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diǎn)半。

許平安如約來到街口的大排檔。

“小哥，這里！”

順著張云燕的呼聲，他擠到最里面。

女人已經(jīng)點(diǎn)好一桌子菜，看樣子早早就來等候。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忌口，所以把他們的拿手菜都點(diǎn)了一些。”

相比傍晚，張云燕語氣緩和了許多。

“讓你破費(fèi)了。”許平安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

女人奇怪道：“你女朋友怎么沒來？”

許平安故作嘆惋，“我女友她……唉，她是皮革廠那件案子的目睹者，至今精神還有點(diǎn)問題，暫時出不了門。”

“原來如此，”張云燕目光閃爍，似乎松了口氣，“你也不容易，怎么不考慮分手？”

“我們兩個是青梅竹馬，割舍不了。”許平安一本正經(jīng)。

“哈秋……”

狹窄的出租屋里，無心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奇怪，昨晚被夜風(fēng)凍感冒了？”

“扯遠(yuǎn)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青年正色道。

“不急。”張云燕輕笑，夾了一塊豆皮放進(jìn)他碗里。

“邊吃邊講吧，時間也不算早了。”

隨后，女人聲音幽哀，娓娓道盡前事。

張云燕和她丈夫很恩愛，只是由于皮革廠事務(wù)繁忙，兩人一直下不定決心，孵育他們愛的結(jié)晶。

她丈夫姓張，單名一個天字，是個讓人很有安全感的男人，善解人意，體貼入微，從來沒有向她發(fā)過脾氣。

事發(fā)前兩個月。

張云燕發(fā)覺丈夫有些異樣。他回到家總是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深夜里也不愿承歡，十分抵觸她的靠近。

起先，她以為丈夫是業(yè)務(wù)太忙，殫精竭慮，導(dǎo)致欲望低下，身心俱憊。

幾天后，她發(fā)現(xiàn)丈夫精神貌似出了問題。

他開始怕黑，晚上睡不到兩個小時便突然驚醒，坐在床上喘粗氣，無論身邊的妻子如何詢問，都一言不發(fā)。

恩愛多年的兩人，因?yàn)檫@些事情有了口角。

但令她欣慰的是，丈夫一如既往地溫柔，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話語，只是訕笑著向她解釋，自己最近壓力過大。

過一陣子就好了……

張云燕還記得，丈夫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臉色復(fù)雜，眼神直往天花板飄。

只是她被怒火燒毀理智，并沒有察覺異常。

后面回憶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些話似乎并非他的本意，他明顯言不由衷，又不得不說。

相比解釋，張?zhí)旄裨谧晕野参俊?

過了一陣子。

張?zhí)鞝顩r非但沒有如他承諾那樣好轉(zhuǎn)，反而愈演愈烈——他晚上沒再驚醒，卻說起了夢話，甚至夢游。

他夢話聲音很大，語氣驚惶。

但張云燕聽不清他在說什么，語句粘連，猶如連篇的鬼話，含糊不清。

不久以后。

他一邊說夢話，一邊夢游。

有時閉著眼蹲在床頭，緊靠她枕邊，嘴唇翕動，說話卻無聲。

有時拿出菜刀，表情扭曲地站在客廳，手舞足蹈，不知在劈砍什么。

甚或藏進(jìn)廁所里，攥緊拳頭砸鏡子，一直砸到指關(guān)節(jié)鮮血淋漓，然后跪在地上磕頭。

所幸他們住的是獨(dú)棟，不然早就遭到鄰居投訴。

但張云燕卻有些崩潰了，白天和丈夫提及這些事，后者總是一臉茫然，繼而聲音柔和地安慰她，向她保證，自己完成近期手頭上的事，立馬去醫(yī)院檢查心理狀況。

張?zhí)斓慕忉專]有帶給女人多少安慰。

他的溫柔，輕聲細(xì)語，溫柔體貼……一切似乎完好如初，在她感官里卻名存實(shí)亡，已經(jīng)面目全非。

張?zhí)斓钠つ抑拢路疸@進(jìn)了另一個人。

離婚。

女人心里生出這個想法。

可還沒等她提起，噩耗突然傳來。

張?zhí)焖懒恕?

