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祠堂記:巡撫王來任的來與去
- 郭海鴻
- 3860字
- 2024-12-20 18:34:58
預言
360年前那個元宵節,天氣突然大變,一場大雨突如其來。
雨是從天亮那會兒下起的,開始是點點滴滴,而后逐漸變大。有婦人早早去井臺邊挑水,出門時好好的,回來時半路上雨下了起來,一路邊罵邊趕,可雨點比她的腳步快多了,頭帕、衣服被打濕,桶里的井水晃掉了一半,不過,又好像接回了半桶雨水。
雨勢越來越大,雨下起來就沒有打算停的意思。
遠處的海面上早已迷蒙一片,“呼呼”“嗬嗬”“轟轟”的聲音一陣陣傳來,那是風與浪交織、浪與浪撞擊的回響,由遠及近,由稀疏到頻密,似乎在醞釀一場翻江倒海的大鬧劇。

不準片帆入海,漁民歇業,終止海上交通貿易 (王大中丞祠 供圖)
這里是伶仃洋,也是珠江的入海口,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江水。西鄉圩,點綴在新安縣綿延三四百公里的海岸線邊上,西鄉的一條條河涌,彎彎曲曲都流向那一半咸一半淡的水域之中。每每遇上風暴海潮,海水倒灌進來,都讓海邊的百姓吃盡了苦頭。

與江海相依的漁民房屋(王大中丞祠 供圖)
俗話說“靠海吃?!保蓜e說西鄉,依山傍海的新安百姓,幾年前已經與海無緣—為了斬斷與鄭成功等反清勢力的海上勾連,順治十三年(1656年),朝廷頒布了禁海令,嚴令“寸板不得下海,片帆不得入港”,沿海漁民望洋興嘆。除了個別膽子大的,冒著殺頭的危險下海,或行賄官兵,偷偷出海捕撈運貨,大多數人不敢再向眼前祖祖輩輩依賴的大海討生活。
數百年來,人們通常把北起虎門,南達香港、澳門,東由赤灣,經內伶仃島,西到珠海市淇澳島一線以北稱為內伶仃洋,以南稱為外伶仃洋。伶仃洋水域面積大,煙波浩渺,無涯無際。伶仃洋又是珠江入海口最大的喇叭形河口灣,珠江三角洲諸城分列其東西兩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2019年,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應運而生,所涵蓋區域,就囊括了上述江海沿岸。大灣區周邊的城市,就像一顆顆點綴其間的明珠。
粵港澳大灣區,與舊金山灣區、東京灣區、紐約灣區一道,被稱為世界四大灣區,躋身全球灣區經濟的版圖。
南宋著名抗元英雄文天祥1279年過伶仃洋時曾寫下千古正氣詩篇《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因為這首《過零丁洋》,這片海域聞名遐邇。當然,文天祥也無法預見到,這片引發他無限詩情與傷懷的海域,幾百年后會成為一個現代海洋經濟的聚焦點,吸引全球的目光。那時的東莞縣、新安縣在伶仃洋、珠江口的東岸,籍籍無名,禁海令的頒布,更使其深陷綿綿無盡的災荒歲月。
禁海令不單單是針對西鄉、新安的,而是覆蓋幾乎全國所有沿海地區,從山東、浙江到福建,再到廣東的潮汕、惠陽、新安、東莞、江門、湛江。我們可以想象,綿延的海上,見不到一艘往來的商船、漁帆,港口清冷甚至廢棄,緊張的海防,肅殺的海面,零落的海岸線,是怎樣一幅景象。
讓我們的敘述回到康熙元年(1662年)的新安縣西鄉圩,那個正月的雨天。
到了中午,雨勢不減,如人們所擔心的那樣,海水果然又倒灌進河涌里來了。西鄉河水出不去,一下子漲滿了,街巷被一點點灌進腥臭的海水和河涌里的山洪水,像瞬間多了許多支流,互相交叉,洶涌翻滾。
立春了,本該有一場喜雨,可是來得不是時候,早了點,也急了點,蹊蹺了點。
“這雨,可不知要下到何時?”有人抬頭望著烏蒙蒙的天空,像是在問雨,也在問天。
“一時半刻停不下來,總不至于像前年那場雨水吧?”有人道。
說這話的人叫溫阿貴。阿貴今年38歲,家住西鄉圩邊上。他這可不是自言自語的胡話。
順治十七年(1660年),十一月初八,一場連續七天的大雷雨,讓老的小的,徹骨地記住了這個奇異的天象。多年后,這場大雨載入《新安縣志·大事記》。遺憾的是,沒有過多的文字記下災害的實際情況。在人們的口頭描述中,只有驚嘆、恐懼,難以置信。
也許有人會這么說,世世代代住在海邊的人,多大的臺風都不怕,還怕這點雨水嗎?錯矣。試想一下,打雷、閃電、暴雨,連續七天七夜,誰想有這樣的經歷?
