沖突中討論、分析和協調。眾所周知,古巴人面對的是一個腐朽專制的西班牙帝國。按照帝國律法,他們不是公民,而是臣屬。但是,馬蒂堅持認為,抗爭是為了獨立,不是為了針對西班牙人:“發動這場戰爭的是古巴人,而終結它的將是古巴人和西班牙人。他們若不曾虐待我們,我們就不會傷害他們。他們尊重我們,我們就會尊重他們。以硬碰硬,以心換心。”

美國新聞界開始討論吞并古巴的利弊。在古巴,有很多生活優渥的古巴人支持這一想法。他們相信,吞并可以把他們變成大商人,并大大提高他們土地的價值,以得克薩斯州為例,幾十年前毫無價值的墨西哥土地已經成為美國的高價值財產。在報業巨頭威廉·倫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rst)和“黃色新聞”的影響下,類似的謠言甚囂塵上。馬蒂立即認識到公開討論的重要性。在1889年3月21日,他給《紐約晚郵報》(New York's Evening Post)寫了一封信,題為《古巴的辯護》(Vindicación de Cuba),為美國的古巴勞動者和他們對自由的熱愛大聲疾呼:

他們仰慕這個國家,這是自由被確立以來最偉大的國家;但他們不信任那些災難性的因素,它們就像血液中的蠕蟲,開始在這個非凡的共和國里搞破壞活動。他們把這個國家的英雄當成了自己的英雄,渴望著人類最偉大榮耀的北美聯盟的最終成功;但是,他們無法真正相信,極端個人主義、對財富的崇拜,以及對可怕勝利的持久喜悅能夠讓美國成長為自由國家的典型。在一個理想的自由國度中,不應有任何基于對權力不加節制的渴望的觀點,也不應有違反善良和正義原則獲取財富和勝利的行為。

面對美國擴張主義的新意識形態——“我們是這個大陸的羅馬人”,法學家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曾說——一向審慎的馬蒂正在拋棄最初對于美國的欽佩。他先是感到吃驚,然后覺得受傷、遭到背叛,像是被一頭怪物碾過。他不知道如何協調這種不可調和的關系:美國已經承認他在公共生活中是一個平等、自由的人,完全接受了他是一個外國人;但是權力的機器已經開始粉碎他對祖國的夢想,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感受。他們在美國的事務上承認他的存在,但是在古巴事務上完全忽略了他。“讓我幾乎失去支撐的是,看到我的祖國面臨危險,一點一點落入那些要扼殺它的人手中。”不僅古巴不得不忍受這種痛苦,而且“和我有著相同血統的民族也有同樣的感受”。

1889年7月,馬蒂主持出版的一本名為《黃金時代》(La Edad de Oro)的月刊面世,專門面向拉丁美洲的兒童,這是他最后一次嘗試通過印刷世界的文化實現救贖。這本雜志刊登故事、寓言、詩歌和其他兒童感興趣的讀物,但是因為馬蒂拒絕贊助人刊發宗教主題文章的要求,只出了四期就停刊了。1890年和1891年舉行了兩場對于美洲地區非常重要的國際會議:第一次美洲會議和美洲國際金融會議。可這些會議只是讓他更為憂慮,進一步認清了現實。

馬蒂失望地看到“美國……非但沒有鞏固民主制度,免于君主制的仇恨和苦難,反而使民主遭到腐化和削弱。仇恨和苦難的威脅死灰復燃”。他認為:“從司法和正統的社會學可以看出……美國自獨立以來的特點已經被削弱,不再如當初那么勇敢和寬厚;而相比于早先那群反叛的牧師、空想家和無知野蠻的印第安土著而言,今天的西語美洲人顯然更為出眾,盡管他們正感到困惑和疲勞。”為了證明他對兩個美洲新的看法,他在1891年初寫了《我們的美洲》(Nuestra América),成為20世紀西語美洲主義的基石。

