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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標好了價格的命運饋贈

1968年,我剛從商學院畢業,就下定決心不參加越南戰爭。在那之前,我剛和安(Ann)成婚。她也反對戰爭,而且愿意冒險跟著我一起參加和平隊(Peace Corps)。

當年,我們抵達了厄瓜多爾的基多。那時我 23 歲,是被派遣到亞馬孫雨林深處的聚居區開發信貸和儲蓄業務的志愿者,安則負責給土著婦女傳授衛生常識和育兒知識。

之前,安去過歐洲,但我是第一次遠離美國。我們將飛往一個世界上海拔最高、最貧窮的國家首都。我希望這次旅行能夠見識到一些不一樣的事情,但說實話,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

我們從邁阿密搭乘飛機前往基多。當飛機抵達基多時,簡陋的跑道讓我感到震驚。我傾身靠近坐在中間的安,指著窗外,向坐在靠近過道的厄瓜多爾商人提出疑問:“真的有人住在那里嗎?”

“我們的國家非常窮。”他表情嚴肅地點頭答道。

我們乘坐公共汽車進城,看到的沿途景象更加糟糕:衣衫襤褸的乞丐拄著自制拐杖,蹣跚地沿街翻動著垃圾;兒童腆著嚴重腫脹的肚子;骨瘦如柴的狗四處亂竄;人們居住在硬紙板搭成的棚戶區里。公交車將我們帶到了基多的五星級酒店——洲際酒店。在這個貧窮的國度,洲際酒店就是奢華的代表,我與和平隊的其他 30名志愿者將在這里參加為期數日的本地情況介紹會。

聽完第一次講座,我們才知道厄瓜多爾可以說是封建制歐洲和荒涼的美國西部的結合體。老師提醒我們要為所有潛在危險做好準備:毒蛇、瘧疾、水蟒、寄生蟲和帶著敵意的部落勇士。不過,好消息是,德士古(Texaco)公司在我們駐扎的雨林不遠處發現了豐富的石油礦藏。我們深信,那些石油將會讓厄瓜多爾從貧窮的深淵中躍出,變成最富有的國家之一。

某天下午,我在酒店大堂等電梯時,和一名有著得克薩斯口音的金發男子聊了起來。他是一名地震學家,在德士古公司擔任顧問。當他得知我和安是將在雨林里工作的和平隊志愿者時,就執意邀請我們到酒店頂樓的豪華餐廳共進晚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竟然這么好。我曾看過那家餐廳的菜單,那里一餐飯的費用抵得上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補助。

那天晚上,我喝著瑪格麗特雞尾酒,望著窗外的皮欽查—一座位于厄瓜多爾首都上游的巨大火山。我開始羨慕這個男人,向往他的生活。

他說自己有時會乘坐公務機直接從休斯敦飛到叢林中的簡易機場。“我們不需要忍受任何入境和海關的麻煩,”他說道,“厄瓜多爾政府賦予了我們許多特權。”此外,他還曾在雨林中駕駛帶空調的房車,就著香檳享用裝在精美瓷盤里的菲力牛排。他笑了笑說:“不過,我猜你應該體會不到這些。”

接著,他提到他正在寫的《叢林下的石油之海》(A Vast Sea of Oil Beneath the Jungle)。他說,這份報告將向世界銀行證明,為這個國家提供巨額貸款的理由很充足,并用來說服華爾街投資德士古等將在此次石油帶來的繁榮中受益的企業。

聽罷,我非常驚訝,事情的進展怎么可能會如此迅速。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問道:“商學院都教了你什么?”

一時間,我不知如何回答他。

“聽著,”他說道,“這是一個古老的游戲。我在亞洲、中東和非洲都目睹過這樣的事情。現在,輪到這個國家了。地震學報告,加上一個剛剛被發現的巨大油田……”他停頓了一下,接著笑了笑,“一個新興城市就要誕生了!”

