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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群眾運動的吸引力

第一章 對改變的渴望

1 宗教運動、革命運動和民族主義運動是熱情的發電廠[1]

很多人參加革命運動,是因為憧憬革命可以急遽而大幅地改變他們的生活處境。這是個不言自明的道理,因為革命運動明明白白就是一種追求改變的工具。

但較不為人知的是,宗教運動和民族主義運動一樣可以是改變的手段。要實現迅速和巨大的改變,某種廣為彌漫的熱情或激情顯然是不可少的,至于這種熱情是由黃金夢還是由一個積極的群眾運動誘發,則無關宏旨。在美國這里,自南北戰爭以來各種波瀾壯闊的改變就是受到一種激情洋溢的氣氛所驅動,而人們之所以會洋溢激情,則是因為感受到有無限自我改善的機會[2]等在前頭。不過,在自我改善是不可能或不容許的地方,如果要讓聲勢浩大的改變得以實現和維系,則勢必要在別的地方尋求熱情的來源。宗教運動、革命運動和民族主義運動正是這一類普遍熱情的發電廠。

在過去,宗教運動是變革的主要媒介。宗教的保守性格是后起的事,是一度高漲的反抗活力沉寂凝固后的結果。一個勃興的宗教運動帶來的是全面的變革和實驗——它會容納來自各方面的新觀點與新技術。以伊斯蘭教為例,在其興起的階段,伊斯蘭教乃是一種促進阿拉伯人團結與現代化的媒介。相似的,基督宗教對歐洲的蠻族亦起過文明化和現代化的作用。十字軍東征和宗教改革運動,都是把西方世界從中世紀停滯狀態搖醒的關鍵因素。

但到了現代,能實現巨大而迅速變革的群眾運動,則是革命運動和民族獨立運動——它們有時是單獨發生,有時是合并發生。論熱忱、權勢和性情的冷酷,彼得大帝大概不輸許多最成功的革命運動或民族運動的領袖,但他卻未能達成一個他向往的主要目標:把俄國轉化為一個西化國家。原因是他無法在俄國群眾當中注入激情。他要不是因為不覺得有此必要,就是不知道怎樣把他的憧憬轉化為一場群眾運動。這就不奇怪,消滅最后一位沙皇的布爾什維克革命黨人,應該會覺得自己與彼得大帝有血緣關系。因為彼得大帝的目標現在成為他們的目標,他們希望達成他未竟其功的理想。將來,布爾什維克革命會被史家大書特書的,除了建立共產主義經濟制度的企圖,還有就是把地球1/6的土地現代化的嘗試。

法國和俄國的革命最后都演變為民族主義運動。這個事實意味著,在現時代,民族主義乃是群眾激情最豐富也最持久的源泉,而任何大變革計劃想要取得成功,都必須利用民族主義的激情。有鑒于此,我們不禁懷疑,現在英國工黨政府改變4900萬人生活方式的大計之所以阻力重重,是不是就是因為它沒有去營造一種狂熱的氣氛,沒有許諾英國人民一些大而無當的遠景。當代大部分群眾運動的丑陋面貌,讓高雅正派的工黨領袖望革命激情而卻步。不過,事態的變化仍有可能迫使他們采取較溫和形式的沙文主義,以便讓英國也得以“通過國家的社會主義化,達成社會主義的國家化”。[3]

日本在現代化方面的成功是驚人的,但要不是經歷過一波民族主義運動,這樣的成功大概是不可能的。同樣的道理大概適用于一些迅速實現現代化的歐洲國家(特別是德國),它們的成功,某種程度上是拜民族主義熱情的涌現與擴散所賜。有證據顯示,亞洲國家想要復興,應該借助民族主義運動多于任何其他媒介。凱末爾(Kemal Ataturk)[4]之所以能夠幾乎一夜間把土耳其現代化,就是拜一個貨真價實的民族主義運動之助。埃及則剛好相反。即便從阿里(Mehmed Ali)統治的時候開始,埃及的統治者即已歡迎西方的觀念,而埃及與西方的接觸也頻繁而密切,但因為從來沒有發生過群眾運動,其現代化顯得步履蹣跚。猶太復國主義也是一種有助落后國家革新的工具,因為它可以把店主和腦力勞動者轉化為農人、工人與士兵。要是蔣介石知道怎樣發起一個扎實的群眾運動,或者至少懂得怎樣讓因日本侵華而點燃的愛國激情維持不墜,那他現在說不定已被尊為革興中國的巨人。但因為他不懂得這樣做,所以才會被精通“religiofication”(宗教化)藝術的大師給推到一邊去——所謂的“宗教化”藝術,就是給實際目的披上神圣大衣的藝術。