首先,他自豪地宣布自己是“我們痛苦的美洲共和國”的一員,這些共和國以其“印第安群眾”在短短的歷史時期內創造了“先進而團結的諸多國家”。在一段自我批評中,他指出“下筆輕率、語言浮夸,卻要指責自己的祖國無能、無藥可救,并要求自己的國家去適應其他國家的形式和規模,這些行為令我不齒”。不該效仿的模式和規模,如今已經是指向美國人了。“漢密爾頓(Hamilton)的法令管不住平原上的小牛,西哀士(Sieyés)的一句話也不會讓印第安種族的鮮血凝固。”馬蒂指出,一個國家是根據自身的“自然”條件而誕生的。在駁斥薩米恩托時,馬蒂在數年就在他的著作《法昆多》中看到了“我們美洲的戰爭”不可避免的原因,馬蒂指出,“文明與野蠻之間并沒有斗爭,虛假的學術與自然之間才存在斗爭”。應當了解,了解是解決問題的方式。不能期望用“美國或是法國的視角”來統治一個陌生的民族……無論是歐洲的書本還是揚基的書本都沒有給西班牙語美洲提供解決問題的答案。馬蒂這一次用了“揚基”這個詞,賦予了它新的意涵。他批評“這些舶來的想法和形式,因為缺乏對當地現實的了解,反而拖累了合乎邏輯的政府的運轉”。

他曾經一直認為共和國是“合乎邏輯的政府”,但現在他補充道:“如果共和國不向所有人張開雙臂,帶領所有人前進,共和國將會消亡。”他所說的“所有人”,主要指的是“未開化”的土著居民和窮苦的大多數。他不再相信共和國了嗎?那他想要什么?至少在這篇文章中,我們還不清楚,但幾個月后,馬蒂在起草古巴革命黨(Partido Revolucionario Cubano)的綱領時,就給出了清晰的答案:

古巴革命黨為爭取“古巴的絕對獨立”,并將革命成果輻射到波多黎各而斗爭(第1條);革命黨呼吁大家精誠團結,避免混亂,并發動“一場旨在追求古巴居民的和平與幸福的、英勇而又短暫的戰爭”(第2條);戰爭必須遵循“共和派的精神和手段”,以尋求“一個能夠確保人民持久幸福,并能夠在南美洲大陸的歷史長河中履行其地理位置指明的艱巨任務的國家”(第3條);革命黨并不是主張要延續“殖民地的專制精神和官僚結構,而是要建立在堅決并熱切地行使人的合法能力的基礎之上。這是一個新的、真誠的民主國家,能夠通過真正的工作秩序和多方社會力量的平衡,克服一個被奴役的社會突然轉向自由造成的風險(第4條)。

在后來的文件中,他繼續作為一個典型的共和派講話,明確尋求建立一個獨立的共和國,致力于發展公民自由、市民生活、新聞自由、教育自由和自由貿易。

他最擔心的不是北方鄰國,而是北方鄰國的“蔑視”和他們對“我們美洲”人民的無知。在新的局面下,馬蒂的立場發生了逆轉:現在美國需要去了解他的鄰國,因為他們的貪婪是源于對拉丁美洲能力和特點的無知。“美國一旦認識了南方的鄰國后,出于尊重,就會放棄插手他國事務。”最好對美國試圖控制南鄰的企圖早作預防,并應該防止無意義的仇恨,及時說出真相。馬蒂既沒有仇恨美國,也沒有針對它的思想偏見。他很了解美國,因此提出了具體的想法,撰寫文章告誡美國人民。他的勸誡簡單、睿智、帶有道德和政治色彩:去認識,去尊重,而不是去統治。

馬蒂還不到四十歲,但那時他的信中充滿了死亡的預兆:“我就要死了,我的全部人生都是在履行職責。”他愈發頻繁地提到“即將來臨的戰爭”。同樣的征兆也出現在他的詩里,例如給和他共同發動起義的朋友塞拉芬·桑切斯(Serafín Sánchez)的充滿詩意的信:

