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端的肖像
- (日)澀澤龍彥
- 2152字
- 2024-12-17 16:58:38
巴伐利亞狂王
——十九世紀德國

在今天談起路德維希二世或許是一種時代錯誤。對于這位被巴伐利亞傳說遮蔽的童貞王、作為音樂家瓦格納的贊助人而聞名的患有厭人癥的狂王,十九世紀末已有諸多藝術家懷著熱烈的思慕之情獻上無數(shù)禮贊。魏爾倫[1]與格奧爾格[2]曾在詩中吟詠,比昂松[3]和鄧南遮[4]意圖在戲劇里重現(xiàn),莫里斯·巴雷斯[5]在小說里言及,阿波利奈爾[6]也常在奇妙的短篇里派他作為主人公出場。科克托[7]與達利自始至終都沒有舍棄對他的關心。在日本,眾所周知,鷗外的小說《泡沫記》[8]的背景便是發(fā)生在這位病弱之王身上的撲朔迷離的自殺事件。悲劇之王登場的通俗小說、通俗電影也不勝枚舉。
然而于我而言,路德維希二世與希特勒類似,他們都在德意志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是浪漫主義中最為衰弱的形式的體現(xiàn)者之一。在王失衡的人格里,可以辨認出二十世紀藝術與權力間尖銳危機意識的深遠回響。直截了當?shù)刂v,路德維希二世不僅作為藝術家是贗品,作為王和權力者同樣是贗品。作為交換,他委身于一個時代對瘋狂的預感。這一點也正是我對王的興趣所在。敏銳的十九世紀末藝術家們數(shù)不勝數(shù)的致敬,也可以證明他們在這位王的人格中,發(fā)現(xiàn)了尚未明確卻強烈吸引他們的事物。用瘋狂來補償一個始終無法被滿足的全能,這樣一個靈魂無論如何都是偉大的,藝術家們憑借自己的直覺如是思考。
“您知道,巴伐利亞年輕的王想會見我。今天我被領到王面前侍奉。啊,王如此高貴優(yōu)美,情感豐沛又才華橫溢。我懼怕王那如同諸神縹緲的夢一般的生命會因俗世紛擾而消失破滅。王愛我,以他深切親密的感情和初戀般的熱烈。他對我無所不知,像理解他自己的靈魂般理解我。我在王身旁駐留,工作和休息。他盼望我演奏我自己的作品,為此他情愿惠贈我所必要的一切。王的視線有魔法般的魅力,你無法想象。我只愿王能永遠安康。可我恐怕這是難以輕信的奇跡。”
瓦格納把這封感激涕零的書信從慕尼黑寄給舊友維勒的妻子伊麗莎(Eliza Wille)時(1864年),路德維希二世終于年滿十九歲,在數(shù)周前剛剛即位。如瓦格納的筆墨所傳達的那樣,照片上年輕的王高挑挺拔,憂郁暗淡的眼中閃耀著燃燒的瞳仁。王擁有羅馬式的清新美貌。這副容貌里也有某種懦弱,某種令看到他的人感到不安的奇妙的脆弱。“諸神縹緲的夢”就是在說明這種感觸吧。這位年輕的神是否擁有太多迎上現(xiàn)實的狂風便會破碎的夢?音樂家的灼灼慧眼早已洞穿多年以后王的悲劇。
然而還有一種說法,聲稱致使路德維希二世瘋狂的正是瓦格納。這無疑是極端的意見,但也并非毫無依據(jù)。如馬克斯·諾爾道[9]的主張,瓦格納主義是神經(jīng)癥和退化的表現(xiàn),那么年輕的王敏感的精神從瓦格納主義那里充分吸收了危險的毒素,也并非不可思議。關于這位拜羅伊特[10]魔術師的音樂里蘊蓄的危險毒素,尼采不也曾說過“瓦格納使人患病”嗎?(《尼采反瓦格納》)尼采在這里只是一味批評作為劇場之人的瓦格納和言行舉止酷似演員的瓦格納,從這個層面來講,路德維希二世說不定確乎是在瓦格納的影響下痼疾惡化的。換言之,依尼采所言,在諸多藝術形式中將劇場藝術視為翹楚的這種信仰,正是瓦格納主義的頹廢和危險性,這點也和路德維希二世的情況吻合。自十六歲在慕尼黑的劇場聽過《羅恩格林》[11]而深受感動時起,直至晚年,孤獨的王只知曉奇觀(spectacle)的快樂,而不知其他快樂。他的人生本身就像一場歌劇,裝飾著閃爍和夸張的事物。如此說來,王在領地的四面八方修建的那些使他聲名遠揚的奢華城堡,也不過是劇場而已——是他可以自己飾演自己的劇場。王乘上天鵝拖曳的小舟,熱烈盼望著自己可以化身為英雄羅恩格林。城是舞臺的背景裝置,對他而言舞臺背景始終是必要的。被瓦格納煽動而勃發(fā)的劇場趣味就這樣漸漸侵蝕王的精神,催化王的自閉癥宿疾,就像海倫基姆湖宮(Schloss Herrenchiemsee)“鏡廳”里的鏡子游戲一般,無止境地割裂著屬于王的世界景象。
依我看來,路德維希二世與尼采之間有諸多相似之處。前者出生于1845年,后者出生于1844年,他們都有孤獨的癖好、天真爛漫的感情以及對性的羞恥心。他們一生都不曾與女性深入交往。并且他們在青春期都被瓦格納的詛咒附體,幾乎將瓦格納奉為神明,為此耗盡愛與熱情,最終疏遠這位音樂家。施行瓦格納情結的切斷手術,對他們兩人而言一定伴隨著近乎自殺的受虐般的苦痛與快感。無須贅言,巴伐利亞的狂王與熱愛命運[12]的哲人,他們的人生軌跡和世界觀都有很大不同。首先,前者是易沉溺于感性之士,后者是依賴智識的人。然而這于我而言無足輕重。不如說重要的是他們生活的拋物線描繪著相似的軌跡,都從徹底的孤獨和對外界的厭惡出發(fā),最終幽閉在孤獨里,獨自表演并發(fā)狂而死。據(jù)茨威格所言,“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悲劇是一出獨角戲:在他的一生這短暫的場景里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任何其他人物”。[13]尼采與頭痛、胃痙攣、痙攣性嘔吐以及失眠做斗爭,在沒有任何舞臺裝置的房間里,他只為他自己寫作,向著破滅毅然前進。我想或許將尼采這個有機體的齒輪裝置稍作修改,他就會變成巴伐利亞的狂王。
就像讓-雅克·盧梭為宣傳社會契約思想而利用了十八世紀巴黎社交界的貴婦人們,理查德·瓦格納為了完成歌劇三部曲,利用了名聲顯赫的維特爾斯巴赫家族末裔年輕的王。這件事在歷史上已成定說。那么王收到了怎樣的還禮呢——與瓦格納之名緊密相連,在十九世紀藝術史和思想史上傲然屹立,地位無可動搖。倘若未能與瓦格納聯(lián)系在一起,王的個人悲劇恐怕很快就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