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丁·蓋爾歸來
- (美)娜塔莉·澤蒙·戴維斯
- 16703字
- 2024-12-27 18:46:35
戴維斯及其《馬丁·蓋爾歸來》(代譯序)
劉永華
國人知道娜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其人,多半因為她寫的《馬丁·蓋爾歸來》(以下簡稱《歸來》)一書;而國人知道《歸來》,大約又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則因該書被譽為“后現代史學”和微觀史學早期的三部典范之作之一;一則因該書的前身、法國同名電影是部不可多得的歷史劇。此書在中國史學界的名聲,得力于前者尤多。如今,這本書的中文版將列入“歷史—人類學譯叢”刊行[1]。不少讀者不免要問:此書的“后現代”表現在哪里?它與微觀史學、歷史人類學有何關系?此書在歷史編纂學方面,有何獨到之處?在此書付印之際,似有必要先行對上述問題稍作討論,算是給這本書在學術界的地位,以及它何以在這套叢書中露面,提供一個個人的“說法”。
一、戴維斯其人
在過去的十年里,戴維斯留下了至少兩份訪談錄,一份自傳性學術回顧。[2]這些訪談和回顧涉及她生活和學術的一些重要方面,為我們理解她的學術發展軌跡,尤其是《歸來》一書的寫作背景和緣起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戴維斯1928年出生于美國底特律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父母均為祖籍東歐的猶太人。二戰結束后不久,她進入美國著名的女子大學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學習,1949年獲得學士學位。在本科學習期間,戴維斯接觸到社會主義思想,她稱開始了解這一學說時,感覺有如“神啟”;同時,她還廣泛、積極參與各種左派政治活動,這些經驗對她早期的研究曾有不小的影響。[3]她初次接觸法國年鑒派創始人之一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著作,也是在這個時期。1948年,她在哈佛大學參加暑期班學習期間,認識了未來的丈夫、數學家錢德勒·戴維斯,兩人興趣相投,雙雙墜入愛河,六周后他們結婚,當時戴維斯年方十九。
1949年,戴維斯進入另一所著名女子大學拉德克拉夫學院(Radcliffe College,今屬哈佛大學)攻讀歷史學碩士。1950年畢業后,入密歇根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由于家庭和政治原因,她至1959年才提交論文,于同年獲得博士學位。在這十年研究生學習時期,她的興趣逐漸從觀念史轉向社會史。1952年春,戴維斯前往里昂,在當地檔案館從事了長達六個月的研究。當時,美國學者大都依靠已刊資料研究法國史,戴維斯則是較早利用法國檔案從事法國史研究的學者之一。返回美國后,戴維斯夫婦遇到了政治迫害,由于他們對政府違憲做法的批評,錢德勒被逮捕、關押,他們的護照也被沒收。這樣一來,她就無法前往法國查閱檔案了。為了克服這個限制,她只好奔波于紐約各大圖書館,查閱16世紀里昂出版的著作,想不到,這反倒給她提供了不少靈感,讓她開始思考書籍史,尤其是形成了將檔案資料與不同文類的印刷文本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她的博士論文,就是在分析里昂檔案與這些出版物的基礎上寫成的。
獲得博士學位后,戴維斯在布朗大學工作了四年(1959—1963)。1963年,她的丈夫在多倫多大學獲得教職,他們舉家遷往多倫多。不久,她也在多大找到教職,先是在政治經濟學系工作,1968年轉到歷史系,至1971年離開,她在這所大學任教達八年。1971年,她被聘為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歷史系教授,1977年離開。從1963年至多大任教,至1977年離開加州大學,前后十五年的時間,無疑是她學術生涯中最關鍵的時期。在此期間,她在分析里昂檔案的基礎上,在歐美核心史學刊物上發表了一系列頗有分量的社會文化史論文,不少已收入1975年刊行的《法國近代早期的社會與文化》(Society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France)一書,這些論文奠定了她作為社會文化史學家在國際學術界的地位。[4]這一階段對她的研究影響較深的是人類學與婦女研究。
在離開伯克利之前,戴維斯接觸到讓·德科拉斯法官的著作,這本書激起了她濃厚的興趣,她先是作為顧問參與了法語影片《馬丁·蓋爾歸來》(Le Retour de Martin Guerre)的制作,然后在進一步研究的基礎上,寫成了同名著作。這部影片于1982年公映。而在電影公映四年以前,戴維斯已離開伯克利,受聘為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教授;1981年,榮升為講座教授(Henry Charles Lea Professor of History);1996年退休后,又被聘為榮休講座教授至今。她對普大的學術圈子甚為滿意。當時,英國著名社會史學家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主持史學研究中心,文化史學家卡爾·休斯克(Carl Schorske)組建了歐洲文化研究計劃。但戴維斯的學術圈子不只限于歷史系,她還與人類學系及文學系的幾個同事進行頻繁的交流與合作,在她曾一同合作開課的同事中,包括著名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我們知道,他也曾與《屠貓記》的作者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一同開課)。她還與女同事共同創建了普大的婦女研究計劃。在1997年的回顧中,她特地指出:“就我在20世紀70年代對人類學的興趣而言,伯克利是塊寶地;同樣,就我在20世紀80年代對電影與文學的興趣而言,普林斯頓也是塊寶地。”[5]