仿佛有什么東西進入了我的內心,

在沉默風暴的前兆,

在更大的沉默中,

在我們都平等的地方。

烘烤面包后

伴隨著每天的痛苦,

我手里的筆死了,

我在颶風中裹緊自己……

關于我,我必須告訴你,

在前行的過程中,我很平靜。

不害怕雷電,

我正在為未來做準備。

1891年8月,馬蒂的妻子卡門和兒子佩皮托(他們三個月前抵達美國)永久地離開了他。背著馬蒂,卡門設法獲得了領事的許可,在沒有經過丈夫準許的情況下離開。馬蒂再抱怨也于事無補。在生病之后,馬蒂幾乎不再有羈絆的人生駛入了一條無法回頭的革命道路。

1892年4月,古巴革命黨正式宣布成立時,馬蒂辭去了在紐約、烏拉圭、阿根廷和巴拉圭領事館以及西班牙語美洲文學協會主席的職務。他開始四處奔波,為古巴革命事業尋求外部的經濟和政治支持。他依次走過了佛羅里達的古巴社區、加勒比海、中美洲和墨西哥。墨西哥總統波菲里奧·迪亞斯(Porfirio Díaz)向他的事業捐贈了兩萬比索。1895年初,第一個起義計劃失敗了。同年3月,馬蒂和戈麥斯將軍在多米尼加一起簽署并發布了著名的《蒙特克里斯蒂宣言》(Manifiesto de Montecristi)。它不僅是一份戰爭宣言,還為古巴共和國未來的憲法設計了一份藍圖。他還給多米尼加教育家、作家費德里科·恩里克斯—卡瓦哈爾(Federico Henríquez y Carvajal)寫了一封信。這封信通常被視為他的政治遺囑:

勝利永遠不會降臨,有的只是痛苦和責任。我的血在燃燒。現在,我們必須莊嚴肅穆、滿懷深情地面對犧牲,讓戰爭成為不可磨滅的現實。若你聽從我的心愿,命令我留下,我就要留下來戰斗;如果你讓我離開那些讓我明白何為死得其所的人,我一樣有離開的勇氣。我將喚醒世界。但是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堅持戰斗,堅持到最后一刻、最后一人,安靜地死去。我的時候到了。

革命行動的逼近和摯愛祖國的臨近照亮了馬蒂。“他是在國門之外成為作家的,”吉列爾莫·卡夫雷拉·因方特(Guillermo Cabrera Infante)寫道,“但他的代表作品卻是在回歸與奪回祖國的征途上寫就的。”因方特指的是《行軍日記》(Diario de Campa?a):“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游擊隊員的征途成就了他的文學精進之路。”馬蒂與他懷戀的古巴土地相遇是一種神跡,這一相遇在《行軍日記》中被神圣化了。自然、風景、人物、風俗,他見到、提及和創造的細枝末節,都令人難忘。

在他的信和詩中,馬蒂向幾乎所有人告別。他留給兒子的只有寥寥數語:“今晚,我要踏上去古巴的路了。我沒有你的陪伴,而你本應在我身邊。在離開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你。如果我消失在旅途上,你會收到這封信,以及你父親生前用過的懷表鏈。再見了,做個正直的人。”他沒有給妻子留下任何話。他寫給母親的話,幾乎和他的戲劇《阿布達拉》結尾的臺詞一模一樣:“您帶著對愛子的憤怒,哀悼我的犧牲;您為什么生下我,這么一個熱愛犧牲的生命?”他寫給卡門·米亞雷斯的大女兒,他“親愛的小卡門”,說他愛她,就像是愛自己的女兒,囑咐她照顧好母親和哥哥。在“給我的瑪麗亞”——他十四歲的女兒寫的信中,馬蒂用很長的篇幅為她提供了科學閱讀的建議、對愛情本質的精微思考,和她未來職業的務實看法。他諄諄教導她相信語言的力量:“向我學習。我將生死置于書桌的兩側,將人民背在背上:你看我寫了多少東西。”在信的末尾,他要求瑪麗亞“像光一樣”感到“純凈而輕松”,又說“如果你再也見不到我……就把一本書,我跟你說過的那本書,放在我的墳上,或者放在你的胸前,因為如果我死在人們找不到的地方,我就葬在你的心里。要好好工作。吻你。等著我”。在他去世前一天,他給他的摯友曼努埃爾·梅爾卡多寫了一封著名的信:

