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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成為藝術家

1919年,阿爾貝托請求父母允許他離開希爾斯中學一段時間,他打算去父親身邊工作,以檢驗自己的藝術志向。十八歲這一年,他對學校教育和所有學習都徹底喪失了動力。但他依然輕松通過第一學期的考試,并獲得可以從事藝術創作的特殊安排。他交了幾個朋友,弟弟迭戈也來到他的中學就讀。但這個順遂的環境并未讓他戰勝間歇性的消沉。喬瓦尼很在意兒子的這種不適感,其中還夾雜著迫切想找尋自我的決心。喬瓦尼深知違背阿爾貝托的意愿,讓他繼續待在學校里并非明智之舉,因為兒子似乎已經確立自己的藝術志向。在得到校方領導的許可后,他同意照顧兒子三個月,之后兒子可以繼續上學。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證明,阿爾貝托具有真正的藝術天分和投身于藝術的熱情。但喬瓦尼希望兒子能在學業結束后再學習美術,可兒子無論如何也不愿回到希爾斯。于是父母建議他上日內瓦藝術學院,阿爾貝托欣然前往,但他很快便拒絕聽一些老師的課,因為他不認為這些老師具有與父親一樣的才華。多年后,他甚至聲稱自己在日內瓦藝術學院僅待了三天,他要從記憶中把甘愿忘記的那幾個月清除。[1]這種態度讓母親覺得他高傲又放肆,在信中,她表現出對兒子的控制,并威脅要他回到希爾斯。[2]阿爾貝托抑制著內心的沖動,繼續去藝術學院上課,但就像喬瓦尼對阿米耶所解釋的:他對課程很挑剔。其中一位老師,也是他父親的朋友雅姆·維貝爾就此事提醒說:“你兒子阿爾貝托上完我和埃斯托佩的五六次課就突然離校,他只是簡單地跟校方管理層表示很遺憾要離開我們。”[3]然而維貝爾很放心:“讓我安慰的恰是他這樣的個性,即便在一群卡納克人(canaque)*之中他也能自處。”阿爾貝托報名了工業美術學院,在那里主要上莫里斯·薩爾基索夫的造型課,此人曾混跡過阿爾西品科在巴黎的圈子。在美術方面,阿爾貝托唯一表現勤奮并且離開學校后還在繼續學習的是寫生課。然而,他卻不遵守課程要求并拒絕使用課上提倡的繪畫技法。一位同學講述的逸事可以為證:“一個叫璐璐的微胖女孩擺著裸體姿勢。按照慣常做法,我們要在紙上畫出完整的裸體人像:頭、胳膊和腿。賈科梅蒂卻反對,并說只畫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他固執地在安格爾紙上只畫模特的一只腳且巨大無比,這把老師氣壞了。”[4]

然而這種抗拒與其說是在傳遞一種個人的藝術堅持,不如說是他在抓取現實時體會到的無能為力。他雖在臨摹方面表現卓越,但人體素描于他而言卻是艱難的練習。他在整個藝術生涯中都不斷地練習人體素描,卻一再被這個困難所激怒,就像阿爾法和歐米伽的藝術創作過程。

喬瓦尼密切關注兒子的成長過程,并將此事告訴了阿米耶,他沒有隱瞞阿爾貝托在學校不夠勤奮的事實,但并不為此惶恐不安。學期尚未結束,阿爾貝托便離開日內瓦,“因為他想回來過復活節”[5],他父親解釋道。事實上,這次離開后他再也沒有回去。回家前,他先繞路去奧斯萬拜訪了教父阿米耶。阿米耶為教子畫了一幅肖像畫,二人還一起畫了伯爾尼周圍的風景。藝術學徒(阿爾貝托)也畫銀尖筆畫和水彩畫。后來他說那段時光就像他的“高更時期”,阿米耶深受高更影響并帶領他去領略高更。“我曾堅信天空只是因為約定俗成才被視為藍色,事實上它是紅色的。”[6]隨后他又在索洛圖恩短暫停留,住在教父的朋友約瑟夫·米勒家中,他在日內瓦上學時米勒就經常招待他。米勒的父親是瑞士工業家。米勒曾跟隨阿米耶學習,日后成了精明的藝術品收藏家,并在1920年成了首批非西方藝術品收藏家之一。在斯坦帕短暫歇息后,5月,阿爾貝托便與父親一同出發前往威尼斯。父親被任命為那屆威尼斯雙年展中瑞士展評選委員會的官方委員。第一次與父親一起旅行猶如一次藝術啟蒙之旅,旅程十分順利。喬瓦尼贊揚了位于接待處的瑞士展區:“因為我們看到許多忠實于自我和本性的藝術家,他們帶來了新氣息。”[7]通過這句評價可以看出他藝術主張背后的參考譜系,以及他傳授給兒子的理念。他們一同參觀了瑞士國家展廳,以阿爾西品科作品為主題的蘇聯展廳給阿爾貝托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也許正是這次機會讓他遇到這位俄國藝術家,后來此人還在巴黎接待過他。然而,這次旅居中最讓他感到震撼的并非當代藝術,而是古典繪畫。他對丁托列托印象最深:“我整整一個月都在城市間奔走,擔心萬一在教堂的某個角落或是別處還散落著他的某幅繪畫。丁托列托對于我來說是個美妙的發現,他是一道帷幔,背后是一個新世界,也是我身處的現實世界的反映。我專一又熱切地愛著他,對其他威尼斯畫家,如保羅·委羅內塞和提香,我只有敵意和反感(對喬瓦尼·貝利尼則沒有,我也崇拜他,但只是遠距離欣賞,因為那時他對我來說不是很重要)。”[8]