他死在工位上，身邊還有另一個死者，一個衣不蔽體的女人。

經(jīng)過檢查，警方發(fā)出公告，張?zhí)斓乃酪蚴莿诶圻^度，導(dǎo)致心肌梗塞，俗稱猝死。

女人卻是服用農(nóng)藥而死。

聽見這個消息，張云燕如遭雷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那段時日的，整天渾渾噩噩，直到辦完張云喪事，皮革廠的人送來賠款，靈魂似乎才回到體內(nèi)。

只是心傷難愈。

至今她仍懷疑，丈夫的死另有隱情。

“辦完他的喪事，我便開始調(diào)查他的死因，可惜到現(xiàn)在都一無所獲。”女人低眉垂首，眼淚沿著臉頰滑落，“多年夫妻，我最清楚他的身體狀況，不同于我，他很愛惜自己身體，作息規(guī)律，飲食清淡，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怎么可能猝死，怎么可能。”

許平安默然，遞給她紙巾。

張云燕拭著淚，帶著哭腔繼續(xù)講。

后來收拾丈夫遺物時，她翻出一只磁帶，一張遺書。

“遺書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她低著頭，看不清臉色，聲音像是從嗓子眼摳出來的，沙啞如蠅呅，“我只記得，他說自己看見廠長做了什么事，受到廠長恐嚇，整日惶惶不安，懷疑有人要?dú)⑺?

“想要?dú)⑺浪娜耍坪醪⒎菑S長，而是一個叫“垠”的女人。”

“那個女人跟廠長關(guān)系匪淺，好像是廠長的情婦，但他聽說過她的名字，卻從未見過陣容。”

“他還說，如果我翻出這封遺書時他已經(jīng)死了，讓我趕緊搬離這個城市……”

“他有說明原因嗎？”

“他說，臨峽市，有鬼……”

“啪嗒。”

筷子夾起最后一片青瓜。

許平安就著涼掉的茶水下肚，打了個飽嗝。

這時臨峽市的大排檔與三十年后幾乎沒有差別，重油重鹽，麻辣，味鮮，他吃得很滿足。

十五分鐘前，張云燕情緒崩潰，向他道了歉，付過款先行離開。

青年擦了擦嘴，目光轉(zhuǎn)向店外。

人來人往，摩肩接踵。

門口縈繞熱氣，扭曲了夜色，灶臺上鍋爐乒乓響，油煙味兒撲進(jìn)夜空，又被打著旋的秋風(fēng)吹回店里。

一切是虛假的，又好像是真實(shí)的。

難怪那些修正者要稱此為夢，若不加以暗示，恐怕沒人分得清現(xiàn)實(shí)，只會沉溺于假象，最終在此迷途，成為忘歸的孤魂野鬼。

許平安收回目光。

口腹之欲得到饗足，心中疑團(tuán)卻并沒有盡數(shù)解開。

廠長做了什么？

張?zhí)斓乃谰烤故撬麣⑦€是自殺？

想殺張?zhí)斓娜说降资钦l？

那個“垠”是否害死張?zhí)斓恼鎯矗颗c廠長之死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許平安想不出來，張云燕也說不明白。

不過今夜終歸收獲匪淺。

他正想起身離開，注意力忽然被桌邊一張報紙吸引——油漬之間，黑白的版頭，印刷了一行端正宋體。

“揭曉工廠怪聲源頭，竟是未知邪教蹤緒。”

許平安移動眼睛。

登報時間是廠長死前的一星期。

“夜深人靜，無人的廠房頻頻傳出怪聲。”

“附近居民不勝其煩，紛紛舉報，卻石沉大海。”

“有人猜測，廠里出事太多，怨氣凝聚，導(dǎo)致一入夜就鬧鬼，故而請來大師做法，可惜無濟(jì)于事……”

“也有人說，里面進(jìn)了小偷，要求廠房增加巡夜的保安……”

“真相究竟如何，本社記者將深入調(diào)查……”

“經(jīng)探訪，本社記者發(fā)現(xiàn)，工廠怪聲實(shí)際源自最內(nèi)側(cè)的綜合樓……”

“根據(jù)廠里最年長的保安反映，該廠廠長包某，時常把自己關(guān)在樓里，夜半三更也不見出來……”

“某次，張某代替好友巡夜，湊巧經(jīng)過綜合樓下，突然聽見一陣鑼鼓噪聲，以為廠里進(jìn)小偷了，拿著手電趕到聲源處，正是綜合樓……”

“張某說，來到樓下，他看見廠長包某站在綜合樓一樓與二樓之間的緩步平臺，手里拿著紅燭，頭上捆著線香，姿態(tài)古怪地朝拜著空氣……”

“翌日，張某被無故開除……”

