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全二冊)
- 王德威主編
- 4000字
- 2024-12-27 17:20:34
1792年
《紅樓夢》與馬戛爾尼使團啟程訪華。
時間的沖撞:現代憧憬·懷舊想象
“(天朝)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爾國制辦物件。”乾隆皇帝(1736—1795年在位)在給英王喬治三世(George III,1760—1820年在位)的國書中如此寫道,這封國書以皇帝寫給臣下的“敕諭”行文,是對來華的喬治·馬戛爾尼勛爵(Lord George Macartney,1737—1806)外交使團的回應。
1792年前后,見證了兩件深刻預見中國現代經驗的大事:曹雪芹(1715—1763)小說《紅樓夢》(程乙本)出版以及馬戛爾尼外交使團啟程訪華(1792年)。這兩件事開啟了往后數百年間中國思想史的關鍵,既具有根本意義,也饒富起承轉合的契機。馬戛爾尼使團訪華期間(1793—1794)提出了現代性的問題與前景,即外國人來到中國,以及國與國交涉的自覺和偏執。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紅樓夢》(程甲本、程乙本出版于1791、1792年)創造了一個囊括帝國晚期中國文化的高峰,又充斥著癡男怨女的情天恨海。這使大多數讀者因為出生時代與社會地位的差異,對從未能體驗的生活和已然失去的文化,產生了深刻的追憶之情。
16世紀后期開始來華的外交或基督教使團,并未讓中國的外交政策產生太大變化。這種堅持中國高居“中央”地位的政策,自然將其他國家推至邊緣。乾隆王朝無心于外國信息的掌握與深入研究,中國各類文本中的外國描述,依舊是異國情調式的神秘敘事與幻想的混合。經常以居高臨下或有意貶低的語言,將外國人描寫比喻為禽獸。馬戛爾尼和近百名隨從來到清廷后,雖然受到行禮如儀的款待,但很快就被遣離。1793年9月,馬戛爾尼謁見乾隆皇帝時,提出在北京建立外交使節駐地的請求,同時提議關閉限制繁多的廣州貿易體系,開放新的通商口岸,并制定公平的關稅。但所有請求都遭到拒絕,乾隆給了馬戛爾尼一道致喬治三世的“敕諭”,說明中國不需要從他國進口任何物品,因此不會增加與外國的貿易。
西方列強不會長期容忍中國始終將他們看成進貢蠻夷的外交政策。更重要的是,他們也無法容忍為了換取絲綢、瓷器和茶葉,西方的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而產生的貿易逆差。為了導正這樣的逆差,英國于18世紀中葉開始向中國出售鴉片。
根據馬戛爾尼的私下觀察,中國海軍弱于英國,在這點上他有先見之明。爾后,中國在兩次鴉片戰爭中恥辱性戰敗,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中國成了一個半殖民地國家,香港為英國所殖民(葡萄牙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租下澳門)。10個國家至少在15座中國主要城市先后設立租界(天津就有9塊租界)。這些恥辱所造成的緊張局勢,導致了國家動蕩不安與叛亂的爆發。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太平天國與義和團之亂,兩者最終都被受西方武力支持的清廷鎮壓了。
晚清改革者開始熱衷學習西方技術、文化與出國游歷。許多人因強烈抵制這種社會動向而緬懷傳統文化以及中國作為“中央王國”的時代。《紅樓夢》所得到的反響,有力地說明了現代性和傳統之間的交錯互動(transculturation),這本小說作為國族文化身份的體現,在世界文學中,或許只有《堂吉訶德》可與之比肩。
