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號
把講孔子的老師送進酒店觀光電梯后,我就溜了。太困了,一大早六點不到就起床,先是開車到學校把會議室布置清爽,把歡迎的標語掛出來,椅子不夠也多找了十幾把。然后,又和人文學院的老師一起去酒店,接上老師回到學校,拍照、聽課、假模假樣地提問、互動、共進午餐。下午六點前還得給幾家報紙提供新聞通稿。
找個地方洗個腳。洗腳的目的是找個地方瞇一會兒。這是我多年來學會的一個小技巧。你說大白天的,你去開鐘點房吧,一是這樣的酒店不多,二是價格怎么也要接近一百塊,你就是到了酒店里,往雪白的大床上一躺,不但睡不著,反而更清醒了。不如洗腳,不貴,而且人很累的時候,洗腳師傅一給你用力,你是很容易睡著的。
車一出校門,就到了和諧路。嘿,沒走五十米,就看到了一個休閑中心的招牌。招牌下居然是一堆砂石,灰白灰白的,大概是摻了些水泥。感覺是一家新開的店。管他呢,反正是來找地方睡覺的。
大堂里,領帶打歪了的部長還沒說話,我就先開了口:“洗個腳,找個安靜點兒的房間,多少錢?”部長手里握著個黑漆漆的對講機,“客人一位,客人一位,足浴”。然后扭頭擠出一個夾滿皺紋的笑臉,說道:“老板,八十分鐘,三十八,按完后可以休息,請上二樓。”
二樓的一個小女孩兒把我帶到了一個靠近洗手間位置的小房間,開了空調。一張桂林山水的噴繪圖,蒙在玻璃窗上,外面的陽光撲上來,山水好像活過來似的,綠油油的。我躺在椅子上,自己脫了鞋襪,褲腳卷到膝蓋,包和相機扔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用報紙蓋著,我怕一會兒睡著了,被別人順走。
技師半天沒來。我想睡又不敢放心睡。我光著腳跑到二樓服務臺喊了一聲,等我掉頭回來,一個女孩兒正在敲我那間房的門。干瘦得要命,我懷疑她的力道。我說:“換個男的。”
這回很快。一個小伙子進來了,他問道:“老板,請問要泡哪種?有中藥的,有海藻泥的,還有補腎的。”我說:“中藥的,是三十八吧?”小伙子說“是”就出去了,一會兒一盆熱水放在了我的腳下。
此時困意濃到了極點。我挪到一張小凳子上,小伙子站在我身后開始給我按肩。我說:“用力掐下肩和脖子就行了,等下腳多按點兒。”小伙子的手在我肩上勞動起來,或許人困了容易放松的緣故,我居然感覺他的手法很正宗,力度合適,肩周炎里的酸被揉出來了,微微痛,又微微散去,感覺肌肉里的纖維就像戀愛中的男女,一開始互相裝酷、較勁,然后慢慢靠近、變得柔軟,最終膠合在一起,得寸進尺。
被這么舒服地一揉,睡意沒了。我開始夸他:“嗯,你按得很好,多少號?下次直接找你,我在旁邊的學校工作,中午沒地方休息。”小伙子說:“我十三號。”
重新躺在椅子上的時候,小伙子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黑,黝黑。額頭、鼻子、臉頰、下巴,還有半截脖子,哪哪都黑。前面的頭發還是蠻有型的,大街上流行的那種“周杰倫”,只是后面的頭發很亂,一看就知道晚上睡翹了起床之后沒用水弄濕壓下來。穿的是牛仔褲和長袖T恤,T恤是黑白橫條的,袖子只挽到手腕再上一點點的地方。陽光穿過“桂林山水”,再照到他身上,黑就有了一層暗淡的亮。
像一匹斑馬。
我問:“一樓大堂那里一排椅子也是洗腳的吧,大堂是多少錢?”
小伙子正在給我的腳涂上一層冰冷的什么東西,大概起潤滑作用的。小伙子用袖子撥了下頭發,抬起頭回答:“大堂十八,但只有六十分鐘。”
“那么便宜?”我有點兒納悶,要知道這是靠近市中心的位置。
“很便宜的,這里。我們家鄉洗腳最低最低都要五十。還是家里好玩。”小伙子用力地頂著我腳板下接近大拇腳趾的一個穴位。
“你老家哪里?”因為他的力道正適合我,我也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眼睛瞇著,想聚集一些睡意。
“湖南。”
“老鄉耶。你湖南哪里?”“湘西那邊一個縣城。”
“鳳凰那里吧?我去過。什么縣?”
小伙子嘴里滑出的那個地名,讓我的腳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他說的那個縣城就是我的故鄉!
“你去過嗎?”小伙子把我的腳重新擺正,力度放輕了些。“沒有。你剛才說,這里不如家里好玩,家里怎么好玩?”