就是在這樣一種令人嫉妒的環境里,戴維斯寫出了后半生最重要的一系列著作:《檔案中的虛構》(Fiction in the Archives: Pardon Tales and Their Telles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1987)、《邊緣女人》(Women on the Margins: Three Seventeenth-Century Lives,1995)、《銀幕上的奴隸》(Slaveson Screen: Film and Historical Vision,2000)與《16世紀法國的禮物》(The Gift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2000)等,此期她還與法國年鑒派女史家阿萊特·法爾熱(Arlette Farge)主編了多卷本《婦女史》(A History of Women)的第三卷《文藝復興與啟蒙時期的吊詭》(Renaissance and Enlightenment Paradoxes,1993)一書。2006年,她以望八之高齡,出版了《行者詭道》(Trickster Travels:A Sixteenth-Century Muslim between Worlds)一書。與此同時,她的主要著作被翻譯成法、德、葡、意、日等多種文字,她的名聲超出了英語與法語世界,成為擁有國際聲譽的學者。此外,她還獲得了各種學術榮譽。1976年,當選法國史學研究協會主席;1987年,當選美國歷史學會主席;1995年,當選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第一副主席;1979年,當選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她還是英國科學院通訊院士(1995)、皇家歷史學會通訊院士(2002)等。此外,戴維斯還被包括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在內的三四十所大學授予名譽學位,獲得多項獎章,擔任《社會與歷史的比較研究》(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等重要刊物的編委。[6]這是個名副其實的“收獲”時期。
二、“求知的一生”
戴維斯早期的論著,大體可歸入社會史范疇,此期馬克思與韋伯的影響比較明顯。戴維斯本來的興趣并不是社會史,而是觀念史。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她開始閱讀布洛赫的《封建社會》,閱讀對“人民”和“階級斗爭”的討論,閱讀從檔案、家庭和行會記錄中摘抄出來的反映手工業者和鄉民家庭參與宗教和政治活動的記載。她的思想開始發生根本的轉變。四十幾年后,她回憶說:
我訂閱的第一份學術刊物是《觀念史雜志》(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又譯《思想史雜志》),但如今當我撰寫邁倫·基爾莫(Myron Gilmore)討論法國學者紀堯姆·比代(Guillaume Budé)的研討會論文時,我將他對哲學、政治和教育的看法,與這位人文主義者的社會地位和他主張資助像他這樣的學者的觀點聯系起來。于是,突然之間,我發現學者、王公和神父并不是歷史唯一的主人公。[7]
在法國近代著名經濟史家亨利·豪塞(Henri Hauser)的論著中,她了解到16世紀里昂的桀驁不馴的民眾,他們組織的糧食騷亂,印刷工人的罷工,1562年的新教徒起義。她發現,“這就是我的論文題目。我需要的東西,里昂應有盡有。在這里,我可以檢驗馬克思的宗教是物質利益在上層建筑中的反映的觀點與馬克斯·韋伯的新教激勵資本主義精神的看法”。[8]
里昂檔案把戴維斯帶入全新的世界:新教徒的職業,他們的住宅區,他們所要繳納的稅,他們的地位,等等,這些都是前人不曾討論過的。1959年,戴維斯將其博士論文《新教與里昂印刷工人》(“Protestantism and the Printing Workers of Lyon”)提交給密歇根大學。在20世紀50年代,從事宗教改革研究的大都是宗教界人士,這些討論往往戴著有色眼鏡,研究主題集中于教義的討論,社會經濟因素則基本不予考慮。戴維斯的論文突破了這些局限。她將問題的焦點從對改宗教派、教義的討論,轉向對新教徒的社會、職業構成的分析。她發現,這些新教徒來自里昂社會的各個階層,經濟上的敵人在此成為宗教上的盟友,但從職業構成看,新教徒主要來自新興職業,來自技術要求和讀寫能力要求較高的職業。因此,她認為,宗教改革不是圍繞“經濟階級”,而是圍繞“情感—精神階級”(e-motional-spiritual class)組織起來的。多年以后,在回憶博士論文時,戴維斯重申了論文寫作過程中的一個心得:“我喜歡堅持說,在某種意義上看,人們的詮釋應當與我們的研究對象在過去事實上說過的話保持一致;盡管我們可能希望在解讀時超越他們本身的自述,但我們永遠必須與這些自述妥協。”[9]
根據戴維斯的追述,她加盟多倫多大學后,繼續接觸年鑒派著作,如古貝爾(Pierre Goubert)的《博韋與博韋人》(Beauvais et le Beauvaisis de 1600 à 1730)、勒華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的《朗格多克的農民》(The Peasants of Languedoc)等書,但當時她接觸到的年鑒派研究集中于區域史或鄉村史,而不是城市勞工或宗教史,他們對手工業行會及其習俗興趣不大。于是,她將眼光轉向人類學和婦女研究(在戴維斯的意識中,法國年鑒學派學人一直就不是她的老師,而是她的盟友)。在《混亂的理由》一文的寫作過程中[10],她發現以本身的社會史訓練,已無法分析里昂的大聲喧嘩、嘉年華會等論題,她無意中發現了法國近代著名民俗學家阿諾爾德·范熱內普(Arnold Van Gennep)七卷本的巨著《法國民俗手冊》(Manuel de folklore fran?ais),了解到她在里昂發現的習俗曾流行于法國乃至整個歐洲,從而激起了她對人類學與民俗學的興趣。以此為契機,她研習了埃文斯—普里查德(E.E. Evans-Pritchard)、特納(Victor Turner)、格爾茲、西敏司(Sidney Mintz)等許多現當代著名人類學家的著作。[11]與人類學的邂逅,不僅讓戴維斯在處理民俗、節慶等問題時顯得得心應手,還為她日后對馬丁·蓋爾的“民族志”研究提供了重要的靈感來源。
在寫作博士論文時,由于時代的局限,戴維斯沒有涉及婦女的問題。在多大任教后,她遇見美國新婦女史研究的先驅吉爾·克爾·康韋(Jill Ker Conway),開始思考婦女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1971年,她們共同開設了加拿大有史以來第一門婦女史課程:“近代早期歐洲與美國的社會與性別”(Society and the Sexes in Early Modern Europe and in America)。對她而言,這是另一個“跨學科的跳躍”,因為“要是不從生物學跳進文學,就無法將社會性別的主題加以概念化”。[12]可以想見,這一跳躍的結果,是對文學批評理論的閱讀。美國新文化史主要倡導者林恩·亨特(Lynn Hunt)在1989年宣稱,日后史學家的主要盟友不再是社會學,而是人類學與文學理論[13],而戴維斯早在70年代就已著手進行相關的實踐了。
