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凝暈殿,御書房。
天色已晚,即便房內被幾十根蠟燭的火光照得十分亮堂,但皇帝歲數大了,老眼昏花,再是勤政也看不了奏疏,讀不了典籍。
不過不要緊,他雖然看不了書,但是可以聽其他人講。
每逢這個時候,老皇帝就會讓皇城司的一把手,勾當皇城司公事,李思平,過來御書房講述每日的京中秘事。
皇城司,類似明朝的錦衣衛,都是服務于皇帝的特務機構,但是它又比不上錦衣衛,因為皇城司只有監督權,沒有執法權。
這個部門的主要職責有兩個,一是執掌宮禁宿衛,就是日夜看守皇宮各處的門禁。二是督查百官、監察民事,然后秘密匯報給帝王。
皇城司的最高長官沒有官職和品級,往往是某個武官和勛貴代理,比如李思平是正六品的拱衛大夫,現在勾當了皇城司公事,官職也沒有任何變化。
但皇城司也不是李思平一個人說了算,還有兩位與他平級的內侍都知,這兩位六品宦官也有勾當皇城司公事的權力,但他們平時都是上衙喝茶,很少干涉李思平的政務,除非對方假公濟私。
李思平今夜照例進宮,他與往常很不一樣,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樣,走路都快飄起來了。
官家讓他監視邕王和兗王的一舉一動,今早終于有了大收獲!原來“邕王案”的受害者瑯琊世子與邕王私下有所勾結,其中還有曹家的身影,真是駭人聽聞啊。
進到御書房之后。
他先要將自己的奏疏移交給內侍,這是要在皇宮留底的檔案,奏疏上寫滿了今天京城里所發生的大小事件,還有邕王和兗王的日常,以及朝中幾位大員的言行舉止。
嗯,其中就包括昨夜凌晨的廣云臺之事。
接下來,就是口頭匯報了。
“官家,臣……”
只是今夜的匯報工作并不順利,還沒等他開口邀功,就有內侍進來稟報。
“官家,邕王殿下有要事求見?!?
“宣。”
邕王趙旦,領著趙宗實、袁文純和盛長柏步入御書房,一起拜見皇帝。
“臣,趙旦,拜見陛下。”
“臣,趙宗實,拜見陛下?!?
“臣,盛長柏,拜見陛下?!?
“臣,袁文純,叩見陛下?!?
皇帝只認識邕王父子,還不知道盛長柏和袁文純是何人,身邊的太監小聲提醒道:“官家,盛長柏是禮部郎中盛紘的嫡子,也是今年中榜的貢士,有功名在身。袁文純是忠勤伯爵府的嫡長子,也有武散官的官身?!?
“嗯,都平身吧?!?
“謝陛下。”
邕王領著眾人起來之時,已是滿臉的義憤填膺,“官家,臣要狀告兗王趙泓,強搶官員之女,勛爵之婦……”
隨后,袁文純出場了,他聲淚俱下地講訴了盛華蘭被賊人擄走的經過,以及兗王的作案嫌疑。
演技稍顯浮夸。
皇帝眨了眨些許干澀的眼睛,瞧向盛長柏,“盛紘的大女兒?被兗王派人擄走了?”
他對盛紘太有印象了,因為盛紘這幾天一直都在皇宮里,被關在垂拱殿的耳房兩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不能出恭,都尿褲子里了,受盡羞辱和折磨,今早才放出了宮。
盛家這是怎么了?犯了太歲?先是庶子酒后狂言,連累父親在宮中受罰,又是大女兒遭賊人惦記,被綁走了?
“你們懷疑兗王?有何憑證???”
邕王信誓旦旦的說道:“官家,今晚戌時左右,有人看見兗王的手下把一個麻袋扛進了王府。臣派人多方打探,確認麻袋裝著的是一名妙齡女子,目前就囚禁在兗王府的后院之中?!?
皇帝雙手攏袖,年紀大了,愈發受不得寒。
“你還真是有備而來,都調查清楚了?那女子是盛紘的女兒嗎?”
邕王語塞,趙宗實連忙回道:“回官家,忠勤伯爵府的下人親耳聽到賊人說了兗王二字。而且那名女子被送進兗王府的時間,正好是盛家大姑娘失蹤后的半個時辰,所以她有很大概率就是盛家大姑娘?!?
皇帝轉身看向角落里的李思平,“兗王綁了一名女子回府?有這回事嗎?”
李思平漲紅了臉,仿佛功勞被人硬生生奪走,憋屈極了,“回官家,確有此事?!?
皇帝翻看李思平的奏疏,不悅的質問道:“怎么奏疏上面沒有?你們皇城司莫非有包庇兗王之心?”
李思平嚇得跪倒在地,叩首道:“官家明鑒,事發突然,臣還沒來得及查清此事,所以沒有記錄在冊?!?
皇帝用手指敲了敲奏疏,掃視下方的數人。
“不老實,都不老實啊,是不是看朕老了,都想著另立新君?好沾上一份從龍之功?”