現在,我每天都可能為了國家和職責犧牲生命。我清楚這一點,并且有勇氣這樣做。我的職責是通過古巴的獨立,及時阻止美國在安的列斯群島(Las Antillas)的擴張,防止它得到這股新的力量,撲向我們的美洲。到目前為止我所做的一切,以及今后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以前我們對此不得不保持沉默,只能含沙射影,因為有些事必須隱蔽些,如實公布的話,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極度難辦,最終使目的無法實現。囂張而殘暴的北方鄰國看不起我們,企圖吞并我們美洲的國家,我們必須阻止他們,即使以鮮血為代價也在所不惜。有些國家——例如你我的祖國——密切關心的是防止美帝國主義者和西班牙人在古巴開辟吞并的道路,但他們被同樣性質的瑣事和公共的義務所妨礙,沒有為我們所做的犧牲提供顯著的幫助,盡管這犧牲也與他們的切身利益相關。我曾生活在惡魔的身體里,熟知它的五臟六腑:我手中握著大衛的投石索。

馬蒂在當時的情勢下本不用赴死。但是他選擇了自己的死亡時刻。戈麥斯將軍指派一名士兵保護他的安全,被他稱為“守護天使”。一支西班牙小隊經過兩條河的交匯處時,馬蒂毫不猶豫地向他們發起了沖鋒。他的脖子中了一槍,人從馬上摔了下來。根據卡夫雷拉的講述,一個給西班牙軍當偵查員的古巴穆拉托人“離得很近……他認出了馬蒂,喊道:‘馬蒂先生,是您嗎?’他隨即舉起雷明頓步槍再次向馬蒂射去。馬蒂的尸體落入了敵人手中,被搜查、搶掠,最后被西班牙人匆匆掩埋”。馬蒂一生都在期待甚至渴望這樣死去,他將之視為自身殉道的結束和救贖的開始。

大約在1900年的時候,哈瓦那(La Habana)的街上開始流傳一首哀歌:

馬蒂,他本不該死的。

唉,可他死了!

如果馬蒂沒有死,

清晨聽到的將是另一種雞鳴,

祖國會被拯救,

古巴會很高興。

馬蒂本不該死的!

唉,可他死了!

在神話的意義上,馬蒂并沒有死,他永遠都不會死去。1959年以前,所有古巴人都記得他是為古巴的獨立獻出生命的救贖者,有人認為獨立事業已經實現,有人認為只是部分實現或者受到了挫折。1959年后,當權的革命者稱馬蒂為自己人,他們視自己為新一代的“大衛投石索”,認為他們已經完成了馬蒂的工作。古巴的流亡者們發現祖國仍不自由,“推翻暴政的人取而代之,將勝利據為己有”,他們在馬蒂這個一生流亡、為古巴獨立而奮斗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救贖者和無可救藥者,馬蒂在歷史上最終屬于哪一類?在某種意義上,他兩者都是;但他一定屬于西班牙語文學的光輝歷史。

馬蒂開創了拉丁美洲革命思想的新時代。在他之后不久,其他不同的聲音將會響起。


* 原文無此句,譯者據《阿布達拉》原文添加。

? “芝加哥烈士”指1886年5月4日芝加哥“秣市慘案”中及此后遇害的罷工工人。

? Caudillo,西班牙語,通常指軍政領袖或專政元首。

§ 原文寫為瑪麗亞·米亞雷斯,據其他資料及作者確認為卡門·米亞雷斯。

? 阿根廷第六任總統,結束任期后于1870年創辦《民族報》。

** 美國傳奇強盜,“詹氏—楊格”團伙成員。

?? 北美印第安族群,也泛指所有使用蘇語的印第安族群。

?? 泛指美國人,微含貶義,多譯為“美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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