此次意大利之旅堪稱一次真正的藝術洗禮。當他三十年后再次提及這段美學經歷時,阿爾貝托依然保留著曾讓他激動不已的熱情與愉悅。這次旅行無疑是一件在他生命里留下印記的大事,以至于他只簡單地將一篇紀念此次經歷的文章命名為《1920年5月》,像是指稱一個轉向,一次新生。回程的路上,他參觀了帕多瓦。在那里,他發現了讓他興奮不已的喬托·迪·邦多納的作品,這甚至讓他對丁托列托的熱情發生轉移。“進入競技場禮拜堂(chapelle de l’Arène),面對喬托的作品,我感到胸前正中央受到一拳重擊。我迷失了方向且不知所措,瞬間感到無盡的傷感和巨大的悲傷。這一拳也打中了丁托列托。喬托的力量無法抵御地壓著我,我被畫面中那靜態的、劇烈的、玄武巖般的人物壓扁,他們的姿勢精準恰當,神情充滿表現力并常帶有無盡的溫情,正如圣母瑪利亞撫摸著死去的基督的臉頰。”[9]

通過對這些美學探索引起的強烈內心情緒的描述,我們不難發現他與父親的不同。父親對此這樣解釋:“在帕多瓦看到喬托的作品,首先打動你的是它平靜而明亮的構圖、崇高與圓潤的形式。我們無法擺脫這種內在的真理和直接的目光。我眼前打開了一扇窗,敢用畫筆繼續創作對我而言仍是充滿人性的和可被饒恕的。”[10]

與喬瓦尼的節制謙遜不同,阿爾貝托的激動中伴隨著瘋狂,他滿懷激情又專一地支持“那時對他來說是必需的”的美學形式。

秋季,他第二次前往意大利,這次他是獨自一人。他先在佛羅倫薩待了一個月,在那里他常去參觀考古博物館(Musée archéologique),并特別欣賞古埃及展區。“最近幾天,我經常去古埃及藝術博物館,這些才是真正的雕塑。他們舍棄了整個人像身上曾經必要的東西,上面甚至沒有可以伸進手的洞孔,然而我們卻能非同尋常地領略到其動勢和形式。”[11]

他在美第奇小圣堂(chapelle des Médicis)臨摹米開朗琪羅的雕塑,還發現了貝尼尼的藝術。古埃及藝術是他雕塑作品的主要參考對象。然而,此次旅途中發現的巴洛克雕像日后也進入了他的藝術“先賢祠”。他還前往阿西西和佩魯賈欣賞奇馬布埃的壁畫。在這次游歷過程中,他的筆記本中滿是讓他為之一振的作品的臨摹以及他的所思所感。他穿越意大利的城市尋找新體驗,還四處打聽課程以免學業中斷得太久。“我在佛羅倫薩待了一個月,我本想搞創作,但沒找到什么機構,于是我經由阿西西和佩魯賈前往羅馬,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些藝術學院或能基本滿足我的業余油畫課。很顯然,開始那幾天,我只是從一個地方跑去另一個地方,一無所獲,沒有任何結果——藝術學院滿員,業余課被中止,晚上的課沒法上。簡言之,情況和在佛羅倫薩時一模一樣。但城市真的很美……在那里,我們能找到想要的一切:博物館、教堂、令人嘆為觀止的廢墟……那里有很多劇院,幾乎每天都有精彩的音樂會……我要暫時留在這里。”[12]