在多大和伯克利任教期間,戴維斯發表了一系列論文,最重要的幾篇收入《法國近代早期的社會與文化》一書。該書共收入八篇論文,其中五篇先前已發表,其余三篇則屬首次刊行,其內容涉及工人罷工、濟貧、嘉年華會、宗教沖突、印刷史、民間文學等。這些文章大體屬于其博士論文的副產品或后續研究,考察的主題是16世紀里昂新教徒的世界。不過,有的題目受早期社會經濟史影響深些,如對里昂手工業工人罷工的討論,有的則已受到人類學的影響。其中最為經典的是她對宗教改革中暴力問題的討論,這一研究堪與英國著名新社會史家湯普森(E.P. Thompson)對18世紀歐洲糧食騷亂的研究相媲美。[14]這篇文章的題目是《暴力的儀式:16世紀法國的宗教騷亂》。[15]像湯普森在處理糧食騷亂時一樣,戴維斯首先面對的問題是:宗教騷亂是由烏合之眾進行的非理性的暴力行為嗎?同時,針對當時學界在詮釋宗教騷亂時在宗教沖突與經濟問題之間建立聯系的做法,她發問:這些騷亂與經濟利益有何關系?為回答這些問題,她側重分析了宗教騷亂的形式與結構,特別是考察了騷亂的目標、合法化過程和發生的場合;騷亂參與者采取的各種行動與他們的暴力行為的靶子;騷亂參與者的社會構成與他們的組織;等等。她認為,即使在宗教暴力最為極端的個案中,騷亂群眾的行為也并非“愚笨莽撞”。相反,他們是出于捍衛其宗教教條或凈化其宗教社區的理由,來執行神職人員或地方官本該采取的行動。騷亂本身與經濟利益沒有直接的關系——騷亂者來自社會不同階層,而是與信仰生活在時間、地點和形式上密切相關,暴力行為的形式本身也來自16世紀法國流行的懲罰或凈化儀式的傳統。[16]因此,在詮釋宗教騷亂時,戴維斯并沒有求助于當時流行的階級分析法或是心理學分析,而是依賴于社會學與人類學的一個核心概念——“社區”。從這種意義上說,這篇文章與湯普森的論文也頗有相似之處,兩者都求助于“社區”概念,借此賦予騷亂理性與秩序,[17]不同的是,后者稍微過分地強調了社區的一致性,而前者沒有完全忽視沖突,這點已有論者指出,茲不贅述。[18]事隔三十年后回首反觀,這種對社區的預設,現在已很難全盤接受:社區不應繼續作為不加置疑的分析的出發點,因為社區本身也是在政治、經濟與宗教沖突的過程中,在文化、象征、認同的層面被塑造出來的。
戴維斯加盟普林斯頓大學后,獨立完成了包括《歸來》在內的六部著作。這些著作,有的是戴維斯早年興趣的延伸,如《16世紀法國的禮物》是作者研習人類學的進一步成果。更多則來自作者新的研究興趣,如《歸來》《邊緣女人》與《行者詭道》(后兩本書大體可視為《歸來》在研究方法與寫作風格上的延續)。《檔案中的虛構》與《銀幕上的奴隸》從其他方面延續了《歸來》的興趣,前者考察的是檔案的敘事者與敘事風格問題——而《歸來》一書已專門討論了科拉斯法官與所謂“悲喜劇”的敘事方式;后者來自她參與電影《歸來》的拍攝與制作時的一些心得。文學、婦女研究對戴維斯后期著作的影響,幾乎在她所有的著作中都可看到。
《16世紀法國的禮物》一書刊行于2000年,但對該書主題的研究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19]其最初成果曾作為講座主題,先后在1983年和1998年宣讀。在這部著作中,戴維斯不僅談到法國著名人類學家莫斯對禮物的經典研究,還呼應了自莫斯以來人類學界關于禮物研究的新進展和爭論。莫斯對禮物發展的認識有兩個方面:一方面,他認為,隨著時代變化,禮物交換的范圍逐漸收縮;另一方面,他又堅持說,禮物交換是社會生活一個永恒的組成部分。在莫斯的影響下,不少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從進化的角度,討論了禮物經濟與商品經濟之間的消長關系,認為在市場經濟擴張的影響下,禮物交換將逐漸但不可逆轉地退出歷史舞臺。在戴維斯的這部著作中,她根據書信、賬本、日記等資料,考察了16世紀法國社會中禮物的精神,禮物實踐與公眾時間的關系,禮物實踐在不同社會場景中的意義,禮物與商品的關系,送錯禮物的情形,禮物與政治體制、不同宗教儀式的關系等問題,對禮物在16世紀法國的地位、意義和用途進行了深入分析,用戴維斯自身的話來說,此書是“16世紀法國禮物的民族志”,也是對所謂“禮物模式”(gift mode)的社會文化史研究。[20]她認為,盡管禮物和交換系統在16世紀發生了變化,統一的進化道路并不存在,但禮物交換一如既往地與買賣模式和強制模式并存。因此,禮物交換在歷史上變化的主要軌跡,不是禮物系統如何被市場系統所取代,而是禮物因素在新的歷史情境下持續存在的同時,擁有了新的關系與后果。[21]
像《16世紀法國的禮物》一樣,《檔案中的虛構》的寫作,也發端于作者開設的系列講座,這次是斯坦福大學1985—1986年度的“哈利·坎普講座”(Harry Camp Lectures)。[22]這部著作討論的是流傳至今的數以百計的法國16世紀時請求國王赦免殺人罪行的赦罪書。戴維斯一反歷史學家(包括她本身)慣常的做法,即從歷史文獻中爬梳資料,討論文獻提到的論題,如16世紀的日常生活、節慶、禮儀、經濟活動、宗教沖突等;她討論的出發點,是赦免書這種文獻本身:它們在何種情形下被制造出來?它們是誰制造的?具體來說,赦免書與16世紀法國的司法程序有何關系?它們是由誰編撰出來的?赦免書中的敘事方式與敘事技巧有何特點?這些方式和技巧,與16世紀法國人的敘述能力與風格,與當時的文學創作有何關聯?它們是如何影響司法審判的?在近代早期,赦免書經歷了哪些變化?這樣一來,傳統史學借以建構歷史過程的“透明的”媒介——“史料”,本身便成為歷史學家考察的焦點,這種方法論取向,與美國著名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對所謂的“形式的內容”,亦即歷史編纂中“情節設置”(emplotment)等問題的興趣頗為類似,[23]不過,戴維斯的目的倒不是要解構歷史與文學之間的鴻溝,她對這么一種宏大的工程似乎從未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她的目標要更為具體:即使在討論“史料”本身的制作過程與“情節設置”過程時,她念茲在茲的目標還是對過去的建構,還是對16世紀法國的法制、社會與文學史的討論。[24]這一研究提供了“虛”題“實”做的一個優秀的個案,也是文學理論影響戴維斯的也許是最為顯著的一個例證。[25]