七天七夜的雷雨,與緊隨而來的世道動蕩,時局之變,比文字的記載更深入民間的記憶。
嶺南新安縣的海濱村落,離京城太過于遙遠,等到這里的人們普遍都知道了京城里的大事時,年號已經變成了“康熙元年”。
實際上,順治十七年那場大雨,在人們的心中,一直沒有停下,直至—康熙元年,正月十五的早晨。
所幸,這場雨沒有下七天七夜,當天晚上就停了,這不足以載入任何史志。
這場雨的破壞力還不小。
溫阿貴去了一趟西鄉圩,回來告訴家人,北帝廟左手那排店鋪塌了,至少有三間聯排的,連房頂帶泥瓦全垮下來。北帝廟門口常年乞討的瞎子劉不見了,現在,圩上的街坊鄰里還在四處尋找。因為海潮尚未退凈,河涌涵道沒法清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人們猜測,瞎子劉八成是被沖進涵道,甚至已經被沖到大海里去了。
不少人忙著捕撈涌上街面的魚蝦,這些海里來的家伙,被急漲的海水送來,又被退潮的海水拋下,一尾尾落進了鄉親們的竹簍里。
“北帝老爺他看顧著大家,不出多久自然就會找到?!睖匕①F進得廟里,本想燒一炷香,可惜大水漫街,香燭都濕透了。街坊們忙著清掃地面的淤泥積水,把七零八落的桌椅重新擺放好,阿貴也加入了幫忙的人群當中,在北帝廟里,他可是虔誠的香客。
北帝廟年頭久了,早就有人提議,要認認真真修繕一下,可是連年動蕩,民間難有力量來操辦,修繕之事一拖再拖。這場雨如果再持續下個兩三天,實在難保它的安全。
西鄉人和北帝有緣,北帝廟老早就有了。不過,具體是哪一年建成的,沒人確切知道。北帝廟既是鄉親們平日里求卦禱告平安之地,也是大家碰頭議事之所。有事沒事,都到廟里走一走,坐一坐,使它香火不斷。
北帝,也就是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在中國民間道教文化中,北帝信仰已經有1000多年的歷史。北帝信仰本質上源于古代對星辰的崇拜,古人將天上星辰二十八宿分為四方: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北帝即為鎮護北方的神,主司風雨。屈大均認為北帝“或即漢高之所始祠者也”,最早提倡崇拜北帝的人可能是漢高祖劉邦。后高祖斬白蛇起義,并逐步建立了強大富饒的漢朝。傳說明朝永樂皇帝也崇尚北帝,當時對北帝的崇拜也相當的興盛。

《廣東新語》(孫奕天 攝)
廣東人,尤其是沿海百姓,對北帝的信仰則顯得更興盛,也更具體一些。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
北宮黑帝,其精玄武者也,或即漢高之所始祠者也?;浫遂氤嗟?,并祀黑帝,蓋以黑帝位居北極而司命南溟。南溟之水生于北極,北極為源而南溟為委。祀赤帝者以其治水之委,祀黑帝者以其司水之源也。
意思是說,廣東沿海一帶靠水為生,而水從北方流來,因此既要拜赤帝(南海洪圣大王),又要拜北帝,以期水源充足,風調雨順,年年豐收。
