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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且停片刻

看到母雞時我吃了一驚,母雞也愣一下,然后“咯咯噠,咯咯噠”地叫著試圖躲開我。它腳上拴著的繩子,被錯落交織的頂出地面的樹根攔了一下,抻直。母雞使勁向前掙,繩子拉成三角形,它也不知道繞回來,一門心思往前跑,空費力。我停住,避免其越掙越緊。它終于把攔住繩子的那個細根拽斷,繼續繞著樹跑。大榕樹的根須形成一個直徑五六米的圓盤,繩子都不夠拉一圈的。綠葉和枯葉在母雞的腳下奔騰。紅雞冠和黃羽毛閃爍著鮮艷的光芒,證明它是一只年輕的母雞。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里,隱藏著一個陳舊的社區。一只拴在樹下的母雞,仿佛給它奠定了一個基調:我塵封于此,但我依然向前走。

不確定母雞的主人是誰。坐在不遠處的那幾個老人誰都可以站起來說,這是我的雞。靈芝造型的亭子,赭紅色,葉片為蓋,遮擋出一片陰涼。老人們在打撲克。他們慢慢地抓牌,慢慢地發牌,像是慢鏡頭,沒有任何聲音。廝殺喊叫了多年,如今已到沉寂之時。

一座座墻體斑駁的樓房,皆露衰敗之相。業主為搶占空間,紛紛從陽臺上伸出一塊塊鐵板,均已生銹,扭曲,多年的雨水揉搓使其不再平整。花盆里的鮮花,從鐵欄桿縫隙里擠出來,風一吹,便招一招手。

跟其他地方那些動輒幾十萬上百萬平方米的小區比起來,靈芝新村更像螺螄殼里做道場。和深圳其他社區相比,又成了巨無霸。就看跟誰比。深圳的小區太小了,有時一棟樓即一個小區,若多出個空中花園,嶄新的建筑也要跟著老人們一起變老簡直算意外之喜。深圳人的腳踏不到地,他們多數在天上。地面比天空值錢。

這個小區于20世紀80年代建成,是深圳最早的小區之一。其時寶安區還叫寶安縣,被劃分在特區之外。一道長長的鐵絲網將潮熱的土地一分為二,網內是特區,稱為“關內”,對面稱為“關外”。關外的人想進去,關內的人不想出來。工業社會可不管什么鐵絲網不鐵絲網,從遠方滾滾襲來。水稻在田地里一年一茬,收割后大地一片干凈。轉眼之間,樓群從關內蔓延至此,長出來,沒人收割它們。它們賴著不再走。和關內的樓房遙遙相望,大家都一個模樣,分不清彼此。

我們進入靈芝新村,一路走一路看,仿佛在時光博物館里。歲月雕刻的事物們一一展現在我的面前。一部分已雕刻完畢,一部分正在雕刻中。

一位老年婦女坐在二樓的露臺上,俯視著我,光線打在她毫無表情的臉上,皺紋鐵澆一般,讓她的無表情顯得堅定。除了我,她一定見過了太多的人,也許心里默默計數,也許視若無睹。從她腳下走過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我只瞟了她一眼,不再看第二眼。萬一她忽然笑起來呢?我相信萬物有靈,所有沉寂的事物被打量的時間長了,都會靈性復發。

石桌零落地擺布在大榕樹下。走一會兒看見一個。我們像是巡視的官員,剛才已經跟我們握過手的那個石桌,從另一條路上快步繞到前面,假裝是另外一個石桌,擺出同樣的姿勢迎檢。桌面統統有一點臟,永遠擦不干凈的那種臟。我掏出一張手紙,使勁兒去蹭。沒用。紙沒臟,桌也沒凈。桌子一角已掉落,可以劃傷不小心的人。附庸的石凳也如此,坑坑洼洼的,麻子臉。人坐在上面如同時穿越時光二十年,身體瞬間變衰老。

