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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7年9月6日

馬禮遜來到廣州。

翻譯的現代性:馬禮遜的中國文學

1807年1月31日,來自倫敦傳道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時年25歲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開始了取道美國、前往中國的艱難旅程,1807年9月6日他踏上了廣州的土地。由于清政府禁止基督教活動,這位中國新教傳教事業的開創者,是以東印度公司翻譯的身份,獲得中國合法居留權。

到中國前一年,馬禮遜研究漢語的畢生事業始于大英博物館。他在倫敦的中文老師容三德(Yong Sam-tak)協助下,抄寫了白日升(Jean Basset,1662—1707,又作“巴設”)的不完整天主教《圣經》漢譯本。在此譯稿基礎上,馬禮遜于1813年出版了第一部《新約》漢譯本,十年后完成整部《圣經》的漢譯出版。這件事受到高度評價,被視為中國基督教的劃時代成就。同時它也為19世紀初中國語言、文學和文化的現代性興起做出了貢獻。

馬禮遜在廣州和澳門居住約30年,由于不準公開傳教,他全心投入文學事業,并追求《圣經》漢譯的精益求精以及其他神學著作的最佳風格。在此過程中,他曾以贊許口吻談及明清白話小說,尤其是《三國演義》。《圣諭廣訓》——康熙皇帝(1662—1722年在位)的16條訓諭——的官話講解,則影響了馬禮遜漢語譯著的風格。

1812年,清廷下旨秘密印刷基督教書籍者可判處死刑,馬禮遜的中國助手自然是違反了這項法令,其中一位甚至隨身攜帶毒藥,做好就死準備。在如此的險境下,馬禮遜除漢譯《圣經》外,還出版了《威斯敏斯特小要理問答》(Westminster Shorter Catechism)的第一個漢譯本《問答淺注耶穌教法》(1812年),翻譯了《英格蘭教會第一布道書》(The First Homily of the Church of England)和《公禱書》(The Book of Common Prayer)的部分內容,漢譯本分別題為《勸讀圣錄熟知文》(1812年)以及《年中每日早晚祈禱敘式》(1818年),還有基督教國家普遍頌唱的大量圣詩的匯集本《養心神詩》(1818年)。除了翻譯西方著作外,馬禮遜還寫了幾部原創性的文學作品,如《西游地球聞見略傳》(1819年),以及《古圣奉神天啟示道家訓》(1832年)。

過去的文學史家,似乎都忽略了一個事實,即中國白話的現代性,可追溯到傳教士在東南亞華語地區的文學活動。馬禮遜的大量翻譯和著作,把詞匯、句法、文學形式及宗教文化觀念的新要素,輸入漢語中。就詞匯層面,馬禮遜的翻譯屢見新詞,這些新詞往往成為傳達外國術語與觀念最有效的載體。重要的例子如《古圣奉神天啟示道家訓》中的“牧師”和“割禮”,以及《西游地球聞見略傳》中的“世界末日”。除了創造新詞和短語,馬禮遜還以音譯方式翻譯帶有明顯猶太教或基督教色彩的《圣經》語匯,如“Christ”“Paschal”“talentum”和“diabolos”等詞。馬禮遜創新的許多詞語,如“世界末日”在當代漢語中已廣為使用。

馬禮遜模仿屈折語中諸如-er、-ist或-ian等表示施動者后綴的用法,在他的漢譯著作中大量采用表示施動者的詞綴“者”,如用“贖者”翻譯“redeemer”(《威斯敏斯特小要理問答》),用“導者”翻譯“comforter”(《約翰福音》14:16),用“老者”翻譯“elders”(《馬太福音》26:3)。值得注意的是,白日升譯稿用“善牧”翻譯“good shepherd”,馬禮遜在后面加上一個“者”字(《約翰福音》10:11)。雖然文言也使用詞綴“者”,但它的廣泛使用,卻是當代漢語表述的特征。馬禮遜還特別注意添加表示復數的詞綴“輩”,偶爾也用“們”,借以還原源文本中的復數后綴。例如,“saints”一詞被譯作“圣輩”(《以弗所書》4:12),“scribes”譯作“書史輩”(《馬太福音》26:3),“we”則譯作“我們”(《約翰福音》1:45)。馬禮遜嚴格遵循語法中對數的強調,大幅度減少漢語書寫中的含混性。