《紅樓夢》的各種版本——中文版和英文版皆然——都在書名頁注明這部小說作者是曹雪芹,由高鶚(約1738—約1815)補寫。有關曹雪芹生平,我們所知甚微,僅知他出身于一戶失寵于帝王的豪門大族。他的名字出現在小說第一回,但也僅僅是一系列據說是重寫或編輯過本書較早版本的人之一。有些名字顯然是杜撰的,有些則完全不為人所知。小說早期手稿并未標明作者,高鶚和程偉元1791、1792年兩次整理出版的活字版,讓小說得以廣泛地公開傳播,其序言稱:“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于何人。”
《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性情古怪,出身富庶之家,周邊始終圍繞著一群堂表姐妹與丫鬟等女性,他經歷了家族在道德與經濟上由盛入衰的歷程。《紅樓夢》就算不是第一部,也可說是中國最早將情感置于關鍵的傳統長篇小說之一。賈寶玉經歷了對堂表姐妹的依戀到失去她們,最終從棄絕紅塵中獲得啟悟。但這樣的啟悟過程難免啟人疑竇,因為小說初衷本為悲金悼玉追懷逝者。然而,經由依戀與欲望而獲得啟悟的反諷,也適用于閱讀這部小說的經驗上。《紅樓夢》的讀者必須通過對形式或表象,以及它們所引發的情感沉思,才能獲致某種真理,即對虛無的認知——真理就是一切皆為表象,人世虛無而短暫。就此而言,小說既是嘲弄,又或者是哀嘆。佛教的超脫與虛構的耽美,不斷彼此顛覆。
《紅樓夢》別名《金陵十二釵》,最易勾起記憶的是那段寶玉在一場幻夢中見到“薄命司”冊子,預言了主要女性悲哀命運的情節。《紅樓夢》借由寶玉和眾家女性所居的大觀園,創造了一個集女性的審美、趣味、才華、敏感與道德于一體的理想世界。然而,它同時又是一部追憶似水年華的懺情實錄。
許多讀者為小說中描寫的物質文化和對賈家奢華的動人而細膩的描繪所深深吸引。織物、繪畫、家具、奇特的小玩意兒——都包含著復雜的寓意,也涉及一個時代的趣味、文化和鑒賞力。《紅樓夢》以其百科全書式的容量,在某種意義上,概括了中華帝國晚期的文化,更重要的是,它也挑戰了這種文化。它質疑了秩序系統中理解或界定自我的方式;質疑了角色及其顛覆性的意義;質疑了情感、欲望與藝術想象對傳統和自主性的占有;質疑了秩序與和諧對個體復雜性和內在沖突的鉗制。《紅樓夢》中自我與社會的復雜表現,以及對一個失落世界的懷舊和理想化,表達了中國現代讀者對傳統文化的情感。然而,與此同時,《紅樓夢》反諷和批判性的自我指涉,也暗示了現代性的負擔。
在《紅樓夢》的再生產、傳播、挪用與消費的過程中,雅俗文化的界線不停移動。大多數中國大學的中文系都不僅僅有一位“紅學”專家;2010年,耗費巨資、長達52集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上映。而之前舉行的紅樓選秀活動,更是讓數百萬觀眾從23.6萬名應征者中投票,選出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演員。《紅樓夢》滲入漢語日常用法,諸多家庭把嬌生慣養的獨生子稱作“小賈寶玉”,許多以自我為中心的女孩被描繪為黛玉,賢淑有禮的則是寶釵。卓越的中國現代語言學家王力(1900—1986),其著名且影響深遠的著作《中國現代語法》一書所引用的例子,幾乎都出自《紅樓夢》。
《紅樓夢》經歷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劇變,影響力仍歷久不衰,主因在于它成為新興大眾文化的一部分。這種文化與都市娛樂業、雜志、現代商業出版,以及職業流行作家息息相關。此外,五四運動之后,現代知識分子渴望建立一個與歐洲現代小說平起平坐的文學傳統,《紅樓夢》因之鞏固了其文學經典的地位。在共產主義的話語中,這部小說或被視為封建主義衰敗的典范,或被看作青年反抗傳統的寓言。《紅樓夢》和它的文化影響,依賴于界定與重新界定現代中國的社會、文化與技術上諸多變化之合流及其象征。
