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下游,江口。
深夜,距離岸邊不遠的一座破廟之內。
趙徽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瞬間就被凍醒了,她悠悠轉醒,瞧見身邊有篝火,忍不住靠近了些,也憑借火光,看到了篝火另一邊擺著一個簡易的木架,上面有一套眼熟的男子衣袍正在火邊烘干。
透過衣袍,隱約可見趙宗熠脫下了里衣,正在處理自己的箭傷和刀傷。
“侄兒?”
趙宗熠用內力止血療傷,只可惜身邊沒有傷藥和干凈的紗布,傷口暫時沒法包扎。
他聽到趙徽柔的聲音,披上里衣,回頭說道:“殿下醒了?可看到了身邊的木架?晚輩不方便為殿下寬衣烘烤,只能用內力為殿下驅寒,但殿下如果不褪去濕衣,終歸還是要著涼受寒。”
趙徽柔看著周圍,茫然道:“這是哪兒?”
趙宗熠拿著少師劍,起身來到破廟的門口,背對著趙徽柔說道:“揚州城的南邊三十多里,再往南就是大江(長江),我們今晚暫時在此休息,等明早天亮,再動身返回揚州?!?
趙徽柔環抱著自己的腿,蜷縮地坐在那兒。
“劫船的那些賊人,是江寧府的反賊?”
門口那兒的趙宗熠遲疑了片刻,回答道:“是?!?
趙徽柔念起梁懷吉的死,情緒不免激動,“父皇不是派人平叛了嗎?他們怎么還會打到揚州?”
她在月前就乘船南下,消息閉塞,還不知道禁軍慘敗和江寧城已失。
趙宗熠解惑道:“殿下,江寧城丟了,先前領軍而來的何大官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趙徽柔好像認識那位何大官,驚道:“何全斌死了?怎么可能?他素來知兵,怎會被反賊攻破了江寧城?”
趙宗熠一直沒有聽到趙徽柔有寬衣的動靜,勸說道:“無論如何,殿下先烘干衣裳吧?!?
“好?!?
趙徽柔隔著趙宗熠那件衣袍充當的“屏風”,寬衣解帶,褪下了自己的衣裙,放在篝火旁的木架上面烘烤。
畢竟是有男子在側,她原本白皙的肌膚羞得粉紅,雖然知道趙宗熠背對著自己,二人還隔著一層厚實的衣袍,但她還是非常局促。
趙宗熠這時說道:“明日,殿下先隨晚輩回宥陽,等朝廷派兵打退了這些賊人,晚輩再親自送殿下回京。”
趙徽柔還穿著濕漉漉的里衣,這是她最后的堅持,“今日與反賊一起劫船的那人,是不是曹家三房的老爺?”
“沒錯?!?
趙宗熠回答。
趙徽柔又問道:“是他泄露了我的行蹤?”
趙宗熠畢竟沒有證據,斟酌道:“應該是。”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趙徽柔思來想去,自己好像沒有得罪過曹家,相反由于與曹皇后的關系,她在小時候就見過曹家的幾位國舅,與他們的關系都還不錯。
趙宗熠撓撓額頭,尷尬道:“或許,他是為了針對晚輩……”
趙徽柔卻不這么認為,“與你何干?那些反賊分明是沖著我來的,說是要將我搶回去,給什么江寧王做王妃?你聽說過這個江寧王嗎?我怎么皇室宗親里面還有此人?”
江寧王?
趙宗熠猜測道:“大概是反賊的賊首吧?”
“是這樣啊?!?
趙徽柔吸了吸鼻子,“你不該殺了那個曹老三,就應該將他押回京城,讓父皇給曹家定罪!”
趙宗熠失笑。
“殿下天真了,只要皇后娘娘在位,曹家就不會失勢,就算將曹澤押回京城,恐怕也是大事化了,還不如直接殺了他,解決后患?!?
趙徽柔喃喃著,“母后……”
她情緒低落地問道:“你說,這件事情,母后知情嗎?”
趙宗熠干咳道:“晚輩不知。”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
趙徽柔望著篝火發呆,“聽說,你與邕王勢不兩立?好像曹家也是支持邕王為儲?”
趙宗熠靠在門邊,等著趙徽柔烤干衣裳,一直沒有進廟。
“呃,想不到殿下也聽說了晚輩與邕王之間的恩怨?不錯,晚輩與他有解不開的深仇。但是曹家是否擁立邕王,晚輩就不敢妄下定論了?!?