邕王等人也驚出一身冷汗,慌忙鞠身拜下。
“官家息怒,臣等不敢!”
皇帝略有深意地看了邕王一眼,扔下奏疏,一番殺雞儆猴之后,就沒有再責罰李思平了。
“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去兗王府,把那個女子找出來。如果真是盛紘的女兒,就秘密送回去。如果不是,就查清女子的身份,再來稟報。”
“謹遵官家口諭!”
李思平再度叩首。
……
兗王府,南側的正門,對面的茶攤。
顧廷燁先前繞回邕王府正門取來馬匹,耽誤了不少時間,還以為見不到趙宗熠,結果在兗王府門口的茶攤上找到了對方。
“世子爺?你怎么在這兒?”
趙宗熠卻說:“到處轉轉,好巧啊,顧兄這么晚了,也沒有回家?”
顧廷燁摸不著頭腦了,這是什么意思?
趙宗熠伸手扯了一下顧廷燁的手臂,“剛好,你之前遺失的玉佩被我找到了,就在馬鞍上的包袱里,跟我來?!?
二人離開了茶攤,來到不遠處的樹下,趙宗熠的馬就綁在這里了,馬鞍上確實有個包袱,不過里面的東西不是玉佩,而是一件夜行衣。
顧廷燁忙問:“什么玉佩?世子爺在說什么?”
趙宗熠低聲解釋道:“看到茶攤上的另外兩桌人了嗎?他們都是邕王府上的護衛?!?
茶攤一共三張桌子,除了趙宗熠剛剛的那桌,其余兩張桌子坐著七八名經過喬裝打扮的邕王府護衛,他們沒有穿甲帶刀,只在桌下藏了些棍棒防身。
“兗王府的五個門和一個狗洞,都有邕王府的人在盯梢,就因為他們的出現,導致兗王府內的巡邏變得頻繁了許多,我暫時還沒有找到可以安全潛入兗王府的地方,你那邊怎么樣?攔住長柏兄了嗎?”
顧廷燁搖頭,“沒有,遲了一步,現在怎么辦?”
趙宗熠并不意外,“我們等邕王過來,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再做打算?!?
說完這些,二人又回到了茶攤,一邊聊天打發時間,一邊暗中觀察邕王府護衛的動向。
一個多小時過后。
街道之外突然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原來是一百多名披甲帶刀的王府護衛在兩輛馬車后面急行,踩踏出來的腳步聲響徹整個街道。
除了這些邕王府護衛,還有一位身穿鎧甲的中年男人領著十多名皇城司兵卒來此。
沒等邕王走下馬車,去叩響了兗王府的大門。
只聽兗王府之內升空了一支響箭,哨聲好像是某種命令,無數的兗王府護衛從四面八方涌出,匯聚到兗王府的大門口,死死守住了大門。
兗王府的大門微微開啟,從里面走出來了一個綸巾老者,他是王府長史,“殿下有令,一個都不許放進來!”
“是!”
兗王府的這些護衛齊聲應道。
雙方就此展開對峙,一時間有些難分難解,還好有邕王府的這些護衛幫襯著,就皇城司來的十幾個兵卒,如何能與近百名兗王府護衛抗衡?
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馬車上的邕王急不可耐,擔心遲則生變,不顧趙宗實的勸阻,毅然決定親自下場。
他只身穿過那些兗王府護衛,疾步來到兗王府的門口,抬腳怒踹擋住大門的兗王府長史,怒喝道。
“怎么?兗王府是要造反?官家的口諭都敢違抗?”
兗王府長史摔了個屁股蹲,樂呵呵的笑道。
“邕王殿下,飯可亂吃,話不可亂講,人人皆知邕王殿下膽大包天,處處針對兗王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誰知道今天會不會假傳口諭?我們王爺說了,沒有圣旨,一個人都不許放進來!”
邕王蓄了一口吐沫,噴到了兗王府長史的臉上,“呵呸,哪來的下賤貨色?也敢在本王面前狺狺狂吠?”
隨后,他振臂高呼道:“皇城司的諸位!邕王府的兒郎們!隨本王沖進去,如有人膽敢阻攔,格殺勿論!”
“咻!”
兗王府大門打開的瞬間,一支箭矢也飛了出來,邕王信步走在人群的最前面,箭頭勢不可擋,眼看就要射入他的胸膛。
“爹!”
人群的后方,趙宗實剛下馬車,就目睹了父王即將遇害的恐怖場面,不禁失聲大喊。
箭矢的速度很快,但有一柄劍比它更快,只見有人飛身踏上王府門口的石獅子,擲出自己的佩劍。
月光之下,少師劍猶如雷霆破曉,瞬間斬斷了箭矢,深深釘在兗王府的大門上。
趙宗熠長舒一口氣,幸好來得及時,要是邕王這時候掛了,那兗王不就坐享其成了,還用得著謀反?
