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救贖者:拉丁美洲的面孔與思想
- (墨西哥)恩里克·克勞澤
- 3736字
- 2024-12-27 18:28:39
中文版序言*
駛向中國的航船
能夠在中國出版《救贖者》一書,我感到非常榮幸。我希望這本書的出版能夠成為連接中拉思想與文化的紐帶,在太平洋兩岸架起相互理解和對話的橋梁,就如同二百五十年間往返于美洲和亞洲之間的、充滿傳奇色彩的“中國船”(Nao de China)一樣。
實際上,“中國船”真正的出發地是菲律賓?,但是因為這條航路有濃重的中國元素,當地居民便以此為這條航線命名。船上滿載中國的瓷器和手工制品,用以換取墨西哥銀元,這些銀元經過重鑄之后成為當時中國朝廷的法定流通貨幣。瓷器、絲綢、象牙制品、玉器、木雕等物品的最終目的地是西班牙,但要穿越另外一片大洋才能抵達。這些珍貴的物品在美洲也可以見到,例如墨西哥城主教座堂華美的圍欄就是在澳門鑄就的。總體而言,這樣的貨物流通給拉丁美洲帶來的最大影響,是人們將從中國舶來的富麗堂皇與當地的巴洛克式風格相結合,形成了融合的審美、藝術概念,并將之體現在17世紀和18世紀之間的瓷杯、屏風、家具、雕塑等藝術創作當中。這些藝術品采用了拉丁美洲的工藝,但其靈感則無疑來自東方。
但是,當時中國與西班牙語美洲保持著微弱而間斷的往來。除了一些宗教探險和經貿交往之外,西班牙在美洲的領域都與中國保持了距離。在他們看來,中國幾乎就等于整個亞洲。關于中國,人們了解更多的是傳說而不是真知——盡管有馬可·波羅和利瑪竇等人傳遞回來的一些信息——人們所知道的不過是在太陽落下的地方,有一個充滿智慧、秩序和藝術氣息的古老國度,有著和我們不同的宗教信仰。憑著這樣的背景,拉丁美洲的第一位小說家費爾南德斯·德·利薩爾迪(José Joaquín Fernández de Lizardi)在1816年想象出了一座烏托邦式的中國島嶼“早求福”(Saucheofú)?,他幾乎將這座島描繪成了一個模范社會,以鮮明地反襯出自己國家的種種問題。
這種微弱的聯系在19世紀時逐漸減弱。中國與拉丁美洲此前在貿易、文化、藝術方面的聯系和溝通日益轉向了不幸的一面:當時從中國到美洲沿海地區的移民潮。19世紀,歐洲和美國的殖民擴張來勢洶洶,此時的清王朝閉關鎖國,要比拉丁美洲更為虛弱。即便如此,今天的拉丁美洲仍然保有當年移民潮留下的深刻而又有益的文化印記——我在這里僅舉一例——秘魯的烹飪。
到了20世紀,中國與拉丁美洲的交流開始基于一個新的平臺:政治思想。拉丁美洲的思想家和知識分子與其許多中國的同仁一樣,視俄國革命為典范,希望以此擺脫美國帝國主義,建立一個擺脫貧困和不公正的社會。本著這種精神,從20世紀中葉開始,他們對中國革命懷著極大的希望和仰慕,尤其欽佩其農村社會主義運動。而這種舍身救世的信念正是《救贖者》這本書中人物的生命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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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本質上講,《救贖者》是一組傳記。有古巴獨立英雄、詩人和記者何塞·馬蒂(José Martí);有烏拉圭作家何塞·恩里克·羅多(José Enrique Rodó);有墨西哥哲學家和教育家何塞·巴斯孔塞洛斯(José Vasconcelos);有秘魯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和編輯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José Carlos Mariátegui);有墨西哥詩人和思想家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有廣受歡迎的阿根廷領導人埃娃·庇隆(Eva Perón);有著名的阿根廷—古巴革命家埃內斯托·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同時還有20世紀拉丁美洲的兩位偉大的小說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和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
但是除了一幅幅這樣的肖像之外,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將這些人物的生活聯系起來?我相信是有的,那就是,他們為了拯救自己的國家,在某一時刻產生了宗教般的信仰。他們希望建立一個公正、繁榮、和平的秩序,希望這片大陸能夠擺脫歐洲的殖民統治和美國帝國主義的影響。但是在建設這樣的秩序之前,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需要爆發一場革命,盡管他們關于革命形式的觀點各異:獨立革命(如1898年古巴反抗西班牙的獨立革命)、社會和民族革命(如1910年的墨西哥革命),或者社會主義革命(如1917年的俄國十月革命),尤其是1959年俄國革命在拉丁美洲的化身,即古巴革命的意外勝利。
古巴革命是拉丁美洲在20世紀中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救贖者》里對多位人物的敘述正是圍繞古巴革命所提出的烏托邦設想,以及革命的發展和失敗展開的。其中的一些人,例如切·格瓦拉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終其一生都忠于古巴革命,切甚至為此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還有一些人,例如奧克塔維奧·帕斯和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在70年代對古巴革命表示失望,并轉向自由民主的思想。至于埃娃·庇隆,她并沒有經歷古巴革命,因為她在1951年就去世了,但是我們可以說她和丈夫胡安·庇隆(Juan Domingo Perón)將軍的政權為1998年之后烏戈·查韋斯(Hugo Chávez)統治委內瑞拉提供了歷史先例。查韋斯像庇隆將軍一樣通過選舉達到了權力的頂峰,并采用了古巴的政治經濟模式。