劉心武(1942— )在2005及2007年的電視講座中,恢復了一種《達·芬奇密碼》(The Da Vinci Code)式的解讀方法,諸如此類的流行闡釋,利用了當時清宮劇在大眾文化中的流行熱度,把這部小說詮釋為關于某個皇帝的宮廷歷史演義。當代對這個失落了的世界,以及逝去的青春與天真無邪的懷舊,或許不像百年前表現得那樣極端,畢竟西潮來臨,現代性與革命等力量已將過去推到遙不可及的遠方。如今對《紅樓夢》、傳統文化和清史的興趣,則成為一種流行。《紅樓夢》所體現的懷舊想象,在北京大觀園這類主題公園(它更像是以1987年版電視劇,而非以小說作為設計基礎)得到了呈現。游客可以在此將自己裝扮成心儀的角色,或者觀看一部如臨其境的電影,隨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這種體驗《紅樓夢》的欲望并非首創: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北京和上海的妓院就以《紅樓夢》中女性人物命名的妓女為其賣點。
各種節本和舞臺劇改編,使得《紅樓夢》能更廣泛地被那些非知識分子階層或普羅大眾所接受,諸多“續書”(非曹雪芹所著)則證明了原作對文人文化持久不衰的影響力。第一部續書出版于1796年,離《紅樓夢》的出版不過數年;2006年另兩部續書出版;期間至少還陸續出版了56部續書之多。有一類作品或可稱為同人小說,閱讀者甚眾,如2004年出版的日文推理小說《紅樓夢殺人事件》(《紅樓夢の殺人》),這部小說改寫了主要人物的活動背景,將其設置于一個疑案社而非詩社(這一事件也點燃了民族主義者的憤怒情緒,因為作者是日本人,他竟敢把小說中的神圣人物挪用到他的故事里)。大多數續作則試圖以不同的方式改寫《紅樓夢》的結局——消除令人痛苦的內在矛盾,改善寶玉和黛玉的自私與古怪性格,或者一廂情愿地,改寫那悲劇性的愛情故事。
晚清文學(至少)有兩個不斷出現的主題:相信留學有改革的力量,以及迷戀于構想烏托邦式的文明——這些文明或對社會的緊張狀態抱持批判態度,或消解這種緊張狀態。這兩種主題在兩部同題小說《新石頭記》中都有所表現。吳趼人(1866—1910)1908年的小說開篇,述及寶玉前往“野蠻世界”旅行,同時見證了義和團叛亂的暴行,又因傳播民主觀念而遭逮捕。然后他無意間踏入“文明境界”,這是一個擁有出色政治制度、科學成就和道德修養的烏托邦。寶玉的旅行,以他對這個世界的統治者——令人尊敬的東方強——之拜訪而告終。東方強解釋他的烏托邦是建立在儒家“仁”的基礎上。南武野蠻的《新石頭記》(1909年),以黛玉為主人公。寶玉和寶釵結婚當天,林黛玉并未氣絕身亡,而是逃離大觀園,想方設法到了美國留學。她最終獲得英文與哲學博士學位,脫離之前角色設定,一改中國打扮,成了東京大同學校的教授。寶玉為了接近她,入讀這所學校成為留學生。
夏志清(1921—2013)曾言中國現代文學的特征是“情迷中國”,它包含了向后看與向外看的兩種姿態,目的是創造對未來的想象。馬戛爾尼訪華與《紅樓夢》的出版,在1792年這個巧妙的時間遇合點,生成一幅雙重視景,關系著我們敘事、想象以及反思中國現代性的方式。回顧輝煌的過去,或憧憬烏托邦式的未來——這廣義上的“旅行”欲望,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強勁的沖力,這兩種欲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1792事件的遺產。
宋安德 撰 季劍青 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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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 Wei, “The Stone Phenomenon,” in 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eds., Andrew Schonebaum and Tina Lu (New York, 2012), 39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