除了這些詞匯上的特征,馬禮遜還將新的句法結構引入漢語,而漢語缺少限定人稱、時態與語態等顯而易見的表達方式。文言中的被動語態,通常是用詞序——動作對象置于動詞之前——來表達,而非依賴于表示被動語態的語法標記。然而,馬禮遜翻譯源文本中的被動語態時,經常使用被動的助動詞“被”,用以表示主語是動作的對象。例如短語“be betrayed”(《馬太福音》17:22)譯作“被賣負”,“was transfigured”(《馬太福音》17:2)譯作“被變過”,“be crucified”(《馬太福音》26:2)譯作“被釘十字架”。使用“被”這一語法標記的被動句,已成為20世紀初以來現代漢語的標準句法結構。

馬禮遜翻譯《威斯敏斯特小要理問答》中的《使徒信經》(Apostle's Creed),體現了英語中省略的句法規則,這一規則允許出于簡潔的考慮,而略去句子中的某一部分。然而省略的規則并不適用于漢語;在平行的從句中,漢語一般情況下,都要求重復動詞,甚至重復主語。馬禮遜的方法是重復使用漢語中與英語介詞“in”“on”或“at”相近的詞“于”,來指代他想要省略的名詞短語。由此,馬禮遜就把某些歐洲語言的語法結構,納入漢語中,特別是省略的規則、抽象名詞的構詞法,以及長前置修飾語的廣泛運用,凡此皆為20世紀初漢語的現代化奠定了基礎。

納入新詞匯和句法結構外,馬禮遜還借由翻譯,為漢語輸入了新的文學形式。翻譯《英格蘭教會第一布道書》時,馬禮遜非常細致地重現了這一文本富于韻律感的特征。布道書指的是以布道形式所做的基督教評注,這種布道是禮拜過程中,讀完經文后所進行的。例如翻譯“Let us night and day muse, and have meditation and contemplation in them (Psa. i.); let us ruminate, and,as it were, chew the cud, that we may have the sweet juice, spiritual effect, marrow, honey, kernel, taste, comfort, and consolation of them”(“我等宜日夜思之,默想之,復嚼之,致得其計,其靈驗,其髓,其蜜糖,其核子,其味,其慰,其安樂焉”)這段話時,馬禮遜試圖在引導從句后加上助詞“之”,并且重復所有格代詞“其”,以此重現經文的韻律模式、平行結構和靈韻(aura),為的是充分表現后面短語的詩味與修辭之美。

另一例子是,馬禮遜和他的中國助手翻譯包括30首圣詩的《養心神詩》詩集。第27首圣詩《蘇格蘭韻文詩篇》(The Scottish Psalter,1635年)中的《萬萬民人在普天下》(“All People that on Earth Do Dwell”)第一節如下:

萬萬民人在普天下,以喜歡之聲頌神主,樂服事之其美布告,進來其前及快樂舉。

(“All people that on earth do dwell, / Sing to the Lord with cheerful voice. / Him serve with fear, His praise forth tell; / Come ye before Him and rejoice.”)

為保留原有旋律,以便于基督徒禮拜的考慮,譯詩再現了原詩的長音步(8,8,8,8)。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八言詩非常罕見,且單音節詞居于主導地位。而馬禮遜的翻譯舍棄了傳統中國詩歌的標準格律和押韻模式,大膽使用雙音節和多音節詞。這些嘗試為中國現代詩寫作開辟了新的可能性,它們走在五四詩人的先鋒實驗之前。

第一次鴉片戰爭(1840—1842)前,許多新教傳教士先派駐東南亞,等待中國的開放。他們在當地用地方語言翻譯《圣經》。因此,大部分的漢文著作——包括馬禮遜的著述——都是由馬六甲、新加坡和巴達維亞的傳教士出版社所出版。這些傳教士以教義問答和文本互相援引的方式,形成網絡,傳播福音。