至此,我們不難明白,為什么美國和英國(或任何西方民主國家)無法在喚醒落后和停滯的亞洲國家一事上扮演直接和積極的角色:它們不是無意就是沒有能力喚起亞洲億萬人民的復興精神。不過,西方民主國家倒是以一個間接和意料不到的方式喚醒了東方:它們點燃了仇視西方的激情。目前讓東方從歷時多個世紀的停滯中蘇醒的,正是這種反西方的熱情。[5]

盡管渴望改變往往只是人們投身群眾運動的表面動機,但分析一下這種心理,說不定還是可以讓我們對群眾運動的內在動力有多一分的了解。因此,以下我們會先分析一下這種渴望的性質。

2 有成就感的人會把世界看成一個友好的世界,失意者則樂于看到世界急遽改變

我們都有一種傾向,那就是到自身以外尋找解釋自身命運的理由。成功和失敗無可避免會左右我們對周遭世界的看法。正因為這樣,有成就感的人會把世界看成一個友好的世界,并樂于看到它照原樣保持下去,但失意者卻會樂于看到世界急遽改變。哪怕我們自身的處境是由能力、個性、外貌或健康等個人因素造成,我們還是會堅持向外尋找理由。所以梭羅才會說:“如果一個人生了病,無法發揮身體功能,甚或是腸子痛……他就會動念去改革——改革世界。”[6]

失敗者會喜歡把他們的失敗歸咎于世界,這是不難理解的。較不易理解的是,成功者內心深處同樣相信——不管他多么以自己的遠見、堅忍、勤儉和其他美德自詡——他的成功是環境中各種偶然因素加在一起造就的。哪怕他一直成功,他的自信仍然不會是百分百的。他不敢斷言自己知道造就他成功的一切因素。在他眼中,世界是一個勉強取得平衡的天平,而只要這種平衡對他有利,他就不會敢去擾亂它。因此,抗拒變革和熱望變革事實上是同源的,前者的激烈程度也可以不亞于后者。

3 投身變革運動的,往往是那些覺得自己擁有無敵力量的人

不滿情緒并不一定會讓人產生改變現狀的渴望。要讓不滿加深為憤憤不平,還需要加入另一些因素。其中一個因素是擁有權力感。

不管處境有多么可憐兮兮,那些對周遭環境又敬又畏的人不會想要去改變現狀。當我們的生活朝不保夕,完全無力控制我們的生存環境時,就會執著于熟悉的生活方式。我們通過把生活模式固定化去對抗深深的不安全感。借此我們給自己制造了一種幻象:不可預測性已為我們所馴服。需要看天吃飯的漁夫、牧民和農人,以及敬畏大自然的原始人,全都是害怕改變的人。在他們眼中,世界就像操有生殺大權的法官。赤貧的人也一樣,他們因為害怕周遭世界,所以害怕改變。當饑寒逼迫著我們的時候,我們過的是一種危險的生活。所以說,貧困者的保守性格和特權階級的保守性格同樣深厚,而前者支撐社會秩序的作用也不亞于后者。

會不假思索就投身變革運動的,往往是那些覺得自己擁有無敵力量的人。發動法國大革命的那一代人都深信人類理性的全能和人類智慧的無邊——誠如托克維爾所言,人類從來沒有這樣自負過,對自身的全能也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的信心。隨這種夸張自信而來的是一種改變現狀的普遍熱望,它會不請自來地在每一個人的心里冒出來。[7]列寧和布爾什維克也是這樣子,他們會無所顧忌地投入創造一個新世界,就是因為相信馬克思學說無所不能。納粹沒有那么擲地有聲的教義,但他們深信領袖不會犯錯和新技術無所不能。要不是德國人相信閃電戰和新的宣傳技術可使德國無敵于天下,納粹運動會不會進展得如此神速,其中不無疑問。

即使是渴望進步這種良性的渴望,[8]也是受到信仰支撐的:相信人類本質善良和科學萬能。這是一種桀驁和冒瀆的信仰,思考方式跟那些著手興建“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的人相差無幾。他們都相信:“以后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9]

4 懷有大希望者可以從最荒謬的來源汲取力量:一個口號、一句話或一枚徽章

一般以為,只要是擁有權力的人,自然會對世界抱持傲慢態度,也易于接受現狀的改變。但事情不總是這個樣子。有權勢的人有時也會像弱者一樣膽怯。一個人是不是歡迎改變,更重要的不在于是否掌握權力,而在于是否對未來有信仰。有權力的人如果對未來沒有信仰,就會用他的權力來排斥新事物,以保持現狀。另一方面,極不切實際的夢想即使沒有實際權力作為后盾,一樣可以讓人產生最大無畏的膽氣。這是因為,懷有大希望者可以從最荒謬的來源汲取力量:一個口號、一句話或一枚徽章。沒有信仰是有力量的——除非它也是一種對未來的信仰,除非它含有千禧年[10]的成分。任何教義主張也是如此:如果想要成為一種力量的來源,它必須宣稱自己是打開未來之書的鑰匙。[11]