安開始幻想石油將給厄瓜多爾人帶來的繁榮景象。

“只有足夠聰明的人才能玩這個游戲。”他說。

我在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個小鎮長大,這個小鎮是以一個人的名字命名的。1849年,大批人前往加利福尼亞淘金,這個人靠著向這些淘金者出售鐵鍬和毯子發家了。隨后,他就在俯瞰整個小鎮的山頂建造了一棟房子。“商人,”我說,“企業家和銀行家。”

“說的沒錯。如今就是大公司,”他往后斜靠著椅子,“我們掌控了這個國家。不經過海關批準直接入境,只不過是我們享有的諸多特權中微不足道的一項。”

“比如說?”

“那你要了解的可就多了,”他舉起手中的馬天尼,對著這個城市說道,“首先,我們控制了軍隊,給他們支付薪水,為他們購買裝備。那些印第安人不愿意有人在自己土地上建設鉆井平臺。當他們攻擊我們時,軍隊就會出面保護我們。在拉丁美洲,控制了軍隊就意味著控制了總統和法院。我們可以改寫法律,制定石油泄漏的懲罰方法、勞務工資,以及所有其他跟我們相關的法律。”

“所有費用都由德士古公司埋單?”安問道。

“也不全是……”他把手伸到桌子對面,輕輕拍了拍安的胳膊。“你也會支付一部分,令尊也一樣,美國所有納稅人都在為它埋單。錢通過美國國際開發署、世界銀行、中情局和五角大樓源源不斷地被送到這里,但是這里的每一個人……”他朝著窗外的城市揮了揮手,“都以為是德士古公司承擔了所有費用。別忘了,這個國家在歷史上發生過多少次政變。如果你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當領導人不按我們的規則玩游戲時,這個國家會有事發生。”

“你是說德士古公司會推翻政府嗎?”我問道。

他大笑著回答:“我們只會說,如果政府不合作的話,將會被視為蘇聯的傀儡。它們會威脅到美國的利益和民主。中情局可不喜歡這樣的政府。”

那個晚上,這名地震學家開啟了我對經濟殺手系統的認知大門。

接下來幾個月,我和安都待在亞馬孫雨林里。然后,我們被轉移到安第斯山脈。我被分配到磚廠,幫助制磚工人;安則負責培訓殘障人士,讓他們能夠勝任當地其他工作。

有人告訴我,磚廠需要提高陳舊磚窯燒制磚塊的效率。可是,這些工人一個接著一個地來跟我埋怨那些開卡車、在城里擁有房產的人。

厄瓜多爾是個社會流動性很低的國家。瑞卡斯家族(The Ricos)等一小部分富裕家庭掌控了這里的一切,包括商業和政治。他們的代理人以極低價格從磚廠買下磚塊,然后以 10 倍的價格賣出去。一個制磚工人曾去找市長抱怨,幾天之后,這個制磚工人就被卡車撞死了。

恐懼籠罩了整個社區。人們都跟我打包票說,那個人一定是被謀殺的。我一直都在懷疑其真實性。可是后來,警察局局長宣布這個死者參與了古巴企圖將厄瓜多爾變成共產主義國家的陰謀。他還暗示,所有造成麻煩的制磚工人都會被當成叛亂分子逮捕。

制磚工人懇請我去找瑞卡斯家族。為了平息自己的恐懼,他們愿意做任何事情。他們說服自己相信,如果他們讓步,瑞卡斯家族就一定會保護他們。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沒有與市長談判的籌碼,而且一個年僅25 歲的外國人試圖干預的話,只可能讓事態變得更糟糕。除了傾聽和同情,我別無他法。

后來我意識到,自西班牙征服此地以來,歷任統治者都試圖用恐懼統治安第斯人民。瑞卡斯家族只是整個戰略的一部分。我很遺憾看到這一切,但我無法為這個社區做任何事情。他們需要學習直面恐懼;他們需要承認自己壓抑的憤怒;他們需要對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采取行動。他們不應該來找我,讓我解決問題。他們需要站起來反抗瑞卡斯家族。

