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1919

是流感。我知道是在哪里染上的。在波特蘭的劇院里。人們不停地咳嗽，咳啊咳。那里很冷，充斥著發(fā)油和塵埃的氣味。簡想讓莉莉看電影。她總是想帶這孩子進(jìn)城。但這孩子一直在咳嗽，還扭來扭去的。她很冷。她不喜歡電影。她從來就不聽故事。她不會(huì)把一件件的事情串成故事。她不會(huì)有什么出息的。我的族人中一個(gè)了不起的人物都沒有，而且我猜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吧。俄亥俄或許還有一些遠(yuǎn)方親戚，明妮那一支。簡問起我的家族。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對(duì)他們有什么可牽掛的？我離開了他們，來了西部。跟著杰克·沙維，跟著沙維先生。那是1883年，來了西部，來了奧懷希，來到雪中的蒿草地。我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地方，離開了所有的家人。水池里的母牛，白色的母牛，在夜里就像是閃亮的白銀。不對(duì)，那是后來的事了，那是在卡拉普亞的乳牛場(chǎng)。那不斷哞哞哀號(hào)的，是母親的紅母牛。我問，母親，母牛為什么哭？她說，為了她的牛犢，孩子。為了小珍珠。她說我們把牛犢賣了。我也為自己的寵物哭了起來。但我跟著沙維先生出走，拋下了一切。我們的蜜月是在火車的臥鋪車廂里度過的。一間臥室。蜜月套房，夫人！挑夫笑著說道，沙維先生賞了他五元小費(fèi)。五元！我們?cè)谥ゼ痈缏?lián)合車站登上火車。如今，我時(shí)常想起這車站，想起它高聳的大理石墻壁，東來西去的列車，煙囪里冒的白煙，人們高聲的吆喝。聯(lián)合車站里寒風(fēng)陣陣。而我們下車后，雪中的蒿草地也是如此寒冷。當(dāng)時(shí)已是傍晚，周圍沒有城鎮(zhèn)，也沒有車站月臺(tái)。蒿草平原上有五棟房子。我心想，我再也暖和不起來了。我看管著行李箱，沙維先生從車馬房帶回來一輛平板馬車。于是我們出發(fā)了，沿著農(nóng)場(chǎng)前進(jìn)，四周是冰雪覆蓋的藍(lán)灰色平原。天兒多么冷！那些夜里，每當(dāng)杰克·沙維在克里比奇牌局中贏我時(shí)，他都笑得多么歡快！他老是能贏。他的眼睛多么亮！他也咳嗽，咳啊咳。然后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死了。咳啊咳。附近有五個(gè)村子。奧懷希就是那五棟房子再加車馬房。城鎮(zhèn)距離我們有三十英里，得坐馬車穿過蒿草，穿過雪地。杰克真蠢啊，接手這片農(nóng)場(chǎng)，五年就讓他丟了性命。他有雙明亮的眼睛。他本可以成為了不起的人。我的家人一向都沒什么出息。小妹維妮死于一陣陣夾雜著喘息的咳嗽。咳嗽，紅母牛的哀號(hào)。白母牛站在傍晚的池子里，池水仿佛水銀。我呼喚她，來吧，小珍珠，過來！她是我的寵物，她母親死后，是我親手將她養(yǎng)大的。我和塞爾文買下那片乳牛場(chǎng)或許也是件愚蠢的事，盡管他的確懂一點(diǎn)乳業(yè)知識(shí)。這塊位于卡拉普亞的地如今不知能賣多少錢。假如塞爾文還活著，我會(huì)在那里一直住下去嗎？還會(huì)來到海岸，來到世界的盡頭嗎？會(huì)像如今這樣住在群山環(huán)繞的山谷里嗎？美麗的土地，就像俄亥俄。這是一片充滿希望的土地，范妮，充滿希望的土地！可憐的塞爾文。可憐的杰克·沙維，他們倆干起活來都那么拼命。干活那么拼命，死得那么早。他們都曾心懷希望。我從來都不報(bào)太大希望，只要能過得去，只要能撐下去就行。你對(duì)耶穌不抱希望嗎，范妮？塞爾文臨死前問我。我能說什么呢？母親說，小妹維妮現(xiàn)在去了耶穌身邊，我說，我恨耶穌。你為什么把她賣給他？你不該賣掉她！母親凝視著我，就那么看著我，一句話都沒說。

哦，我生病了。我聞到塵埃的氣味。

籃子上的花紋就像是鳥羽，一道淺棕，一道深棕，又一道淺棕，又一道深棕，我看得很清楚。我想要看一看，摸一摸。這是一件漂亮東西，放在莉莉房間的五斗櫥上。那孩子用它來裝貝殼。我想握住一枚涼爽而光滑的貝殼。淺棕與深棕交錯(cuò)排列，整齊勻稱，貝殼上的花紋，鳥翼上的花紋，就像一行行有序的文字。這是我當(dāng)時(shí)僅有的漂亮物件。我剛在俄勒岡定居下來時(shí)，夏洛特說要把祖母的貓眼石胸針寄給我，但她一直沒寄。她在信中說，牛津的珠寶商說那并非真正的貓眼石，只是玻璃而已，她不好意思寄一件贗品。我寫信讓她寄來，但她一直沒有寄。愚蠢的女人。我很想要它。過了這么多年，我仍然想著它。愚蠢的女人。哦，我好痛，我生病了，好痛。那時(shí)，印第安范妮會(huì)來串門，樹林一直覆蓋到沙丘底下。伐木工、房屋和道路還沒有出現(xiàn)。黝黑的山林一直延伸至沙丘，云杉的松果和針葉散落于沙地中，附近仍有散步的麋鹿和飛翔的鷺，我?guī)е⒆觽儊淼搅舜颂帯Ｒ驗(yàn)樯焦壤锏膲m埃、農(nóng)場(chǎng)里的塵埃、呼吸中的干牛糞讓小約翰尼透不過氣來，因?yàn)槲以僖膊幌胍r(nóng)田和牧場(chǎng)，不想要牛群，不想要咳嗽。我把那地方連同牲口一起賣給了辛曼，然后帶上孩子們前往西方幽暗的森林。樹林外是明亮的水面。我看著女兒在沙地里飛奔，沿著海灘越跑越遠(yuǎn)。那名老婦，印第安范妮，偶爾會(huì)來，但次數(shù)不多。她的棚屋在沉船角背后，有一次，我去那里跟她聊天。我用兩分錢買下那只籃子。不是給孩子們的，而是用來裝我自己的發(fā)夾，就擱在小木屋的架子上。你去那兒干什么？埃達(dá)·辛曼問道。亨麗埃塔·庫普說，你在海岸那里要怎么過呢？圖什么呢？那簡直是世界的盡頭！連一條路都沒有！為了約翰尼的肺，我說。就連最近的教堂都要到阿斯托里亞！我沒有說話。那里只有黝黑的樹林，明亮的水面，以及既無法耕種又無法放牧的沙地。我住在世界的盡頭。我說，我與你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