沒想到,趙徽柔忽然語出驚人。
“侄兒,你想當皇帝嗎?”
趙宗熠愣了一下,“殿下,何出此言?”
趙徽柔從稻草堆上起身,望著門口的趙宗熠,“母妃說過,你的性子孤傲,漠視皇權,必然不可能屈居人下,已有奪儲之心,可是真的?”
趙宗熠不知該怎么回答,反問道:“這是賢妃娘娘說的?”
還是官家在賢妃那兒說的?很危險啊。
趙徽柔的心里擰著一股勁,這股念頭支撐著她活下去,就是無論如何都要給梁懷吉報仇,江寧府的那些反賊和曹家三房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我可以幫你,母妃也可以幫你?!?
趙宗熠不禁笑道:“怎么幫?難道殿下和賢妃娘娘能夠直接勸服官家,讓他立我為儲?”
趙徽柔將里衣裹緊了些,但依然還是很冷,哆哆嗦嗦的說道:“有何不可?只要你能立下不世之功,堵住朝臣的嘴,官家自有我與母妃勸服。”
趙宗熠笑出聲,“不世之功?難道殿下是要我現在就去收復燕云?”
趙徽柔想得很簡單,問道:“平了江寧府的反賊,不就好了?我知道你武功極高,何不潛入江寧城,取回賊首的狗頭,然后與揚州城的禁軍和廂軍一起平了此亂?”
趙宗熠無奈的說道。
“殿下,此事沒有你說得那么簡單。先不說無旨出兵視為謀反,揚州知府也不會跟我冒險,就算平了江寧府之亂,這份功勞也不足以堵住朝臣的嘴?!?
他嘴上這樣說道:“不世之功,應該只有收復燕云和滅了西夏,才算吧?”
心里卻是另一個想法,神機營暫時不能暴露,至少需要等到邕王被立為太子之后,兗王即將狗急跳墻的前夕,否則自己留不住這支軍隊。
只有在那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出山,才能將收益最大化。
一是那時的邕王和兗王就要分出你死我活,根本沒有余力對付他。
二是神機營的出現,或許能讓皇帝在宮變之時,將求援的目標從禹州的趙宗全變成他趙宗熠,那份求援詔書也能落到他的手里……
等等。
趙宗熠側身,看了一眼趙徽柔。
這么看來,等到那時候,趙徽柔和賢妃還真能派上用場,在傳位詔書寫上他的名字,沒準可以水到渠成。
趙徽柔忍不住蹙眉,自語道:“如果真是邕王坐上了皇位,曹家至少還有幾十年的恩寵,懷吉的仇怎么辦?”
趙宗熠咂舌。
“殿下,是為了梁內侍,想要報復曹家?晚輩記得,皇后娘娘對殿下有養育之恩吧?這么多年的視如己出,殿下就不怕傷了皇后娘娘的心?”
趙徽柔沒有任何猶豫,似乎早就打定了主意,“母后是曹家大房之人,我要對付的是曹家三房,等報了懷吉的仇,我會與母后解釋此事,乞求她的原諒?!?
二人又陷入沉默。
趙宗熠轉身回到破廟,坐到了原先的位置,靠著木柱閉目養神,“時辰不早了,殿下先休息吧,晚輩來守夜?!?
趙徽柔側躺在干草堆上,她這里的墻面還算完整,沒有透風的地方,但還是很冷。
她睡不著,又問道:“侄兒,你真的不想當皇帝?”
趙宗熠往火堆里面添了些木柴,然后隔著掛著衣服的木架,將手伸到趙徽柔的身邊,“殿下,把手給我?!?
“怎么了?”
趙徽柔不知道趙宗熠要干嘛,但出于信任,還是將左手放到了他的手心。
趙宗熠握住趙徽柔的手,緩緩輸送內力,幫對方驅寒取暖,“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趙徽柔整個人瞬間變得暖洋洋,一下子就不冷了,她訝異地支起身子,問道:“好暖和,侄兒還有這等本事?真是神奇?!?
“嗯?!?