可以說,拉丁美洲的“救贖者”們在作為知識分子追求革命的時候曾經非常親近毛澤東,例如切就開展過馬克思主義革命運動。但是在菲德爾·卡斯特羅(Fidel Castro)建立政權之后,不管是在古巴還是拉丁美洲,社會革命都沒有像鄧小平所做的那樣進入下一個發展階段。換句話說,拉丁美洲的革命者們,這些國家的“救贖者”們(也包括在秘魯受毛澤東思想影響而成立的“光輝道路”[Sendero Luminoso]§組織)都止步于試圖完成革命,而沒有過渡到下一個階段:創造財富。
為什么這個地區出現了如此之多的革命者,卻鮮有致力于國家繁榮昌盛的建設者?要解釋這一問題并不容易。有人認為,天主教信仰在道德上并不追求物質財富,而是向往另外一種生活:受苦受難乃至犧牲。有人認為,美國開采整個地區的自然資源,為拉美國家的獨裁統治提供支持,而不是在覆蓋整個大陸的發展項目中尋求合作。令人遺憾的是,除了智利、烏拉圭、哥斯達黎加等少數幾個小國之外,拉丁美洲沒有一個國家展現出過經濟潛力。
中國在近幾十年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發展成就,并取得了全球性的領導地位,為拉丁美洲多個國家提供了發展動力,特別是對于那些出產中國經濟發展所需原材料的國家尤為明顯。但是沒有一個拉美國家能夠在政治和諧、社會平等與和平的框架下,建立穩定的內部政治秩序來支撐經濟的可持續發展。這些國家并沒有能夠像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在1815年所設想的那樣團結協作,建立伊比利亞美洲“近鄰同盟”(地區同盟),利用自己的文化相似性,利用人民的團結和豐富的自然資源,聯合起來去和美國競爭。從這個意義上說,與中國相比,拉丁美洲是一段失敗的歷史。
中國文化有一些特征和拉美國家的文化頗為相似。和中國人一樣,拉美人的生活理念是集體化、社區化的,個人主義色彩比美國或西歐要弱。拉美與中國一樣,將家庭作為強大的核心,賴以經受時間和空間的一切考驗。此外,拉美還和中國一樣崇拜并尊敬長者,對母親尤為如此。正是因此,人們不禁要問,如果拉丁美洲的現代化始于19世紀,它的實際進程還會如此糟糕嗎?
我認為,這個復雜問題可以用一個詞來簡單回答:務實。拉丁美洲的思想家和知識分子有著受人尊敬、廣泛熟知的形象,但他們通常只提出原則性的意見和籠統而又抽象的信念,并不提供實用的想法。
這本書的主角之一、我的恩師和摯友奧克塔維奧·帕斯曾說,拉丁美洲是“西半球遠離中心的一極”。從文化和藝術的角度來講這是好事,比如這部作品所展現的作家、思想界和知識分子就是如此。但是這也有不好的一面:它沒能建立團結、繁榮、和諧的社會,也沒有穩定的政府。我個人并不認為,這種萎靡不振的局面是自由民主造成的。我認為這是糟糕的政府和沒有責任心的領導者所導致的。具有宗教情懷的救贖者太多,能夠付諸實踐的思想家又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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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生活中并不是只有政治和經濟。我希望《救贖者》的讀者能夠欣賞這些人物在文學領域的卓越貢獻,而不只停留于他們那恢弘卻失敗的政治烏托邦理念。基于這個原因,我最后想引用胡安·何塞·莫拉萊斯(Juan José Morales)的一段話,他是一位旅居香港的西班牙企業家,也是一位人文學者。他在談論奧克塔維奧·帕斯翻譯的中國文學時曾說:“帕斯大約翻譯了六十首詩歌,主要是唐朝(618—906)和宋朝(960—1127)的詩歌,這段時期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莫拉萊斯說:“奧克塔維奧·帕斯并不懂中文,因此他采用了行間對應翻譯和相應的標音法,并研究了當時能找到的最好的文學批評作品和最有名的英語、法語譯本,同時仰賴他對佛教的了解,以及與華茲生(Burton Watson)和葉維廉(Wai-lim Yip)等杰出漢學家和詩人朋友的情誼。”
在這些詩歌當中,有一首李白的詩令我感慨不已:
夜宿山寺
危樓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聲語,
恐驚天上人。
帕斯將這些詩歌當作自己的航船,把它們從中國翻譯到墨西哥。他超越了歷史與政治,重新認識了一種古老的文化。這是文化和文化之間的兄弟情誼。《救贖者》有著與之相同的樸實追求:成為墨西哥和拉丁美洲的一艘航船。它載著友愛和理解,帶著“摘星辰”的志愿,向中國揚帆駛來。
* 本書中文版據作者恩里克·克勞澤先生直接提供的西班牙文版本譯出,部分內容參考漢克·海費茨(Hank Heifetz)先生的英文譯本,內文引用部分詳見標注。——譯注(本書腳注若無特別標明,均為譯注)
? 因此,這條航路也被稱為“馬尼拉大帆船”航路(Galeón de Manila)。
? 費爾南德斯·德·利薩爾迪的小說《癩皮鸚鵡》(El Periquillo Sarniento)中出現的、想象中的中國島嶼(另有譯名為紹喬富島),該作品被認為是拉丁美洲出版的第一部小說。
§ 秘魯極左翼毛派反政府游擊隊組織,20世紀80年代最為活躍,崇尚以暴力手段實現共產主義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