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毒為藥:古代中國的醫療、文化與政治
- 劉焱
- 2867字
- 2024-12-19 17:49:08
中文版序
劉 焱
拙作《以毒為藥》的中文版問世了,我的心情欣喜又忐忑。欣喜的是我能有機會與中文讀者分享這些年來對中國古代醫療史研究的一點心得體會,忐忑的是我此前并沒有太多中文出版的經歷,現在將這本小書呈現在各位面前審視,很好奇大家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作為我的第一本學術專著,這本書源于我的博士論文,2011年開題,2015年論文完成,2021年英文版Healing with Poisons: Potent Medicines in Medieval China最終出版,前后花了整整十年時間。
該書是一部關于中國古代毒藥使用的文化史。“是藥三分毒”“以毒攻毒”這樣的中醫概念對于中文讀者來說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常識。在西醫的范疇內,人們也常常舉化療的例子來說明毒與藥的辯證關系。本書的目的即是將這一樸素的“常識”放在中國歷史的脈絡中審視,探究其文化淵源與歷史變化。本書最初的問題意識來自一個比較的視角,即中西醫療文化的比較。西方學界對中醫史的研究有將近半個世紀的歷史,不少學者受后殖民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將中醫視為一個獨立的、有自身邏輯的、與西醫截然不同的文化體系。這種彰顯傳統醫學獨特性的看法固然有其啟發性,但也常常忽視了中醫內部的復雜性以及不同文化的醫學傳統之間千絲萬縷的連結。當然,考察這種連結的方式并不是簡單地把中醫放在西方現代生物醫學的框架下評估,也不是試圖在中醫里找尋現代科學的起源。這種關聯更多地體現為不同醫學體系在操作層面上的類似之處(譬如說以毒為藥),雖然其思想依據和文化背景大為不同。這樣的視角避免我們將中西醫體系完全對立起來,導致兩極化的傾向——不是將中醫視為理想化的他者(在西方世界尤甚)就是將其完全否定(在中文世界更為顯著)。也就是說,本書并不是盲目地推崇中醫,也不是一味地批判中醫,而是到歷史中找尋其有價值的用藥理念和操作,為我們今天的醫療實踐提供超越文化本質主義的啟示。
本書英文版2021年出版之后,有十幾位同仁慷慨撰寫中、英文書評,為本書提出了不少有建設性的建議和意見,令我受益良多,在此一并表示感謝。其中有幾點值得在這里略為展開,以作回應。首先是比較醫學史的面向。毋庸置疑,藥毒不分并非中醫之獨有理念,在很多其他文化的醫學傳統中都能看到。本書在序言中提及的古希臘文化中的“pharmakon”即為一例,它與古代中國“毒”的概念遙相呼應。由于篇幅所限,本書沒有詳細討論這兩個概念在中西醫療文化史中的異同點,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我最近發表的兩篇文章。(1)在本書英文版出版之時,還有兩本有關毒藥的專著也一同問世。一本是醫學人類學學者芭芭拉·格克(Barbara Gerke)對于藏醫中的毒藥(尤其是水銀類藥物)在醫療宗教活動中使用的研究,(2)另一本是醫學史學者阿麗莎·蘭金(Alisha Rankin)的關于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毒藥試驗的考察。(3)這兩部著作與拙作同年出版,讓醫學史學者戴維·阿諾德(David Arnold)提出了“毒藥轉向”(toxic turn)的觀點——他認為毒藥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不僅讓我們對不同文化傳統中的醫療、社會、性別等諸多面向有更深的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毒藥在歐亞大陸不同文化圈之間的流動與轉變是研究全球史的絕佳切入點。(4)