從淵源上說,《銀幕上的奴隸》來源于戴維斯與電影的邂逅,更來源于她在長期教學的過程中,對電影語言與史學語言進行比較與思考的心得。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戴維斯在普大開設了十多年的討論課“歷史與電影”(History and Film),她討論的例子是反映奴隸制與反抗奴隸制的影片。[26]這些討論成為《銀幕上的奴隸》一書直接的靈感來源。在這本小冊子中,作者通過分析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執導的《斯巴達克斯》(Spartacus,1960)、吉洛·彭泰科沃(Gillo Pontecorvo)的《烈焰灼傷》(Burn!,1969)、托馬斯·古鐵雷茲·阿萊(Tomás Gutiérrez Alea)的《最后一次晚餐》(The Last Supper,1976)、史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Allan Spielberg)的《斷鎖怒潮》(Amistad,1997)與喬納森·戴米(Jonathan Demme)的《真愛》(Beloved,1998)等五部片子,討論了歷史劇如何處理歷史的問題。戴維斯首先反思的是亞里士多德對詩與歷史的比較:“歷史學家講述已經發生的事,詩人講述可能發生的事。……詩處理的是普遍的真理,歷史處理的是特別的事件。”撰寫史詩與悲劇的詩人必須挑選真實的或是虛構的事件,將它們編撰成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而歷史學家必須講述在某一時段已經發生的事,不管這些事是否彼此協調。戴維斯認為,這樣一種經典的區分,在實踐中常常變得模糊不清。修昔底德曾說過,他無法一字不漏地記下他所聽見或是別人轉述的話,他認為史學家可以讓別人說他認為在不同場景中該說的話,這種看法長期被史學家接受。同時,當對某一事件的記載相互沖突時,歷史學家不得不比較哪一種記載的可能性更大。這些討論仿佛是在為作者在《歸來》一書中對相關問題的處理申辯。戴維斯進而發問:在以富有意義和準確無誤的方式講述過去這個方面,電影的潛力何在?盡管電影制作可以自由地在真實與虛構之間進行選擇,但也可以盡量照顧歷史真實性,以不違背歷史真實為原則,倘若措置得當,“電影可以揭示——或更準確地說,揣測——過去是如何被體驗,如何被表演的,在具體而微的、地方的層面,人們是如何經歷大的(歷史)動力與主要的事件的”。[27]這種電影完全可以收到微觀史學的效果。我們在下文討論《歸來》時,還會回到這一論點。
在戴維斯的后期著作中,在風格與研究方法上跟《歸來》最為接近的是《邊緣女人》與《行者詭道》二書。[28]前者講述的是17世紀處于“邊緣”的三位女人的故事:一位是來自歐洲的猶太商人,十二個孩子的母親;一位是來自北美洲的天主教神秘主義幻想家;一位是來自南美洲的新教徒、畫家和博物學家。作者根據她們留給我們的回憶錄、手稿等資料,通過重構這三位來自不同地區、身份差別甚大的女性的生活,展示了17世紀女性生活的多樣性。在這本書中,戴維斯已走出了她最為熟悉的時代和國家(16世紀的法國),踏入新的時代與新的土地(17世紀的南北美洲),接觸全新的研究素材(猶太文獻等)。《行者詭道》描述的是一個游移于阿拉伯世界與歐洲之間的所謂“騙子”,討論了文化越界與文化認同的流動性等問題。一個生活在16世紀上半葉的阿拉伯人,在一次出使途中被海盜抓獲后,被當作禮物送給教皇。在羅馬,他被施洗成為基督徒,在這個城市作為學者生活了十年。后來,他回到北非的阿拉伯世界,同時在文化上“切換”回他原先接受的文化。戴維斯找到了他出版的著作和手稿,甚至還在圖書館找到了他曾讀過的書,他在這些書的邊上寫下的批注,為重構這位阿拉伯人一生的奇特遭遇和生活提供了可能。[29]
在1997年的一次講座中,戴維斯以“求知的一生”為題,總結了自己的學術生涯。的確,從出道至今,戴維斯對學問一直是孜孜以求。她涉及的題目非常廣泛:從里昂的印刷工人到比利牛斯山的農婦,從猶太女商人到阿拉伯“騙子”,從工商業行會到宗教戰爭,從赦罪故事到禮物,等等。從研究興趣看,我們大致可以說,她早期從事的是相對純粹的社會史研究,接著轉向人類學影響較為明顯的社會文化史,后期則在歷史編纂學上,進行了民族志、微觀史學、歷史敘事等幾個方面的實踐。在這個學術軌跡中,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第二個轉變,這一轉變涉及她對人類學方法的進一步思考,對民族志和微觀史學編纂的體驗與實踐和日后對電影語言、敘事理論的強烈關注,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歸來》一書無疑扮演了非常關鍵的角色,她日后研究中的不少寫作風格與方法論的特點,都可以在該書找到源頭。
三、人類學、民族志與后現代
在伯克利的任職行將結束時,戴維斯的一位研究生給她看一本書。這本從法學圖書館借來的書,是讓·德科拉斯的《難忘的判決》。該書講述的是一個發生在比利牛斯鄉村的冒充別人丈夫的案子。她的第一反應是:“這應該拍成一部片子。”于是,她跑到巴黎,為馬丁·蓋爾案尋找導演。機緣巧合的是,她剛到巴黎的頭一周,便碰見了電影劇本作家讓—克勞德·卡里埃爾(Jean Claude Carriere)與年輕的導演達尼埃爾·維涅(Daniel Vigne),他們正策劃一部同一題材的片子。1980年,戴維斯加入他們的行列,參與到《歸來》的拍攝工作當中。影片于1982年開始公映,獲得了不錯的反響。但是戴維斯在參與拍攝的過程中,感覺到電影制作本身的局限,決定撰寫《歸來》一書,此書于1982年推出了法文版,其英文版是次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刊行的。[30]
《歸來》出版后,頗得史學界好評,也引起了一些爭議。有論者稱之為“富有想象力但有根有據、討論機智的歷史著作”[31],也有論者幾乎全面挑戰了戴維斯的詮釋,認為書中對貝特朗的詮釋,完全出自她一己的“杜撰”,根本無法在她使用的資料中得到印證[32],后現代史學的倡導者之一安克斯密特(F.R. Ankersmit)則將之與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金茨堡(Carlo Ginzburg)的微觀史學著作《奶酪與蛆蟲》和杜比(Georges Duby)的《布汶的星期天》(The Legend of Bouvines: War, Religion, and Culture in the Micldle Age)一道,稱為“后現代歷史編纂學”的代表作。[33]戴維斯對這些評論有何回應?應該如何理解這些形形色色的評論呢?要討論這些問題,必須回到《歸來》的研究和寫作過程,回到20世紀70年代戴維斯與人類學的接觸以及影片《歸來》的制作過程。這些評論觸及《歸來》的不同側面,仔細分析之下,我們會發現,它們大體可以歸結到《歸來》在方法論上最為基本的一個環節。
在多倫多大學工作期間,戴維斯已開始接觸人類學的著作。當初接觸人類學的契機,在于她原先接受的學術訓練,已無法處理諸如節慶、儀式等文化史題材,因此,她求助于人類學,從中借用概念與方法。“我的閱讀兼收并蓄,不管人類學內部的沖突,因為我尋求的并不是解決方案,而是問題、過程、可能的方法,只有當它們根據16、17世紀歐洲的證據能言之成理時,它們才會被援引。”[34]此期對人類學概念與方法的借用,也僅限于此。其實,不僅戴維斯如此,當時在國際史學界嶄露頭角的社會文化史學者,諸如英國學者基思·托馬斯(Keith Thomas)、彼得·伯克(Peter Burke)等,對人類學的態度也多半如此。這種對人類學方法的使用,與《歸來》一書對一個鄉村的生活的處理,究竟有多大的距離?