總共約一百棟樓房,包圍著綠色植物。或者說,綠色植物包圍著這些樓房。綠植本應每年都是新的,但一年四季不停歇地綠下來,這種綠也顯得舊了。樹木有年輪,綠色也有年輪。蒼老的綠,一般人看不出來。我能。我甚至看到了綠植的驚喜和哭泣。

一棵樹的樹干上寫著“趙春國”三個字,中間那字也許是“秦”,猜測是若干年前,淘氣的孩子刻上去的,已變形。“趙春國”本人在長大,他的名字在樹皮上亦隨之長高、變粗。某一天,趙春國經過這里,一抬頭,發現名字超過了自己。再想刮下來,已夠不著了。

多年前,我曾一個人汗流滿面地在這個小區的幾條街道之間走過,仰著頭,汗水倒灌進嘴里。臨街的飯店一個挨一個,以客家菜為主,由此斷定附近居民客家人居多。作為廣東三大民系之一(其他兩個為潮汕和廣府),客家人本就是古代的中原移民,一度受制于土著,如今終于有了反客為主的根基。悶熱的夏天,我差點迷路。一個新客家人在找房子。那時這里就以舊著稱,房子每平方米七八千元,是這塊區域最便宜的。今天再走過的時候,得知最便宜的都超過五萬。在我懷舊的情緒上當頭潑了一瓢涼水。

一個理發店。里面影影綽綽坐著幾個等待理發的中老年人。理發師禿頂,板著臉。看見我們,便直直地盯著,仿佛在問,有什么事嗎?他不張嘴,我便不好回答,也不能問。他的神情是拒絕問話的。他們對陌生人還有著天然的警惕。那幾個坐著的,應該是老客人了,隨著店主的目光,定定地盯著我們。整個世界都寂寞,我們徘徊了幾分鐘,像陌生人一樣落荒而逃。那盯人的目光有點驚悚。

理發店門口有一鐵籠子。籠中一只黑色的大鳥,大聲地叫著,吱吱,吱吱。尖利,單調。宣示它們是這里真正的主人,拒絕一切外人。叫聲好難聽。

母雞陷入沉思:這里怎么就成了我的家

在一個“來了就是深圳人”的都市,“陌生”比其他城市更常態化,不會成為撐開彼此距離的竹竿。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誰都神態自若。熟悉即陌生,陌生即熟悉。這多好,多舒服,沒人打聽你的隱私。穿一件古怪的衣服也沒人側目。只有穩固、封閉的熟人社會,才會有那樣的眼神。

或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中,含有自以為是的“高貴成分”?

存在這種可能性。當年這個鶴立雞群的小區傲立于一片片稻田中,照耀在這里的陽光都顯得比其他地方多。居民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外面嘈雜的街路,和逐漸增多的、散亂的工廠。他們是最先安逸的一群,一手端水缸一手拿牙刷,俯視四面八方匆匆趕來的淘金者,沉重的包裹和蛇皮袋子扛在肩上、背在背上。

很快,更新更高的樓蓋起來了。更寬闊的馬路修起來了。更高大的樹木被從鄉下連根拔起,直接插進樓群中間的空地上。最初的繁華被掩蓋,顯得落落寡歡。而最初入住的那些人,皮膚還沒隨著這種覆蓋迅速發皺。他們的自豪還在。這種自豪,隨著時間的流逝熠熠發出光亮。后來者超越他們的只是外在。他們內心的“高貴”越來越堅實,里子并沒有變老。

深圳的天空真藍,常年如此。被扣在同一個大藍天下,被稱為新村的地方成了舊村。它背離了這個城市的大趨勢。整個城市朝前走,它停下來。陳舊的一個社區,不過三四十歲,真是滄海一粟。而它是這個嶄新城市難得的古董。住在這里的一部分人,還生活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們是懈怠還是堅守?姑且視為堅守吧,因為他們的堅守成了這個城市豐富性的一面,讓20世紀和21世紀同時呈現在外人的面前。這么快的城市,不能總是加速。遲早有一天節奏放緩。在他們身后,堅守的人會越來越多。