小伙子再次用袖子撥著頭發,幅度很大,似乎要把垂下來的那一縷夾進頭頂的發叢中去,免得再次掉下來落在眼前。小伙子瞟了我一眼,說了起來。
“我們家還真的比深圳好玩,也比東莞好玩。我剛從東莞過來,我是曉得的。我們縣城現在開了很多茶樓,要個房間,早上點茶、點咖啡、打牌,晚上吃夜宵、吃燒烤、找妹子。不過現在大家又不喜歡去茶樓打牌了,因為茶樓里有卡拉OK,吵。現在打牌的都到賓館了,你大白天去縣城最好的賓館是訂不到房的,晚上還可以,有些打牌的退房了。我們那里賭錢很厲害。”
“你賭不賭?”我問。
“我一開始很瀟灑的。”小伙子停頓了一下,挪了下屁股,開始按另外一只腳,“我一開始是給人家看場的,說是望風,也不是望風,沒有什么可望的,大家都知道。我們幾個年輕崽就是輪流守在賭場外面,就像現在大城市街上的那些巡邏員,東走走西看看,巡邏員手里拿的是膠棍,我們拿的是一尺多長的殺豬刀,當然是別在褲腰上的。也有被劫場的,對方人多或者家伙比你厲害,你就老老實實投降。劫場的人明目張膽地說:‘別動,這些錢歸我了。’但也有人不多就敢劫場的,那是因為他們老大更有名,我們不敢得罪,其實所謂‘有名’,也就是兇,不要命,誰兇橫誰不要命,誰就有名。我就參與劫過一次。那次是冬天,有一個聽說是在少林寺學過幾年的人,反應特別快,聽到我們的腳步聲立馬抱起錢就跑,結果還是被前后堵住了,我們老大跟上來,抽出一把小斧頭,亮汪汪的一道青光過去,那個人的耳朵就沒了……”
聽得我后背完全貼在沙發上,懷疑我的小腿也是繃得緊緊的。
“我們工資一天兩百,有時候還有贏了錢的給的小費。很瀟灑的。老大會給我們幾個人租一臺小汽車,每天兩百五十塊錢的租金,自己加油,我們看完場就去蹦迪,嗑藥,泡妹子,很便宜的,三百塊到頂了,七八個人每人帶一個,很有開派對的那種氣氛,很刺激。”
“有這么開放?”我直起身子。
“開放?”我跟你說,“在我們小縣城,要找個妹子‘搞一搞’太容易了。你們總是說你們大城市怎么怎么開放,怎么怎么亂,怎么怎么燈紅酒綠,屁啊,那都是有錢人的說法。我跟你說了,你可能不信,大前年夏天,七月,我記得很清楚,我加了一個我們同縣城的妹子的QQ。我加別人QQ時,先要看對方寫的地方是在哪里,要是本縣的,我才加。一聊,發現這個妹子是幼兒園老師,我就打算放棄了。我最害怕老師了。嘿,哪里知道,她卻有事沒事找我聊,我下線了,她還給我留言。我第一次跟她聊時開過視頻,估計是她覺得我長得還比較帥吧。我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有戲,也不管了,什么老師不老師,聊。沒過一個禮拜,一天晚上我看場回來,已經快一點了吧,看她還在線上,我就說出來吃夜宵吧。她立馬答應了,我們就在一個路邊攤吃羊肉串,吃完她叫我去她家玩。這不明擺著的嘛。我送她到她家,是一棟兩層小樓。我站在葡萄架下說,我不敢上去,怕她老子發現打死我。妹子說,家里就她一個人,父母去新疆收哈密瓜了,單月出去,雙月回來,一年四季,規律得很。我伸手扯了串葡萄放進嘴里,跟著進屋去了。一進她房里,半句客套都沒有,兩人就滾在一起了。一直滾到月底,然后就再也沒有聯系了。”
“在我們那里,有錢人要么開賭場,要么放高利貸。放高利貸錢不用很多,有四五十萬就可以了,他們不像你們大城市那樣一借借幾十萬上百萬,一般都是借個一萬兩萬的。借一萬,每天利息四百。你說有沒有賺頭?當然,放高利貸也有風險,那就是怕人跑了。人跑了你又不能去告他,因為這東西本來就不合法,一般也不會去找家里人要。他媽的,我就是別人欠了我六萬多,最后人跑了。那個人都很熟的,我們頭天晚上還在他家住過,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全世界都找不到他了。”
離開家鄉多年,我被這生猛的描述震驚了。我說:“你剛剛不是說你只是個看場子的嗎?”
