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的顛覆

庫薩1464年8月去世于翁布里亞城市托迪（Todi）。他的最后一次任務是率領庇護派出對抗土耳其人的一支十字軍軍團。突如其來的死亡避免了他對自身信條的違背。【52】他的尸體在羅馬埋葬，當時很可能已經摘取了心臟。按照死者的遺愿，它的心臟被送回家鄉庫薩。倘若事實果真如此，將是一個特別的姿態（Geste）。因為庫薩在意大利真的很受歡迎嗎？

他生前最后的15年在意大利度過。早在帕多瓦學習時，他就認識了意大利的朋友托斯卡內利（Paolo dal Pozzo Toscanelli，1397—1482）——一位數學家、醫生和天文學家。托斯卡內利有很好的人際關系網，并幫助庫薩在意大利的哲學界聲名大噪。托斯卡內利在當時成名的原因在于，他建議哥倫布航行穿過大西洋前往中國。托斯卡內利錯認為路程不是很遠，這個建議非常冒險。中間若不是隔著美洲，哥倫布（Christoph Kolumbus）和他的船員們早就一命嗚呼了。庫薩的另外一位好友是歷史學家、文字學家和后來的政治幕僚洛倫佐·瓦拉（Lorenzo Valla）。他們在佛羅倫薩大公會議時認識，并保持了一生的友誼。

盡管庫薩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在意大利，但我們并沒有真正體驗到他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文化的一部分。相反，我們遇到的是一位兩個世界邊界的穿越者。在托斯卡納平緩的山丘上，在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繁榮的城市里，在大理石教堂、別墅和宮殿里，他始終是個客人。他當然在檸檬盛開的土地上干出了一番事業。但這里也許從未真正成為他的世界。人們問及他與文藝復興城市的智識聯系時，就會注意到這一點。庫薩的著作里沒有記錄新的城市文化，也沒有記錄廣場上的生活和具體的政治議程，這些都是他的意大利好友們所推動的。畢竟，15世紀意大利的“人文主義”不就是在古代知識的基礎上尋找一個新的理想城邦嗎？【53】

相反，庫薩生活的世界依然是教會的世界。他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輻射到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的商業城市，直至今天哲學史家們依然感到困惑并彼此爭論。我們面對的是兩個完全分離的世界嗎？直到20世紀，研究才表明庫薩對佛羅倫薩的哲學家們確實有影響。比如斯波萊托的皮埃爾利奧內（Pierleone da Spoleto，1445—1492）——洛倫佐·德·美第奇的醫生——就收藏了很多庫薩的著作。但事實上，庫薩當時也只是眾多思想來源之一。

在他影響之下的意大利看起來是怎樣的呢？15世紀初，意大利尚未統一。只有安茹（Anjou）家族統治下的南部是一塊連續完整的領土。相反，在意大利北部和中部，興旺的貿易城市如城市國家、公爵領地興起。意大利有五個強國：威尼斯共和國、米蘭公國、佛羅倫薩共和國、羅馬教皇國以及那不勒斯王國（西西里王國）。此外，意大利北部有很多中等國家：熱那亞共和國（Genua）、盧卡（Lucca）、錫耶納（Siena）以及封建統治城市國曼托瓦（Mantua）和費拉拉。

富有的商人家族統治著共和國且形成了寡頭政治。其他城市的大公和伯爵也處于統治地位，如米蘭的維斯孔蒂（Visconti）和之后的斯福爾扎（Sforza），費拉拉的埃斯特家族（Este）、曼托瓦的貢扎加家族（Gonzaga）及里米尼的馬拉泰斯塔家族（Malatesta）。其中一些是世襲的君主，另外一些是被城市的議會作為其國家最有力量的人而選舉出來的。個人或家族被選舉為唯一的統治者，在當時的歐洲不常見，只發生在意大利，其背后的想法是非常合理的。被選舉出來的領主（Signore）需要安撫強大的商人和貴族家族。他就像湯里冒出的油花兒，來回游走于不同城市的寡頭之間，平衡不同的利益。【54】這種領主出現在米蘭、費拉拉和烏爾比諾（Urbino）。

意大利北部和中部貿易城市的崛起是商人對德意志皇帝和主教們的勝利。在中世紀，這場勝利就已通過銀行業和金融業成為可能?？棽紡S以外，貨幣交易是這些地區重要的稅收來源。銀行遍地興起，它們為選帝侯、國王和主教們的事業借貸資金，有時候是為了戰爭和宮殿的修筑。銀行業動搖了中世紀經濟學的內在理論。根據這一理論（盡管在實踐中并不總是這樣），信用經濟是不能存在的。它不應致力于增長和利潤，而是應服從于永恒確定的上帝秩序。13世紀的托馬斯·阿奎那認為市場上的商品具有上帝賦予的內在價值。價值決定了價格，這一點不允許修正或改變。

托馬斯認為上帝創造了人類世界的事物、觀念和概念，并做了適當裁剪，盡管托馬斯生前曾懷疑人類世界中的概念是否符合客觀的神性的現實。對這一問題的討論貫穿了整個中世紀，被稱為共相問題記入了歷史。一些語詞如“人性”或“善”，能夠表述實際存在的事物嗎？或者說，“人性”“善”只是語詞、概念上的約定，而沒有客觀的對應物？對懷疑論者來說，只有單個的人和單個的善的行為。相反，抽象概念沒有更高的實在性。它們不過是語詞罷了，其意義在人類的約定下產生，與上帝和神性秩序無關。

這場爭論一直持續到15世紀，【55】認為“人性”存在的“唯實論者”逐漸式微。而認為“人性”只不過是一個語詞的“唯名論者”處于優勢。這兩派的差異并非毫厘之別。這關乎上帝終究是否在拉丁語中設定了世界和人類的權力。抑或說，人類可以在某些行為領域，比如經濟和法律問題上不需要探求上帝的意志？比如在實踐的領域，人們會追問，究竟是上帝確定了市場上商品的價格，還是說價格只是由買賣雙方決定？

中世紀的世界觀和價值秩序的巨大轉變，同樣刺激了兩位天主教的圣人：錫耶納的圣伯爾納定（Bernhardin von Siena，1380—1444）和佛羅倫薩的圣安東寧（Antoninus von Florenz，1389—1459）。前者是方濟各會的神甫，他為利息辯護，并聲稱這是信仰者合理的酬勞。他認為決定事物價值的并非事物本身的有用性。此外，他否認了上帝對利息的禁止，也否定了商品具有“內在價值”和相應的價格的學說。也就是說，商品的價值不取決于其理想的價值。從經濟學理論出發，“供應與需求的彼岸”也消失了。并非上帝而是市場決定了價格。圣安東寧、佛羅倫薩的主教、美第奇的精神領袖和很多其他銀行家及商人也有同樣的思路。他也反對中世紀的教條并為資本主義經濟的活力辯護。生產費用，確切地說是成本與供需關系決定著商品的價格。決定價值的并非上帝的價值體系，【56】而是買家與賣家之間的“價值評估”（complacibilitas）。長期以來被教會所懷疑并低估的商人擺脫了宗教的枷鎖，為意大利教會中實用主義的人士所支持。通往新世界的大門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