馬禮遜文體風格的倡議,以及文學上的實驗,對他的傳教士同行——特別是米憐(William Milne,1785—1822)、郭實臘(Karl F. A. Gützlaff,1803—1851)以及中國第一位本土福音派傳教士梁發(1789—1855)來說,構成了一個豐富的靈感源泉。

米憐以馬禮遜所使用的小說框架為藍本,出版了第一部漢語新教傳教士小說《張遠兩友相論》(1819年)。這部白話小說采用了熟悉的中國場景和非對抗性語調,圍繞一個基督徒與他的非基督徒朋友間的12篇對話展開。這些對話涉及諸如罪、永生和復活這一類宗教主題。《張遠兩友相論》多次被改寫為不同的方言版本,20世紀30年代末還持續重印。它成為流傳最廣與最受歡迎的漢語傳教士小說,被認為是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源頭。

在米憐開創性的鼓舞下,郭實臘也致力于白話基督教小說創作,完成為數可觀的作品,代表作是《贖罪之傳道》(1834年)和《正邪比較》(1838年)。它們具白話小說的生動鮮活,同時穿插許多新鮮的敘事策略。米憐、郭實臘和梁發的作品,大量援引馬禮遜的《圣經》漢譯,郭實臘甚至經常引用或修改馬禮遜翻譯的圣詩,用作小說卷頭詩。馬禮遜的作品,不僅對下一代傳教士的文學事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間接地促成了太平天國運動,洪秀全(1814—1864)閱讀過梁發和郭實臘的作品,郭實臘修訂的馬禮遜《圣經》,成為太平天國的官方版本。

馬禮遜的文學遺產,向中國讀者介紹西方學術和新穎的世界觀,因而推動了中國的文化現代性。《西游地球聞見略傳》以一個環球旅行的中國人為第一人稱視角,向中國讀者展示西方地理觀、政治制度與世界起源論。《古圣奉神天啟示道家訓》則描述了廣泛的現代知識,諸如法國大革命、拿破侖戰爭和西方天文學等論題。由于鴉片戰爭前中英關系日趨惡化,東印度公司的馬治平(Charles Majoribanks)委托馬禮遜翻譯他的Brief Account of the English Character,譯名《大英國人事略說》。這部充滿政治色彩的著作,簡明描繪了英國人的性格和文化,呼吁中英兩國建立更平等的貿易關系。這本書在中國沿海地區流傳極廣,甚至通過地方官上傳至道光皇帝(1821—1850年在位)。上述提及的世俗知識領域,被很巧妙地植入一個根本性的假定中,即基督教是構成歐洲文明的支柱之一。這些知識因而擴展了中國人看待世界歷史和政治的視野。值得注意的是,馬禮遜的一些著作——如《問答淺注耶穌教法》——被馬六甲的英華書院(Anglo-Chinese College)作為教材,在塑造學生的表達方式與宗教心態上發揮了作用。其中一些學生像是何進善(1817—1871),后來成為華人教區的宗教與社會領袖。

馬禮遜不僅是傳教的先驅者,同時也因為將中國語言和文化介紹到西方世界,而成為中西文化媒介的角色。他用英文寫了一部中國語法書,幾部關于中國文化和社會的論著,并且早在1813年,就將中國傳統文學作品——包括《紅樓夢》的節選——翻譯為英文。他的代表作是六卷本的《華英詞典》(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15年—1822年)。這是第一部漢英詞典,以漢字發音的字母順序排列,并未采用當時通行的部首排列標準。馬禮遜用羅馬字母標注漢字讀音,用變音符號標示諸如聲調和送氣音的語音細節。馬禮遜的羅馬化拼音,早于威妥瑪拼音與漢語拼音數十年,它以精確和系統的方式,記錄了漢字的語音特征,使得漢語易于為西方學習者所接受。

由于文言的架構,可能無法完全支撐外國的語言結構和其特定的文化觀念,馬禮遜和他的傳教士同人,在翻譯西方作品的過程中,發現需要從白話中尋求——如果不是創造——新的語言模式和手段。這些傳教士的翻譯事業,不僅預示了中國語言從文言轉向現代白話形式,而且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中國文學革新與文化轉型上,發揮了媒介與催化劑的作用——這是一個在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背景下被長期遮蔽的事實。

黎子鵬 撰 季劍青 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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