到那時(參與拍攝《歸來》之前——引者)為止,我的大多數著述探討的是長達幾世紀的論題或主題——比方說大聲喧嘩、喪禮、諺語。盡管檔案材料主要來源于里昂,文本與案例則取自法國各地,有時來自西歐各地。中間不曾觸及的是近距離的民族志田野觀察——人類學家在田野中可觀察到個體之間的互動和準確的事件發展進程,聽見參與者如何描述正在發生的事情。[35]
對傳統史學研究法與人類學參與觀察法之間的距離,戴維斯有著清醒的認識:前者處理的主題時間跨度大,處理素材的區域跨度也大;后者則是對小社區集中時段的近距離觀察。問題是,人類學家可以進行田野調查,直接與研究對象交流,而歷史學家的研究對象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你總不能找個靈媒,讓她/他魂游地府,幫你做田野調查吧?![36]
事實上,戴維斯沒有前往馬丁·蓋爾的家鄉阿爾蒂加做田野調查,她請來了法國導演勒內·阿利奧(René Allio),請他到伯克利的課堂,給法國史研究者談談他是如何制作影片《我,比埃爾·李維爾》(Moi,Pierre Rivière)的。[37]阿利奧談到他們為拍攝這部片子,曾在影片講述的謀殺案發生的村子生活了好幾個月,談到如何與村民討論這樁案子和每周的樣片。聽著阿利奧的介紹,戴維斯若有所悟:這是用新的方式打量歷史的不可多得的機會!盡管歷史學家無法做田野調查,但可以“制作一部片子,類似于民族志的經驗”。她以這種看似奇怪的方式,將電影制作與民族志聯系起來。在回顧中,她進一步指出:
千真萬確,制作影片喚起了民族志意識。在想象任何場景——村民跟新來戶打招呼;坐在火堆旁修理工具、聊天、講故事;吵架;回答法官的問題——時,我被帶回到資料當中,尋找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能自圓其說的。同那些扮演16世紀人物的演員交談,會出現對歷史學來說饒有趣味的問題和某種“證據”。……我在我寫的書的注解中,不能引述這些演員的話作為證據,但是他們的評論增強了我的信念:在以我所做的那種方式詮釋法律和村落文獻時,我走對了方向。[38]
不妨說,“電影就有著微觀史的某些優勢,能夠展示具體的表現。它會迫使你去想象某些事情是如何發生的,而那是你只用文字寫作時不會費心去思考的”。從這種意義上說,“也許可以主要將電影視作一場在實驗室中進行的實驗、一場思想試驗,而不是在講述真相”。[39]正是在這一個關節點上,我們發現了戴維斯學術思想中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參與電影制作,給她提供了一個“思想試驗”的機會,她不得不像田野中的人類學家那樣,探究在某一特定時間、某一特定小地方的人們是如何生活的,這種思維活動類似于人類學家的民族志寫作,其實也是微觀史學方法論的核心。[40]因此,盡管戴維斯并沒有像意大利學者卡洛·金茨堡等人那樣,有意識地進行微觀史學的寫作實踐,但她以一種迂回的方式——通過電影——參與到微觀史學的實踐中。以電影為媒介,戴維斯打通了自身過去對人類學的興趣和以《歸來》為起點的民族志或微觀史學的寫作實踐。
不管《歸來》是部民族志、微觀史學還是歷史人類學著作,對職業歷史學家而言,關鍵的問題是該書在處理素材與歷史編纂學方面的技巧與風格,尤其重要的是,作者是如何在書中的主人公與他們生活的周遭社會之間建立起關聯的?這是在處理歷史社區時必須首先面對的問題。在學理上說,這當然不成問題,但在具體操作上,歷史學家卻常常不得不面對資料本身的沉默帶來的麻煩——我們不能期望,每個從事微觀史學創作的歷史學家,都能像勒華拉杜里那般交好運,《蒙塔尤》處理的那些資料畢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過去留下的資料對我們的主人公生活的某些側面保持沉默時,我們該怎么辦?戴維斯的做法是,盡量從本地或附近村子的資料中找出線索,如別人的婚書是如何寫的?當地的年輕人是如何對待光開花不結果的婚姻的?村民是沿著何種路線經商或旅行的?總體而言,戴維斯成功地重構了主人公生活的世界,連對《歸來》批評最為激烈的美國史學家羅伯特·芬利(Robert Finlay),也不得不承認:“戴維斯為建構故事得以理解的歷史背景添加了數量可觀的素材,她引用檔案資料揭示了親屬關系、繼承法、農民遷徙、婚書、兵役、鄉村習俗和司法程序等問題。”[41]但是,《歸來》講述的核心內容,畢竟還是幾位主人公的遭遇,當史料對他們的動機和行為保持沉默時,我們該怎么辦?戴維斯的做法是,根據具體的時空背景和史料中的蛛絲馬跡,推斷其可能性,如書中對貝特朗心理的刻畫和對她行為的詮釋。在這種情況下,書中便勢必會常常出現“也許”“興許是”等字眼。戴維斯認為,此種情形實屬難免,與史學求真的原則也并無沖突(見上文對亞里士多德的討論)。而芬利對《歸來》最為尖銳的批評,也正是集中于這一點。在這場爭論中,問題的關鍵恐怕不在“技術”層面,而在于兩人在詮釋史料時采取了不同方法:一方求助于實證主義的史學傳統,強調史料本身的“透明度”,尋求史料解讀的唯一性;另一方則強調史料本身的曖昧性和史料解讀的開放性與多元性,容許根據史料中的線索進行必不可少而合情合理的推斷。[42]
盡管對小社區的微觀分析,讓我們的討論不得不常常遷就于可能性,但這種研究方法也為我們了解過去提供了不可替代的視角,它尤其適合處理歷史人物本身的體驗,他們在特定社會場景中采取的策略與能動性,以個人為中心的社會網絡,社會組織與文化認同的塑造過程等問題。對此微觀史學家及其追隨者已多有討論,茲不贅述。[43]《歸來》在行文中,對社會文化史學界一些籠而統之的說法也時有駁正。在討論馬丁與貝特朗的婚姻時,她指出:“羅爾斯—蓋爾婚書的配偶雙方異常年輕。根據歷史人口學的著作,我們興許以為他們至少已接近十八九歲,但馬丁只有十四歲”,而貝特朗可能才十歲上下。[44]在談到馬丁·蓋爾出走時,她寫道:“研究人口流動的歷史學家常常認為,農民遷移僅僅是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蓋爾一家的個案表明,這并不完全正確。”馬丁離開家鄉,是由于他對家庭生活的厭煩,更直接的原因則是與父親的爭吵。[45]當然,只有進入16世紀鄉民的感情、體驗層面,才能說真正達到與古人“心通神會”的境界。書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對16世紀法國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對村婦感情生活的入木三分的刻畫,這種刻畫是無法歸納、無法化約的。