賈科梅蒂一家雖生活在鄉下,遠離各種文化活動,但喬瓦尼和安妮塔很注重培養孩子們欣賞音樂和演出的愛好。在家人之間的信件中,他們經常談論戲劇演出以及父母和孩子都很喜歡的古典音樂會。阿爾貝托說是因為他一直保留著這個愛好所以在羅馬待了一段時間,實際上,他后來在這里待了九個月,1921年的大部分時間他都一直住在叔叔安東尼奧·賈科梅蒂的家里。讓他舍不得離開的還有那里的文化生活和藝術瑰寶:拜占庭的馬賽克、魯本斯的繪畫、“拉奧孔”群雕,以及他愛戀的表妹比安卡·賈科梅蒂。他曾請求她為自己當模特。他剛到意大利的前幾天就開始參觀博物館,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震驚,并畫滿畫冊。“這是無盡的財富且常看常新!雖然我沒有大量地創作,甚至很少,但我永遠不會丟掉這些東西,它們會逐漸在我記憶中重現。而且由于太久沒創作,我從未像那時一樣渴望畫素描、油畫和做塑形。”[13]

即便他熱情高漲,但接下來的幾個月他的作品并不多。他主要畫了些油畫,還有幾幅為伯母和朋友桑熱一家幾位成員畫的技法嫻熟的素描,以及做了幾件人像雕塑。他用幾周的時間為比安卡雕塑胸像,但最終徒勞無功。這位年輕女士對他藝術上的優勢無動于衷,不停地擺姿勢讓她感到厭倦,而阿爾貝托也喪失了在第一次塑形時指引她的手的那種自信。此時在雕塑方面,他在日內瓦藝術學院的寫生課上也遇到困難。他天生擅長的再現如今卻與他作對。“那時我失去了自我,一切都離我而去,在我面前,模特的頭如同一團模糊又無邊的云……我完全無法將頭部的整體形狀呈現出來。”[14]那些無果的嘗試最終被毀掉或丟棄。這段時光對他來說只有痛苦,當這位藝術家意識到自己想要成為什么時,他要經歷的困難是那些滿腔熱忱又天真無邪的初學者所無法知曉的。

年輕的阿爾貝托將困難告訴父親,并從他那里得到鼓勵。喬瓦尼建議他從那些被現代派誤解并忽視的傳統藝術家那里尋找支撐,走上自我表達的創作道路。“你如今已見識了這么多事物,應該養成獨立創作和產出的習慣,所有時代的杰作都是大藝術家與自然的結合,自然是無盡的靈感來源。”[15]在這些交流中,喬瓦尼借機提醒兒子要當心某些最新的藝術進展,即那些自己評價不高的“形而上的抽象繪畫”。“當然,藝術家總會面對新問題,而且藝術是一股不能靜止的潮流。每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的藝術,藝術家不能也不該拒絕所處時代的精神理念。可我覺得沒必要把理論推向荒謬的邊緣,最終走到連我們健全的判斷力都無法理解的境地。”[16]

在羅馬的日子里,他也嘗試體驗獨立的成年生活并開始關注政治問題。他與父母雖然主要談論藝術探索和個人問題,但阿爾貝托并沒有脫離周圍的現實世界。他目睹法西斯主義逐漸得勢,并對此十分擔憂:“法西斯分子逐漸強大并取得一定地位,鄧南遮可能也會現身政壇。周日我看到一場法西斯分子的示威游行,場面宏大,好幾千人非常緊密地團結在一起,這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當然,我和我的朋友以及認識的人都盡可能地支持布爾什維克主義和社會主義。”[17]

從多個角度看,兩次旅居意大利的經歷為他的未來埋下種子。那時的經歷都刻在他的記憶里。他在書中欣賞過的杰作真正地呈現在他面前,他形成了一種即刻暢游在不同歷史時期與多種藝術風格之間的能力,也擁有了新的生活方式,即城市生活,與朋友在咖啡館聊天、關心政治。他也談戀愛、光顧妓院,在那里經歷了最初的性體驗。他丟掉鄉下氣的衣服,換上高雅的城市著裝。阿爾貝托形成了此后一生被人們熟識的樣貌:粗花呢上衣、襯衫、領帶,總是手拿香煙。他回到斯坦帕后為自己畫了第一幅自畫像[18],畫中的他便穿著這樣的衣服,畫筆揚起,目光高傲地望向觀眾。


*卡納克人是南太平洋新喀里多尼亞的法屬美拉尼西亞土著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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