這些年來,北帝廟香火從來沒斷過,可新安百姓所祈禱的風調雨順、土地安寧,實際上并沒有實現。自從朝代更迭,清朝取代明朝以來,沿海地區反清勢力與官兵的戰爭就沒有停歇,加上本地土匪、海上強盜的騷擾,使得鄉親們沒過過幾天安寧日子。
話說幾天后,當大家都覺得瞎子劉沒有生還的希望而放棄尋找他時,他竟突然出現在北帝廟前。誰也不知道這幾天他去了哪里,又是如何脫險的。
瞎子劉全然不曉得,街坊們四處搜尋他的勞苦、焦急,像完全不領情似的,也像不知道此處剛剛經受了一場暴雨海潮似的,對尚未退盡的海水的咸腥氣味渾然不覺。他接過熱心街坊遞上的一碗熱粥,也不怕燙,哧溜哧溜就倒進了肚子里。
放下碗,抹了抹嘴巴,瞎子劉開口說話了。人們以為他會說出自己的逃生經歷,誰知他放出的竟是這樣一句驚人之語:“準備逃命吧,三月要發生大事。”
“哈哈,你這個瞎子劉,不知道哪里死了一圈,回來神神叨叨的,你這是預言呢,還是咒語,或是胡說八道?”畢竟,他只是一個流落街頭、被街坊們收留的浪跡之人,無人認定他先前有任何異于常人之處,他的話沒有多少可信的價值。
不止一個人嘲諷起他來。大家都以為,瞎子劉是以這種方式來掩蓋他的離奇失蹤,至少是為了消除他再現人間的尷尬。街坊們多少覺得,瞎子劉因此而變得生分了,不那么可親了。
多年前,瞎子劉從別處流浪乞討到這里,在北帝廟前坐下,就再也不想走了。西鄉圩上的街坊們見慣了各種流離失所的受苦之人,當然不會抗拒這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說是乞討,有點兒不準確,實際上瞎子劉一待下來,就像給每家每戶增加了一個人頭,上頓這家端點飯,下頓別家送碗粥,街坊們把他的吃喝管了起來。瞎子劉也把自己視為西鄉圩的一個正式成員,參與日常的家長里短,每年的三月三北帝巡游,他也是最積極的參與者。雖然眼睛看不見,卻事事上心。有人說,這個瞎子不是一般人,莫不是北帝爺化的真身?也有人說,瞎子劉不瞎,一到晚上,他的眼睛就亮了,到處轉呢。顯然,街坊們已經高度接納了這個流落至此的外鄉人,對他的神化,不過是出于善意的調侃,或者抬升他存在的合理性。
“你們愛聽不聽。”瞎子劉又道,口氣有點不耐煩了。
這可不是他平時的態度。人們開始動搖了,也可以說,人們開始意識到瞎子劉所言具有一定的可信性。

清末官兵將漁民驅趕上岸(王大中丞祠 供圖)
“說吧,這個大事會有多大?”有人上去,拍著瞎子劉的肩膀說。
“我也不知道,等著看吧?!毕棺觿⒁蛔忠活D地說,說完再也不愿意開口了。
這一場大雨沒有讓瞎子劉喪命,反而離奇生還。不過,三個月后,在他自己預言的“大事”降臨之際,卻自己結束了生命—在朝廷頒布遷界令后,沿海百姓被迫離開家園的路上,他一頭撞在老楓樹上,慘烈喪命。這是后話。
對于所謂的“大事”,這些年,江海之濱的新安百姓,也算是沒少見過。遠的不說,幾年前本鄉人陳文豹反清,聯合多股力量,與清軍幾番惡戰,最后導致火燒滅村的慘劇,就讓鄉里人擔驚受怕。對老百姓來說,戰爭沒有誰勝誰負可言,留給這片土地的是難以言說的痛苦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