一天傍晚,我和制磚工人談話時告訴他們必須采取行動,哪怕冒著被殺害的危險,也要讓自己的孩子過上繁榮、安寧的生活。

意識到如何鼓舞這個社群的過程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開始明白,人們本身就是這個陰謀的合謀者,說服他們采取反抗行動是唯一的解決方法。這個方法的確起作用了。

磚廠組建了一個合作社。每個家庭都捐贈了磚塊,然后合作社用出售這些磚塊的收入到市里租了一輛卡車和一間倉庫。瑞卡斯家族一直抵制合作社,直到來自挪威的路德會與合作社合作,向其訂購了一批磚塊用于建造學校。路德會給合作社的價格是瑞卡斯家族的5 倍,但是只有瑞卡斯家族給路德會報價的 50%。繞過瑞卡斯家族,路德會和合作社都獲益了。從那之后,合作社逐漸發展起來。

不到一年時間,安和我完成了和平隊的任務。那年,我 26 歲,已經不符合征兵要求。后來,我成了一名經濟殺手。

在入行時我告訴自己:你在做正確的事情。當時南越敗給北越,我接收到的信息是:整個世界都面臨著蘇聯的威脅。商學院教授曾教導我,世界銀行貸款資助的基礎設施項目是為了將發展中國家從貧困中解救出來,世界銀行和美國國際開發署的專家也特別強調這一點。

當我發現這些都是謊言時,我已經深深地陷入這個系統里。我小時候讀的是新罕布什爾寄宿學校。在成長過程中,我一直感覺自己很貧窮。但一夜之間,我賺了很多錢,坐頭等艙飛往任何我想去的國家,住最豪華的酒店,在最奢侈的餐館吃飯,與各國元首會晤。我好不容易做到這些,怎么會想要走出來呢?

然后,夢魘開始了。

我在黑漆漆的酒店房間里醒來,渾身冒著冷汗。我總是會想起自己曾看到過的景象:失去雙腿的麻風病人趴在帶有輪子的木箱子上,在雅加達的街道上滑過;男男女女在黏稠的綠色運河里洗澡,旁邊的人在河里排便;一具尸體被丟在垃圾堆上,上面爬滿了蛆蟲和蒼蠅;孩子們睡在紙板盒里,與流浪狗爭奪殘羹冷炙。我意識到,自己在感情上有意識地和這些事情劃上了界限。就像其他美國人一樣,我沒有把這些人當成人類,而是把他們當成“乞丐”“怪人”“他們”。

有一天,我乘坐印度尼西亞政府提供的豪華轎車,在一處紅綠燈前停了下來,一個麻風病人突然把一條血淋淋的手臂殘肢伸到車窗前。我的司機大聲訓斥了他。麻風病人咧嘴笑了笑,沒有牙齒的嘴讓這個笑容顯得很詭異。然后,他便走開了。

這個麻風病人的形象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仿佛他是特地來找我的。他那條血淋淋的手臂像是一種警告,而他的微笑就是信號,仿佛在說:“改革!懺悔!”

由此開始,我更加關注身邊的世界和我自己。我漸漸地認識到,盡管取得了那么多成就,我還是十分痛苦。每天晚上,我都會吃安定藥,攝入大量酒精。早上起床后,我又會強迫自己喝咖啡、吃藥丸,搖搖晃晃地去談價值數億美元的合同。

這就是我日常的生活。我相信了那些故事,靠債務支撐我的生活方式。我被恐懼支配了,害怕失敗、害怕失去工作。我擔心當別人跟我說我需要擁有哪些東西的時候,我卻沒有。

一天晚上,我驚醒過來,清楚地記得自己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夢。

我走進一個領導人的辦公室,他的國家剛剛發現了大量石油。我告訴他:“我們的建筑公司打算從約翰·迪爾公司(John Deere)那里租借設備。我們支付了兩倍于市場的價格,然后你就可以和它共享這筆收益了。”