趙宗熠默默運轉《揚州慢》,他先前在水里泡了這么久,難免失血過多,一路上為了照顧昏迷的趙徽柔,又不停用內力幫她驅寒,導致氣海的內力一直是虧空狀態,療傷效果大打折扣。
現在只希望,經過這一夜的調息,能讓他的傷勢減輕一些吧。
……
第二天的早上。
趙徽柔從睡夢中醒來,舒服地伸著懶腰,真是休息好了。
她看著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衣袍,又看到自己緊緊地抓著那只手,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異樣感,那是一種讓她無法形容的感覺,之前從未出現過。
“侄兒?我去更衣,你且稍等。”
放開了趙宗熠的手,她披著對方的衣袍,拿上自己的衣裙,去角落換上了之后,準備將衣袍還給對方。
當她再次走近趙宗熠的時候,卻看到趙宗熠靠在木柱昏睡了過去,面無血色,怎么都喊不醒。
“侄兒?侄兒!睡得這么沉?”
趙徽柔覺得有些不對勁,輕輕撫摸趙宗熠的額頭,果然與她猜想的那般,“好燙,這是發熱癥了?”
她焦急地來回走動,“不行,我要去找人幫忙,對,找人幫忙,得趕緊找大夫,不然他會死的。”
趙徽柔跑出破廟,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為了不迷路,她只能沿著河邊找人。
走了沒一會兒,河邊就迎面而來了一伙人,她還沒來得及上前搭話,對方卻在看到她的瞬間,立刻躁動了起來。
“是公主殿下嗎?”
“肯定是,這么貴氣的衣服能是普通人嗎?”
“咱們發達了!大王說找到長公主的人,賞一百兩黃金!”
“快!抓住她!”
趙徽柔此時也猜到了這伙人的身份,他們是江寧府的反賊,為了得到賊首的賞金,所以在河邊搜尋她的蹤跡。
她條件反射一般,立馬往回跑,可跑了沒多遠,又想到趙宗熠還在破廟昏迷,自己不能把這些反賊引過去,必須想辦法將他們引開,再找人回來救乖侄兒……
沒想到,趙宗熠在她離開破廟之后,也迷迷糊糊地醒了,這時正要出門尋找,碰巧看到了趙徽柔折返回來的身影。
他快步過去,“殿下,你去哪兒?”
趙徽柔看到趙宗熠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破廟,扶住趙宗熠的手腕,要拉著他逃跑,“那些反賊找來了,跟我快跑!”
“來不及了?!?
趙宗熠眸色微沉,將趙徽柔推到了身后,手里的少師劍隨之出鞘。
五個拿著兵刃的賊兵已經殺到了眼前,二話不說就要劈了攔路的趙宗熠,“不知死活的病秧子,死遠點!”
趙宗熠擔心槍聲會引來更多的賊兵,只能強忍著頭暈目眩,以劍殺敵。
區區五個賊兵而已,就算他現在是發燒的狀態,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斬殺了他們。
為了一擊必殺,他沒有猶豫,直接放大招,“相夷太劍之三,太清惹人間。”
手中的少師劍微微轉動,震開了賊兵揮砍而來的刀刃,隨后他以一種詭異的速度,在每名賊兵的身邊留下一道殘影,劍刃已經在他們沒有察覺的瞬間,刺穿了每個人的心脈。
“咳。”
趙宗熠飛身落地,再是站不穩了,就要跌倒之際,是趙徽柔不顧危險,跑到他的身邊,挽住他的胳膊,將他攙扶住。
五個賊兵上看下看,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受傷,胡咧咧的罵了一聲。
趙徽柔看著五個賊兵滿臉獰笑的圍了過來,已經做好了與趙宗熠今天殉命在此的準備。
結果賊兵們這一走動,所有人的衣服和腰帶瞬間斷開,他們的胸口慢慢浮現一道傷口,隨即噴出大量鮮血,臨死前,皆是錯愕地看向那名好似病秧子的持劍男子。
趙宗熠忍著傷口崩開的劇痛,強笑道:“殿下,你沒事吧?”
趙徽柔昨天在水里的時候,只顧著憋氣了,根本不知道趙宗熠受了傷,還以為他是昨夜受涼了,所以早上才會發燒。
“侄兒,你是染了風寒?”
趙宗熠搖頭,“是傷口泡過水之后,發炎了,不過沒事,我有特效藥,就在宥陽,只要回去就好了……”
話未說完,他就已經暈倒在了趙徽柔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