與《蒙塔尤》和《奶酪與蛆蟲》一樣,《歸來》對社區生活的細節處處留心。在《蒙塔尤》一書的題詞中,勒華拉杜里引述了《奧義書》的話,以泥、銅、鐵的轉喻,擺明他處理的雖則只是一個山村,他想要討論的卻是一個時代,一個范圍更大的地區。[46]同樣,金茨堡對梅諾基奧(Menocchio)的刻畫,是為了討論宗教改革與意大利鄉村文化之間的關系。[47]雖然《歸來》沒有刻意去討論什么時代問題或宏大的歷史進程,但從本書開篇的討論,我們了解到她想要描述的是16世紀法國的鄉村生活,尤其是當時的村民對愛情的理解。通過仔細閱讀這本書,我們會逐漸了解到這個村子與外界的商業、婚姻、信息、司法等方面的關系。在1988年寫的一篇文章中,她點明撰寫《歸來》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將這個故事置于16世紀法國村落生活和法律的價值和習慣之中,借助它們來理解這一故事的核心因素,并借助這一故事回過頭來評論它們——也就是說,將一個傳說轉化為歷史”。[48]
當然,《歸來》《奶酪與蛆蟲》和《蒙塔尤》三書也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差別。戴維斯曾指出,《奶酪與蛆蟲》“更少具有人種學(人類學)色彩,而另兩本書更加關注對某一共同體的整體性研究”。再者,《歸來》更為關注故事的多重版本,它關注故事是如何被講述的,人們又如何將不同的講述合并在一起。[49]落實到敘事風格方面,《歸來》與《蒙塔尤》《奶酪與蛆蟲》也有所不同。從情節設置的角度看,敘事色彩最不明顯的是《蒙塔尤》。盡管該書總體上是根據事情發生的先后順序編排內容的,但在該書的主體部分,作者是根據研究者自身的分類系統來組織材料的。蒙塔尤的世界,被分為生態與考古(心態)兩大部分:前者側重對環境、經濟生活、社會結構、政治權威等的分析,后者側重對日常生活、世界觀、宇宙觀等的分析。[50]《奶酪與蛆蟲》的敘事色彩比較濃,全書的各個部分按事件的先后順序編排,對某些論題的深入分析,則穿插于事件發展的某個時間點上,因此,時間的發展序列大體并沒有被切割、打斷。《歸來》在組織構架上,更加注意貼近(作者眼中的)事情本身的發展脈絡,其敘事開始于達蓋爾一家落戶于阿爾蒂加,再從蓋爾與德羅爾斯家聯姻,馬丁出走,講到貝特朗本人,迪蒂爾前來冒名頂替,從迪蒂爾與皮埃爾吵架,講到他們在里厄和圖盧茲的官司,從整個審判過程,講到科拉斯法官撰寫審判的過程,科拉斯本人的下場,再到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等人的反應,等等。這樣一種敘事方式,幾乎完全拋棄了分析的框架。可以說,在微觀史學早期的三部代表作中,無論從對宏觀結構的興趣,還是從鮮明的敘事風格看,《歸來》都走得最遠。
打動像安克斯密特這樣一位后現代主義史學倡導者的,恰恰就是《歸來》處理的獨特主題和該書獨特的寫作風格。在安克斯密特看來,后現代史學意味著向本質主義的傳統告別,向宏大敘事告別:
選擇對象不再落到樹干或是樹枝上,而是落在樹木的葉子上。在后現代主義的史觀中,目標不再是整合、綜合和整體,那些歷史碎片反倒是關注的中心。……要是我們還想要堅持本質主義,我們可以說,本質并不位于歷史之樹的樹枝或是樹干而是位于葉子之上。[51]
以這種葉子與樹木的隱喻,安克斯密特強調了后現代史學與傳統史學的不同,葉子的特點是,它們與樹的聯系只是松散的,當秋天或冬天來臨之時,它們便被風刮走了。后現代史學的工作,就是收集被風刮走的葉子,對它們進行獨立的研究——而不必措意它們的來源。因為他們擔心,一旦將葉子放回到歷史之樹,諸如歐洲中心論之類的宏大敘事便可能乘虛而入。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后現代史學家看好史學研究中的微觀分析和敘事方式,因為它們為抵制宏大敘事提供了可能性。
現在看來,這些討論體現了安克斯密特多少有點“六經注我”的做法。在與帕拉蕾絲—伯克的訪談中,戴維斯曾對安克斯密特就《蒙塔尤》《奶酪與蛆蟲》和《歸來》三書所作的評論作了正面的回應。她一再強調,他們對16世紀鄉村社會的興趣,至少不亞于對他們所處理的故事本身的興趣,在研究方法上,他們追求的正是兩者相互補充的效果:
我不認為后現代主義對于實際上有著不同目標的這三本書是個最有用的范疇,……這三本書全都認真地對待地方文化,然而,它們也關注經驗和長時段的傳統以及思想結構。……對于那種認為這幾本書是后現代的,因為它們拒絕得出普遍性結論的看法,我的回答是:雖然彼此有所不同,但這三本書全都希望對于超出它們所研究的個案之外的過程能夠得出某些洞識。它們全都得出了對于其他案例的看法,不僅是通過可能的類比,而且還通過交往網絡和權力體系。[52]
戴維斯背后的信念應該是:盡管歷史學家的主要工作,仍是將葉子還原于歷史之樹,但是,她對史學工作的看法遠比安克斯密特樂觀,這樣一種“本質主義”的做法,只要措置得當,未必就會讓宏大敘事借尸還魂,我們更不可因噎廢食,因為提防宏大敘事,終止我們對歷史的重構工作。在《歸來》一書中,戴維斯不僅關注“經驗”、“敘事”、小社區,同時也試圖建構“結構”“過程”“體系”。正因為如此,像戴維斯提醒我們注意馬丁案中的多重版本一樣,我們在閱讀《歸來》時,也應該注意到解讀過程的多元性和開放性——筆者在此提供的解讀,終究只是一個頗具個人性的“說法”。