一個城市,一個社區,最重要的是人。摩肩接踵的人,偶爾出現的人,是色彩,變幻涂抹著街衢。但在靈芝新村,即使沒有人氣,這些古舊的建筑也散發出一種態度。去外地旅游,見到身形巨大的山,咆哮的大海,它們不需要人類來畫蛇添足,它們的身體就是表情。靈芝新村亦然。時光仿佛在這里雕刻出酸甜苦辣,把每一天每一刻的感受濃縮在刀片里,隨著刀刃進入物體內部。它們每天都在變化,像一個人偶爾皺眉,咳嗽,打哈欠。它們不是呆板的物體。這些可以忽略人的建筑,已經動起來,成了精。

小區的背面有一條河,名新圳河,河寬不超過二十米,岸邊一座小廟,蹲在一棵大樹下。緊挨著的是一垃圾回收站。這種回收站多由來自鄉下的夫妻兩人維持,既當清潔工也能撿一點值錢的東西來賣。回收站都相當干凈,有的房頂上種了鮮艷的簕杜鵑,常年爆炸一樣的粉紅。所謂廟,門面很小,一人多高,循環播放著低回的歌曲。佛龕上擺著長短粗細各不相等的香燭、紙錢,盤子里是香蕉、蘋果、石榴等應季水果。大紅的桌布鋪展下來,繡著招財進寶觀音、送子老壽星等圖畫,門兩邊貼著極不對稱的對聯。上聯:誠心求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下聯:世界和平民心安樂。樸素而又可愛的訴求。一老年婦女跪在蒲團上用粵語說著什么,一句都聽不懂。神佛無所不通,應照單全收。她雙手擎著香火,頻繁地叩首。站起來回身看到我,問了一句。我以普通話回之:沒事,就是好奇,隨便看看。她以蹩腳普通話說,這土地廟已經十九年了,很靈的。

有河,城市就活了。我懷疑“河”以前讀“活”。或許,兩個字是一個字。有廟,可安放俗人心靈。我們都是俗人。

靈芝新村附近還有兩個公園。一曰新安公園,一曰靈芝公園。公園和小區一樣,以樹木構成。人的身體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公園里百分之七十都是樹和寶玉般的水塘。水與水不同,樹與樹又不同。每個組合都排列出不一樣的姿勢。新安公園九曲回腸,時不時地被修整。靈芝公園當年設有很多兒童游樂設施,摩天輪、魔鬼屋之類。“我喜歡那里的叢林小火車和旋轉木馬,這兩樣讓人一玩就想微笑”,一位已經過了三十歲,依然葆有少女心的女性如是說。她和另一些他們,已經是成熟的深二代,比上一代更自信,更有在地感、歸屬感。他們的童年記憶與曾經的玩樂設施緊緊粘連在一起。他們加入這個城市的速度后,回身還能看到來路。這是不同于前輩的地方。前輩回身是茫茫的泥濘,他們看到一個旋轉的摩天輪。

“靈芝”兩字,懷疑是粵語發音,但我沒問過任何人。心里存一個懷疑,不揭開謎底,像深湖一樣。本地的主政者似乎愿意據此敷衍故事,于是有了傳說,某一年靈芝新村所在地發現了靈芝。居民還制作了一個靈芝模型供人參觀。竊以為,靈芝這種有靈性的事物只能在偏遠地方長大,白娘子用它救許仙,要從浙江跑到四川峨眉山。人聲鼎沸的地方,靈芝舒展不開。不過這種敷衍還是容易理解,我寧愿相信是真的。人心總向好處走,抬頭望天。

我從小區的正門走進去,側門走出來,走過三十多年,感覺自己又迷了一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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