我還向他解釋,我們與他那些擁有可口可樂瓶裝工廠、經營食品和飲料行業、做勞務承包的朋友做過類似交易。他只需要簽署世界銀行的貸款協議,雇用美國企業來他所在的國家參與基礎設施建設即可。

接著,我看似不經意地提到,如果他拒絕的話,恐怕就要面對“豺狼”了。我用略帶嘲諷的口氣說了一串名字,如伊朗的摩薩臺(穆罕默德·摩薩臺,Mohammad Mossedegh,伊朗民選首相),危地馬拉的阿本斯(哈科沃·阿本斯,Jacobo Arbenz ,危地馬拉的民選總統),智利的阿連德(薩爾瓦多·阿連德·戈森斯,Salvador Allende Gossens),剛果的盧蒙巴(帕特里斯·盧蒙巴,Patrice Lumumba),以及越南的吳延琰(Ng? Dình Diem)等。

“所有這些人都被推翻了,或者被……”我用一根手指劃過脖子,繼續說道,“都是因為他們不遵守我們定下的游戲規則。”

我躺在床上,再次冒出一身冷汗。這個夢就是現實的折射,夢里的一切我都做過。

對我來說,向政府官員開出種種誘人的條件,讓他們能向民眾證明這些貸款的正當性,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我手下的經濟學家、金融專家、統計學家和數學家十分擅長建立復雜的計量經濟模型,來證明用于建設電力系統、公路、港口、機場和工業園區的投資能夠刺激經濟增長。

多年來,我也用這些計量經濟模型說服自己,讓我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有益的,因為那些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在那些基礎設施建成后確實增加了。現在,我不得不面對這些數字背后的真相。這些數據是有偏向的,那些掌握了工業、銀行、超市、商場、酒店的家庭獲得了大量財富,那些受益于基礎設施的企業也蓬勃發展。可是,他們繁榮了,其他所有人卻在飽嘗辛酸。

原本用于衛生保健、教育和其他社會服務的資金被用來支付貸款利息。最后,本金未能被償還,該國就此被債務綁架。然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殺手”就會出面,要求該國政府低價出售油田或其他資源,再將電力、供水和其他公用事業私有化,賣給公司王國。如此一來,大公司便成了最大贏家。

每次提供此類貸款時,我們提的核心要求就是要這些國家將基礎設施建設交給我們的工程企業和建筑公司。最后,大部分錢其實都沒有離開過美國,它們只是從華盛頓的銀行辦事處轉到了紐約、休斯敦或舊金山的工程辦公室而已。我們這些經濟殺手也會確保這些國家向我們的公司購買飛機、藥品、拖拉機、計算機技術,以及其他商品和服務。

這筆錢幾乎是立即回到了公司王國的成員手中,但借款國必須全額償還貸款的本金和利息。如果經濟殺手足夠成功,他就能讓貸款額變得巨大無比,使借款國在幾年后無力償還貸款。借款國一旦違約,我們的經濟殺手就會像黑手黨一樣,提出苛刻的要求,通常包括以下一條或多條要求:交出聯合國投票的控制權、允許美國在該國建立軍事基地、提供包括石油在內的珍稀資源等。當然,借款國依然需要償還這筆錢。就這樣,又一個國家被納入全球帝國的體系之中。

這些噩夢讓我明白,那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開始意識到,就像安第斯磚廠的制磚工人不得不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一樣,我也必須為自己負責,為曾經對那些國家的人所做過的事情負責。但在我理解這些內心的涌動有何深意之前,我必須先回答一個關鍵問題:一個來自新罕布什爾州鄉下的、曾經乖巧善良的孩子,究竟是如何卷入如此勾當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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