他躍至邕王的跟前,以身體護在對方,大聲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射殺皇室宗親?”
倒不是真的舍己為人,他沒有托大,身上有贏珠甲呢。
邕王被趙宗熠這么舍命相救,大受感動,“好侄兒!快!護著本王,我們一起沖進兗王府!”
趙宗熠遠遠望去,兗王府之內,搭弓射箭之人,竟然是兗王的嫡子,趙宗楚。
趙宗楚原本不認識趙宗熠,但今夜之后,他已經牢牢記住此人,好狗才,眼看邕王就要殞命當場,結果被這人救了?
良機稍縱即逝,第一箭可以說是誤會,事后還能揭過,第二箭是萬萬射不得了,那是皇室相殘,謀害族伯啊。
他放下了弓箭,假裝焦急,跑到門口迎接邕王。
“原來是族伯來了?小侄聽到有人撞門,還以為是賊人犯上,所以才失手射出了那一箭,幸好這位小兄弟及時出現,才讓小侄沒有釀成大禍啊?!?
趙宗熠順手取回少師劍,回頭往人群之中打量,看到顧廷燁也混了進來,立刻用眼神示意他去接近盛長柏。
邕王氣得七竅生煙,臉上的肥肉瘋狂抖動,指著趙宗楚的鼻子罵道:“豎子!差點害了本王的性命!本王今日定要你們兗王府好看!趙泓呢?讓他滾出來!”
說著,就要跨過兗王府的門檻。
趙宗楚抬手攔下了邕王,“族伯且慢,父王訪友未歸,族伯不妨改日再來。”
“訪友?訪什么友?是躲在王府里不敢見人,當縮頭烏龜了吧?讓開!”
邕王想要推開趙宗楚的手臂,豈料對方力大,自己反而差點摔倒。
趙宗實已經走上前來,趕忙攙扶自己的父親,然后出言警告趙宗楚:“族兄,我們今日前來,是身負皇命,又有皇城司的李大人在場,你們屢屢抗旨,難不成真有造反之心?”
趙宗楚冷笑:“你也配喚我一聲族兄?之前你們邕王府殺害了那么多皇室宗親,真當宗親們都忘了嗎?其他宗親怕你們邕王府,但我們兗王府不怕!趙宗實,這里還輪不到你撒野?!?
邕王真是被氣到了,左顧右盼地找武器,勢要劈死這個小混賬。
王府內,有人忽然大聲訓斥道:“放肆!怎么與你族弟說話的?”
卻見一位身著淡金色的錦緞云紋金絲袍,頭戴鏤空黃金游龍冠,腳踩銀絲烏皮六合靴的中年男人緩步走來。
此人氣質極佳,體型健碩,不怒自威,令人生畏,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透露著不凡的貴氣。
他就是兗王趙泓。
從外形和氣質來說,更具男人魅力的兗王確實比油膩且肥胖的邕王強多了。
趙宗楚回身見禮,“父王?!?
兗王朝他點了點頭,然后對邕王笑道:“兄長怎么來了?快快請進。”
大半歲也是大,那些迂腐的老臣不是一直叫囂這一點嗎?要立更為年長的邕王為儲君。
邕王招呼皇城司的李思平跟上,隨后步入兗王府,語氣強硬的說道:“趙泓,官家已經知道了,你在今夜綁來了一個女人,本王勸你不要?;ㄕ?,乖乖把她交出來!”
走在他身邊的兗王笑了,“兄長,我府上前些時日丟了個下人,還卷走了不少銀錢,這不,今晚才抓回來。此等小事,兄長還用得著驚動官家?也罷,不過是個婢女,兄長想要,我還能不給么?”
邕王易怒,到底是沉不住氣了,“少在這里瞎扯,本王問你,忠勤伯爵府的二夫人是不是在你府上?快把她交出來!”
兗王腳步一頓,臉上的錯愕不似作偽。
“誰?什么伯爵府的二夫人?”
趙宗實也在這時,當著皇城司眾人的面兒,給兗王介紹袁文純和盛長柏,“這兩位便是苦主,兗王殿下抓走的那位夫人,就是他們的至親。”
盛長柏還來不及發問,就看到袁文純一個飛撲,抱緊了兗王的大腿,哭嚎道:“殿下!求你放過我家弟媳,她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要養,萬萬不能出事啊?!?
兗王臉上的兇狠一閃而過,很快調整好了心態,“你先松開本王的腿,有什么話,慢慢說!”
袁文純就是不放手,“慢不得啊,殿下!過了今晚,她名節有失,如何還能茍活于世?”
盛長柏心里一驚,也顧不得兗王了,指著袁文純罵道:“你這無恥之徒,用家姐的嫁妝填補府上的虧空也就罷了,現在還想逼死她?我……我現在先殺了你!”
趙宗實攔下盛長柏,這種緊要關頭,豈能窩里斗?
“盛兄莫急,袁兄只是口不擇言,并非他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