企圖改造一個國家或整個世界的人,不可能單靠培養和利用不滿情緒成事,單是展示變革的合理性或訴諸強制手段亦不足以為功。他們必須知道怎樣在人們心中燃起一個極不切實際的希望,至于這個希望是一個天上的王國、地上的天堂、聞所未聞的財富還是統治世界,都無關宏旨。倘若共產主義者有朝一日能夠征服歐洲和大半個世界,那將不是因為他們懂得怎樣去煽動不滿情緒或仇恨,而是因為他們懂得宣揚希望。

5 當希望和夢想在街頭洶涌澎湃的時候,膽怯的人最好閂起門扉

因此,保守派與激進派的分野,看來主要系于他們對未來的態度。害怕未來會讓人緊抓住現在不放,信仰未來讓人熱衷改變現狀。富人或窮人、強者或弱者、有大成就者或無所成者,一樣有理由害怕未來。當“現在”看起來是完美無瑕的時候,我們充其量會希望它維持下去,因為任何改變只能意味著走下坡。因此,有杰出成就和過得充實快樂的人,通常對劇烈革新都不懷好感。病弱者與中老年人的保守性格也是產生自對未來的恐懼。他們都隨時留意走下坡的征兆,感覺任何改變都只會變得更差而不是更好。赤貧的人對未來同樣沒有信心。在他們看來,未來就像是埋在前方路面的陷阱,改變現狀就是自找麻煩。

至于那些抱有希望的人——不管是熱情的知識分子、渴望取得耕地的農民、追逐暴利的投機家、頭腦清醒的工商業者、普通的工人還是達官貴人——只要他們被一種遠大的希望所攫住,就會斷然前進,對現在無所顧惜,有必要時甚至會把現在毀掉,創造一個新世界。所以,既有特權階層發動的革命,也有低賤階級發動的革命。16和17世紀英國的圈地運動就是富人發起的革命。當時,毛紡工業高度繁榮,畜牧也比耕種更有利可圖。于是,地主趕走佃農,圈禁公地,對英國的社會經濟結構帶來深遠的改變。“有時是通過暴力,有時是通過施壓和恐嚇,達官貴人推翻了社會秩序,使古代法律與習俗為之解體。”[12]另一個由富人發起的英國革命發生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就是工業革命。機械化那種令人驚嘆的潛力讓工廠主和商人頭腦火熱。他們所發動的革命“極端和激進得不亞于任何思想偏狹者”所發起的革命[13],在一段不算長的時間內,這些敬天畏神的社會賢達就把英國的面貌改變得難以辨認。

當希望和夢想在街頭洶涌澎湃的時候,膽怯的人[14]最好閂起門扉、關上窗戶,蜷伏著以待怒潮過去。因為在希望(不管是多崇高和良善的希望)和它所帶來的行動之間,往往存在著重大的不協調,一如在《啟示錄》里,傳布末日四騎士將臨的,乃是以常春藤遮身的少女和頭戴花冠的青年。[15]

6 經驗是一種障礙

一頭栽進某種變革大業里的人,都必然懷有極度不滿情緒而又不是一貧如洗,都必然相信某種萬能的教義、某個永遠正確的領袖或某種新技術已給了他們所向無敵的力量。另外,他們必然抱有極不切實際的憧憬,深信未來具有無限可塑性。最后,他們對他們要做之事所涉及的困難也必然一無所知。經驗是一種障礙。發起法國大革命那些人都是全然沒有政治經驗的。布爾什維克、納粹和亞洲的革命家也是同樣情形。革命中熟通世事的成員都是后來者,到了運動已告洶涌澎湃方始加入。英國人也許正是富有政治經驗,才會對群眾運動避之唯恐不及。


[1]本書每章之內的各級小標題,均為中文版提取作者語意而成。——編注

[2]這里的“自我改善”指財富、聲望、地位等方面的提升。——譯注

[3]E. H. Carr, Nationalism and After (New York: Macmillan Company, 1945), p. 20.

[4]土耳其的國父。——譯注

[5]見第104節文末。

[6]Henry David Thoreau, Walden, Modern Library editio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37), p. 69.

[7]Alexis de Tocqueville, On the State of Society in France Before the Revolution of 1789 (London: John Murray, 1888), pp.198-199.

[8]19世紀的西方人普遍相信人類處于不斷進步中,也以追求這種進步為己任。——譯注

[9]《圣經·創世記》第11章第4節、第6節。

[10]基督教神學末世論認為有1000 年的黃金時代,其間弘揚基督的精神,接著是末日審判。——譯注

[11]見第58節。

[12]K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New York: Farrar and Rinehart, Inc., 1944), p. 35.

[13]Ibid, p.40.

[14]這里“膽怯的人”是指那些不敢在群眾運動中與群眾一起施暴的人。——譯注

[15]“末日四騎士”又譯“天啟四騎士”,一般是指瘟疫、戰爭、饑餓、死亡。——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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