最后一點值得再多說幾句。我在撰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曾有意探索域外毒藥在中國使用這個子題,但在之后的研究中發現,這樣的毒藥并不多。本書的第四章提及了硇砂這種毒藥:它從中亞地區由絲綢之路傳入唐帝國,并成為朝廷貢品;第七章提及煉丹中用到的波斯鉛,為唐代丹家所珍視。但是沒有一種外來毒藥可以撼動像附子、水銀這些本土毒藥在古代中國醫學中的地位。唐代的僧人義凈在其《南海寄歸內法傳》中指出烏頭附子為“神州上藥”,而域外藥物中唯有郁金香(即今天的藏紅花)、龍腦、丁香之類的香藥“是唐所須”。(5)為何外來毒藥不為中土重視?是因為本土的毒藥已經相當豐富,無須再外來引入,還是因為域外醫療文化中毒藥的使用并不顯著、影響力有限?個中原因還有待進一步考察。有意思的是,如義凈所言,外來香藥被唐人所青睞——這類來自南亞和東南亞的具有濃郁香味的藥物在唐宋時期大量輸入中國,并常常被用作解毒藥,對當時的醫療、宗教、飲食文化有深遠的影響。這正是我目前進行中的第二本專著所涉及的課題。
那么,我們今天對“毒”的負面理解是從何時開始的呢?雖然藥毒不分的思想貫穿整個帝制中國,但是到了明清時期發生了一些變化。李時珍在其《本草綱目》毒草類中的“芫花”一條中描述了使其“毒滅”的炮炙技術,此滅毒概念為本草書中新出,暗示此處的“毒”已無正面意涵,更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認知的有害之“毒”。(6)事實上,中國傳統藥學中這種負面的“毒”的概念已經可以在唐代的煉丹書中看到。當時的丹家發明一系列方法除盡水銀之毒,以煉就安全的丹藥(見本書第七章)。當然,我在這里并不是暗示在中國古代煉丹術中可以看到現代毒理學的端倪——這兩個傳統的思想基礎完全不同。我試圖說明的是我們能夠在中國古代找到一些藥毒分離的蛛絲馬跡,雖然此現象遠不如中世紀的歐洲顯著,而到了明清時期,這種跡象才變得更加明顯。是什么原因導致這樣的變化呢?一種假設是從16世紀起歐洲傳教士將西方醫學知識傳入中國,影響了中國傳統藥學發展的軌跡。另一種假設是此變化是內生的,可能與明末勃興的物質文化有關。我們需要進一步的研究來回答這個問題。
本書英文版完成之際,正是新冠疫情肆虐全球之時。轉眼間四年過去,我們在疫情之后仍在不斷反思這場規模前所未有的流行病給我們的教訓和啟示。而在抗擊這種新型疫病的過程中,“到底是中藥還是西藥更有效”的討論又把中西醫之爭推到了風口浪尖。我在這里無意裁決孰對孰錯,只是想提示大家類似的對于藥物使用及其有效性的討論與爭辯古來有之,而且疫情中我們看到的政府對于本土醫學的大力推崇以及藥物對個人身體的猛烈沖擊都能在古代中國的醫療文化中看到影子。作為歷史學里的一個子學科,醫療史尤其關注當代醫學和公共健康動向,試圖從歷史中汲取經驗,為今天的行醫用藥提供新的視角與可能性。雖然本書所涉及的年代與今天有千年之隔,但是我希望它能從辯證用藥的角度打破中西醫的壁壘,為今天的用藥實踐——無論是中醫、西醫,還是其他任何傳統醫學體系——提供有意義的思考。
最后,我要感謝朱慧穎博士為翻譯本書所做的卓越工作。朱博士有豐富的翻譯經驗,尤其在醫學史領域已出版過幾本上乘譯作,她準確、流暢、生動的翻譯為本書增色不少;她在一些具體詞語的翻譯上盡心盡力,與她的討論給我很多啟發。同時,我要感謝余新忠、陳引馳、王一方三位老師慷慨地為本書撰寫推薦語。還要感謝光啟書局的張婧易女士最早聯系我,表示出對翻譯、出版本書的興趣,并在過去的三年里盡量照顧到我的工作節奏,高效負責地完成本書的編輯、出版和宣傳工作。
在校對本書中譯本之時,女兒出世了。雖然她的到來讓我校書的進度變慢,但是她給我帶來了無窮盡的歡樂、驚喜和對人生的感悟。謝謝你,鹿鹿。
(1) Liu[劉焱], “Poisons in the Premodern World”; “Understanding Poison: Study of a Word Du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History,” 290—296.
(2) Barbara Gerke, Taming the Poisonous: Mercury, Toxicity, and Safety in Tibetan Medical Practice.
(3) Alisha Rankin, The Poison Trials: Wonder Drugs, Experiment, and the Battle for Authority in Renaissance Science.
(4) David Arnold, “Toxic Remedies: Poisons and Medicine in Eurasian History,”1—10.
(5) 《南海寄歸內法傳校注》卷3,第153—154頁。
(6) 李時珍:《本草綱目》卷17,第1214頁;Unschuld, “Zur Bedeutung des Terminus tu毒,” 18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