【致謝】:本書的翻譯和本序言的寫作,得到了戴維斯本人的熱心幫助,她不僅將個人履歷和近十年發表的重要論文寄給譯者,而且幫我解決了書中十余處拉丁文和法文專業名詞的翻譯問題。在翻譯彼得·伯克的《法國史學革命》一書的過程中,我曾參考了臺灣學者江政寬先生的譯本;這次,我再次與江先生的譯作相遇[53],在本書的翻譯過程中,我受惠于江先生譯本之處甚多,在此無法一一列舉——盡管在一些場合,我常常堅持自己對原著的理解。劉北成先生通讀了譯序并訂正了幾處譯名失誤。承蒙我的同事盛嘉先生的好意,譯序的主體內容曾在他的一門研究生課上介紹、討論過。最后,編輯岳秀坤先生幫我復印了相關資料,對譯稿進行了細致的編輯,并對譯文進行潤色。對于上述各位的鼓勵和幫助,在此謹致謝忱。
2007年“五一”節定稿于廈門江頭
【第二版說明】:本次對第一版的增訂工作,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增入了兩篇與本文密切相關的論文,二是訂正了原書中的幾處錯誤,并對個別文字進行了調整。在進行修訂的過程中,戴維斯教授推薦了增補的論文,并慨允版權;彭小瑜教授為若干譯名的訂正提供了重要參考意見;陳甜女士對譯稿進行了盡心盡力盡責的編輯;小白等讀者指出了譯文中出現的幾處錯誤;賴國棟、巫能昌二君為理解原著中的法文提供了幫助,特此致謝。
2015年
【“理想國”再版說明】:本譯著第一版印行于2009年,為北京大學出版社《歷史—人類學譯叢》第一種,2015年又推出了第二版。理想國有意推進國內的微觀史研究,考慮到本書絕版有年,決定將其再版。譯者借此機會修訂了書中的幾處疏漏,并對譯文稍加潤飾。張琰幫助審核了尾注部分的清樣,特此致謝,同時也感謝編輯旭東細致的編校工作。
2022年7月22日
注釋
[1]本書初版于2009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列入“歷史—人類學譯叢”印行。
[2]這兩份訪談記錄是: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Maria Lúcia Pallares-Burke):“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The New History:Confessions and Conversations),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3—89頁,此書英文版刊行于2002年;Martyn Lyons and Monica Azzolini,“Natalie Zemon Davis:An E-mail Interview with Martyn Lyons and Monica Azzolini,”History Australia,vol. 2,no. 3(Dec.,2005),pp. 91. 1-91. 10. 戴維斯的自傳性回顧是:Natalie Zemon Davis,A Life of Learning,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y Occasional Paper No. 39,http://www.acls.org,這是戴維斯1997年在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y所作的Charles Homer Haskins講座。
[3]Davis,A Life of learning:“馬克思的思想還提供了編排過去的某些重要方式——我們的課程基本上沒有觸及這個視野,它甚至引領我進入吉安巴蒂斯塔·維柯的《新科學》及其原初人類學的文化觀。”
[4]Natalie Zemon Davis,Society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Franc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
[5]Davis,A Life of Learning.
[6]上述論述基于戴維斯提供給筆者的履歷。
[7]Davis,A Life of Learning.
[8]Davis,A Life of Learning.
[9]Davis,A Life of Learning.
[10]Davis,“The Reasons of Misrule,”in Davis,Society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France,pp. 97-123.
[11]Davis,A Life of Learning.
[12]Davis,A Life of Learning.
[13]Lynn Hunt,“Introduction,”in Lynn Hunt,ed.,The New Cultural History,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pp. 10-11.
[14]E. P. Thompson,“The Moral Economy of the English Crowd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Past and Present 50(1971),pp. 76-136;reprinted in E. P. Thompson,Customs in Common:Studies in Traditional Popular Culture,New York:The New Press,1991,pp. 185-258.
[15]Davis,“The Rites of Violence:Religious Riot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Past and Present 59(1973),pp. 51-91;reprinted in Davis,Society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France,pp. 152-187.
[16]Davis,“The Rites of Violence,” pp. 186-187.