許平安一目十行，皺著眉放下報紙。

走出大排檔，腦海里倦意被夜風(fēng)撕散，他心里隱約有個想法，想要證實(shí)，還需更多線索。

回到火葬場。

陳老頭已經(jīng)回來了，仍舊蹲在門口抽煙。

許平安跟他打了聲招呼，徑直走進(jìn)休息室。

鎖好門，取出黑色手機(jī)。

數(shù)條訊息躍入眼眶。

【你安全度過特異劇情“詐尸”，請抓緊時間，找到異常源并加以修正，你的時間不多了】

【你接觸到伴生異常·魘尸，你受到魘的影響，務(wù)必注意它們的最后一擊】

【你遇見同行修正者“北極星”“無心”，他們所演繹的身份，背后都隱藏著一個密辛，你可以選擇挖掘，也可以選擇忽視】

最后是木牌的消息——

【蓮花牌，陰沉木木心所制，正面刻蓮華，背面藏咒祚，出自某位虔教徒之手，或許是某種外道的象征】

【可以當(dāng)作線索，也可以上供天君】

【注意，共有兩位天君的意識對此倍感興趣……】

又是這樣。

許平安揉了揉眉心。

自從進(jìn)入這個彼岸，黑色手機(jī)給出的消息一直語焉不詳，就像隔霧看花，不明所以。

他放下木牌，拿出一只磁帶機(jī)。

張?zhí)炝粝碌拇艓吞栞^老，一般機(jī)器無法播放。

這還是他花錢在附近電器維修店淘的。

磁帶機(jī)音量被調(diào)到最低。

“咔啦。”

數(shù)聲機(jī)構(gòu)轉(zhuǎn)動的悶響過后。

從中飄出一個略顯失真與空洞的聲音。

“阿燕，我不知道對于那種東西，人類的科技是否還有作用……事到如今，文字已無法作為安全載體，我能感覺到，那些東西無時無刻不在監(jiān)視我。”

“從現(xiàn)在開始，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異于往常，那就不必聽下去了，還記得紙上的話嗎？帶著錢離開這里，這里不對勁，所有人，所有地方，都不對勁！”

“如果我聲音正常，你可以往下聽。”

“記住三件事，假如今后臨峽天翻地覆，也許這就是誘因……”

“第一件與包正有關(guān)。此人絕非善類，如果我出事了，你千萬記得，不要跟他接觸，也不要聽信他的任何一句話，他也許不是兇手，但很多事情他絕對脫不了干系……”

“以往我對他的印象，一直是忠厚老實(shí)，體貼員工，自從那一夜，自從我撞見他拜那座雕像，我終于看清他的真正面目……”

“他似乎信奉了某個宗教。也許是邪教，也許不是。短時間內(nèi)，我很難向你解釋我究竟看見了什么，以至于我夢里都是那些東西，很抱歉，當(dāng)時嚇慘你了……”

“滋滋……”

磁帶卡了幾秒。

“第二件事。你還記得我們之前的紋身嗎？我找到它的出處了，就在老螺頭街44號，那里有個老頭，雕刻技術(shù)巧奪天工，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健在，有他在，如果你實(shí)在無法離開，老螺頭街不失為一條生路。當(dāng)然，你要抓緊時間……”

許平安按下暫停鍵。

“44號，不就是昨夜收尸的那戶人家？”

他目光閃爍，繼續(xù)播放磁帶。

“他們看似無法進(jìn)入此地，實(shí)則已經(jīng)將其滲透得千瘡百孔，切記，一定要抓緊時間……”

“最后一件事，那些東西見不得光。他們藏在最陰暗污穢之地，他們在等，包正也許一樣在等……”

“包正不可能死，他們不會讓他死……”

“哦，對了。”

“如果不是張云燕在播放磁帶，無論是誰，只要你與包正無關(guān)，記住下面的話。”

“非真非偽，去偽存真。”

“假如你就是包正，那你一定清楚，我究竟說了多少真話，多少假話……”

失真聲音戛然而止。

許平安心一突。

與此同時，黑色手機(jī)抖了抖。

打開屏幕。

【你獲得線索·壹（外鄉(xiāng)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似乎另有他人，他致使廠長倒拜神，與廠長往來密切，那是個外鄉(xiāng)人，一切謎團(tuán)的源頭】

許平安拿來紙筆，將迄今為止得到的所有線索寫在紙上，用箭頭連接。

最后一個箭頭指向四個字：

“廠長之死。”

沉吟片刻，許平安寫下第五個字：假。

“非真非偽，去偽存真。”

聽完磁帶內(nèi)容，他心里的那個猜想，逐漸浮出水面。

但他仍有一個疑問。

既然張?zhí)焖懒耍瑸槭裁礋o心演繹的“保潔員”，同樣獲悉這件事，卻只是被嚇瘋，而非斃命？

許平安沉吟片刻，筆尖劃過紙面。

“老螺頭街。”

“保潔員是詐尸老者的遠(yuǎn)方親戚。”

“那么老人為何突然斃命，甚至形成了特異劇情？”

捋清了思路，他撕碎白紙，只留下四個字：

“老螺頭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