“看場子不到半年,我自己也開始賭了,忍不住的。贏了錢的人給你小費的時候,會陰陽怪氣地說,嘴毛都長過卵毛了,就是說人大了,不能老是當別人手下。當時,我爸也知道我不學好,他就給了我幾千塊錢,希望我去學個廚師。我拿著學費去賭,一開始還是贏了不少錢,你想我最后都能放五六萬的高利貸。高利貸放出去之后,我開始輸錢,又借別人的高利貸,加上一些賒賬,我出來的時候背了十三四萬的債。”
“你是怕被追債才出來的?”我往后背塞了個小枕頭,身體自然直了起來。
“不出來怎么辦?討債的天天找你,今天說沒有,明天說過幾天,逼急了他叫幾個黑道的朋友搞你幾下,不要你的命,要么讓你半個月起不了身,要么讓你沒半點兒自由。那不如干脆出來躲躲,找不到人了,他們也沒辦法。和我出來的好幾個朋友,都是一樣的情況。他們現在在東莞。”
“那你現在洗腳也賺不了幾個錢啊,十幾萬的債務怎么還?”小伙子在捏我的小腿肚,這回用的是蠻力,按得我疼得想站起來。
“沒想那么多。洗腳也是暫時的,找點兒事情做而已。我在東莞待了一個月,無聊得要死,每天早上七八點才睡覺,下午五六點起來,吃個飯,然后就去工業區附近釣妹子。”
“釣到了嗎?”我問。
“第一次沒釣到,差點兒把命都丟了。”小伙子說,“我們到了東莞就找廠,好多廠都不要有文身的,最后只有一家玩具廠要了我們。我們幾個人根本就沒心思打工,就是想釣工廠的妹子。但我們把工廠想得太簡單了,以為是在老家,可以橫行霸道。進去廠里的第二天中午,我們到食堂買飯,一個小矮子突然插在我們一個朋友面前,還吹著口哨。我們這個朋友就問他為何不排隊,沒想到小矮子開口就說‘丟雷個嗨’,廣東白話,罵人的。我們一聽就來了氣,將小矮子圍了起來。小矮子灰溜溜走了,但不久就出現在我們宿舍里,帶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充當和事佬說,給個八百塊吧,讓兄弟們喝個茶,交個朋友。我們中的一個朋友脾氣很猛的,一腳把和事佬踹倒在門邊,我們幾個人也都亮出了藏在包里的匕首。嚇走他們之后我們就下樓去買水喝,可剛付完錢,小矮子和和事佬帶著十幾個人跑了過來,看他們拳頭握的樣子,就知道每個人衣袖里都藏著長長的刀。我們幾個拔腿就跑,宿舍里的包啊、衣服啊也不要了。要知道,我包里的那些衣服,都是看場時在縣城里買的最名牌的衣服,‘背靠背’什么的。”
“進工廠就是為了釣妹子?”我說。
“我們釣妹子就是要她們養我們,去賣。我那幾個朋友到了東莞也開了個小賭場,但抓得嚴,而且不是我們自己的地盤,膽子小,所以賭場關的時間比開的要多。沒錢怎么辦?那就釣妹子,有了感情后,把她送到酒店、發廊里去掙錢。妹子喜歡你之后會愿意做這些的。”
“有不愿意的嗎?”我問。
“有,我那個就是死活不愿意去。我們是在縣城的時候就好上了,我到了東莞之后,打電話把她也叫出來了。我們幾個朋友也都把相好的帶了出來,然后讓她們去酒店、發廊。有不愿意去的,就打,脫光了打,真打,還有跪碎玻璃瓶,把人關在一個小房間里,沒有一絲光線。膝蓋是皮包骨,玻璃扎得全是窟窿也不會嘩嘩流血,但可以疼得讓你想爬都爬不了。幾個朋友也準備打我帶出來的那個,但我不同意,我說算了,放她走。我讓她連夜走,她卻不愿意,還要跟著我。我跑遍了整個鎮,也沒買到玫瑰花,后來就在一個玩具廠后門的垃圾堆里撿了一大束塑料玫瑰花,再到文具店買了張玻璃紙包起來,送給她。她終于肯走了,左手抱著一只大癩皮狗玩具,右手抱著一大束花,在公共汽車里一個人占了兩個位置,好像很高傲似的。那花假得比真的還好看,‘露珠子’活靈活現,天越黑它越亮。她現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八十分鐘時間正好到了,當小伙子拉下我的褲腳時。我磨蹭著穿鞋,問:“那你這十幾萬的債怎么辦?”
小伙子擼了下衣袖,要把涼了的泡腳水端走。我看到了他小臂上有一條龍的尾巴,那尾巴打著卷,一圈一圈地往里收,直到最后變成一個點,濃濃的一個紅點。我想,他的前胸應該還有一個呼嘯飛舞的龍頭,一須一眉,氣勢昂然。
“這個,到時候再說,總有辦法的。”小伙子端著木盆走出去了,陽光在他背上,一點一點掉落在地上。我躺在椅子上,感覺到身體異常沉重,這回是真的睡了過去。
在短暫的幾個小時中,我一直在做著一個簡單的夢:我在尋找回家的路,回我的故鄉,地處湖南大瑤山的月攏沙。可,在夢里,我就是找不到方向。那些白白的,不是大馬路,是干枯的河床。人聲鼎沸,火光沖天。我左顧右盼,眼看故鄉就在眼前,卻邁不出一步。
我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我是被那個干瘦的女孩兒叫醒的,她前傾的身子讓我聞到一股爛谷子的味道。她說:“給你洗腳的十三號有沒有跟你說什么,他把經理捅死了。”
我正要回答,一個警察進來了。“來,做個筆錄。”警察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