[17]在某些研究主題上,戴維斯與湯普森也有相似之處。比如,他們差不多是同時對大聲喧嘩或所謂的“喧鬧小夜曲”(charivaris)發生興趣的。湯普森為此還給她寫過信。帕拉蕾絲—伯克:“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第87—88頁。
[18]Suzanne Desan,“Crowds,Community,and Ritual in the Work of E. P. Thompson and Natalie Davis,” in Lynn Hunt,ed.,The New Cultural History,pp. 47-71.
[19]Natalie Zemon Davis,The Gift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 284.
[20]Davis,The Gift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p. 14.
[21]很奇怪,在回顧人類學的禮物研究時,戴維斯沒有提到法國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實踐理論綱要》(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trans. Richard Ni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一書中的相關研究。
[22]Natalie Zemon Davis,Fiction in the Archives:Pardon Tales and Their Tellers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23]Hayden White,The Content of the Form:Narrative Discours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7.
[24]在訪談中,戴維斯談道:“海登·懷特和其他人在指出歷史學行文中若干影響我們敘事的文學特性方面,給了我們很大的教益。……然而,作為對于歷史著作意義的一種總體性的看法,他的立場有其局限性,因為他忽略了歷史學家所作出的努力以及他們在為自己的論點作出論證時所遵循的證據規則。在我看來,這兩種東西是同時在起著作用的。”帕拉蕾絲—伯克:“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第77頁。
[25]我們注意到,這部著作是獻給勞倫斯·斯通的,而斯通不僅是個杰出的社會史學家,而且是歷史編纂學中“敘事復興”最早的倡導者之一。
[26]Natalie Zemon Davis,Slaves on Screen:Film and Historical Vis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 xi.
[27]Davis,Slaves on Screen,p. 7.
[28]Natalie Zemon Davis,Women on the Margins:Three Seventeenth-Century Live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Natalie Zemon Davis,Trickster Travels:A Sixteenth-Century Muslim between Worlds,New York:Hill and Wang,2006.
[29]Peter N. Miller,“The Life of Leo Africanus. Peripheries,”The New Republic,April 24,2006. https://ssl.tnr.com/p/docsub.mhtml?i=20060424&S=millei042406.
[30]Davis,A Life of Learning.
[31]Donald R. Kelley,Renaissance Quarterly,37. 2(Summer 1984),pp. 252-254. 其他書評還包括William Monter,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14.4(Winter 1983),p. 516;Edward Benson,The French Review,57. 5(Apr.,1984),pp. 753-754;Emmanuel Le Roy Ladurie,“Double Trouble,”New York Review of Books,Dec. 22,1983,http://www.nybooks,com/articles/article-preview?article_id=6006;等等。
[32]Robert Finlay,“The Refashioning of Martin Guerre,”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93.3(Jun.,1988),pp. 553-571. 在同一期雜志,戴維斯對這篇文章作了回應,Natalie Zemon Davis,“‘On the Lame’,”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93.3(Jun.,1988),pp. 572-603.
[33]F. R. Ankersmit,“Historiography and Postmodernism,”History and Theory,28.2(May 1989),p. 149.
[34]Davis,A Life of Learning.
[35]同上。這段討論讓筆者想起十幾年前臺灣學者陳其南教授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歷史學的主流做法,是從甲地找到一個翅膀,從乙地找到另一個翅膀,從丙地找到觸須,從丁地找到身體,最后將它們拼湊在一起說:這就是蝴蝶;而人類學家在田野中看到的是整只的蝴蝶。
[36]對于這個看法,不少中國社會文化史學者,包括筆者自己,都持保留意見。
[37]這部影片的主人公比埃爾·李維爾,是福柯的《我,比埃爾·李維爾,殺死了我的母親、姐妹、兄弟……》(I,Pierre Rivierre,having slaughtered my mother,my sister,and my brother...:A Case of Parricide in the 19th Century)一書的討論對象。
[38]Davis,A Life of Learning.
[39]帕拉蕾絲—伯克:“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第78—79頁。措辭略有修改。
[40]“……一部好的微觀史卻同時需要具備細節、證據和histoire totale(總體史)的雄心。”帕拉蕾絲—伯克:“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第76頁。
[41]Finlay,“The Refashioning of Martin Guerre,”p. 557.
[42]Finlay,“The Refashioning of Martin Guerre”;Davis,“‘On the Lame’.”
[43]Carlo Ginzburg and Carlo Poni,“The Name and the Game:Unequal Exchange and the Historiographical Marketplace,”in Edward Muir and Guido Ruggiero,eds.,Microhistory and the Lost People of Europe,trans. Eren Branch,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pp. 1-10;Giovanni Levi,“On Microhistory,”in Peter Burke,ed.,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ical Writing,Second Edition,Cambridge:Polity,2001,pp. 97-119;Jacques Revel,“Microanalysi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ocial,”in Revel and Hunt,eds.,Histories,pp. 492-502. 筆者在“費雷、夏蒂埃、雷維爾:‘超越年鑒派’”一文中對這些論文進行了歸納,參見彼得·伯克:《法國史學革命:年鑒學派,1929—1989》(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劉永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xvi—xxiii頁。
[44]Natalie Zemon Davis,The Return of Martin Guerr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 16.
[45]Davis,The Return of Martin Guerre,pp. 21-24.
[46]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蒙塔尤——1294—1324年奧克西坦尼的一個山村》(Montaillou,village Occitan de 1294 à 1324),許明龍、馬勝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
[47]Carlo Ginzburg,The Cheese and the Worms:The Cosmos of a Sixteenth-Century Miller,trans. John and Anne Tedeschi,Harmondsworth,Middlesex:Penguin Books,1982,p. xii.梅諾基奧是《奶酪與蛆蟲》一書的主人公。
[48]Davis,“‘On the Lame’,”p. 573.
[49]帕拉蕾絲—伯克:“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第74—75頁。
[50]勒華拉杜里:《蒙塔尤——1294—1324年奧克西坦尼的一個山村》。
[51]Ankersmit,“Historiography and Postmodernism,”p. 149.
[52]帕拉蕾絲—伯克:“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第74頁。
[53]娜塔莉·澤蒙·戴維斯:《馬丹·蓋赫返鄉記》,江政寬譯,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0年。該譯本是依據《歸來》的法文本譯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