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不是第一次做人
- 豬小淺
- 4379字
- 2024-12-12 17:59:34
生命最后的告白
1962年,石麗娟出生在沈陽。古老的城市隨著她的長大,漸漸褪去了老工業基地的光環。
石麗娟高中畢業,就進了鐵西區的一家老工廠做統計員。她是家里的老幺,人又長得漂亮。不論家人,還是外人,都喜歡寵著她。
那個年代,別人都早早開始相親了。石麗娟卻一點不急。畢竟,喜歡她的男孩子太多了。有時候,連話都沒說過,就會找上門。
比如,那個周末的午后,太陽曬軟了楊柳,空氣里飄著蟬鳴,石麗娟剛洗了頭發,滿是藍色海鷗洗頭膏的香味兒。
三哥站在門口喊她,麗娟兒,有人找你。
石麗娟跑出去看,是個高高的男孩,白色的跨欄背心,配綠軍褲。石麗娟認識他。是她小學同學的哥哥,羅鐵軍。只是從來沒有說過話。
她問:“找我?”
羅鐵軍指著她,對身后的朋友說:“看到沒,我女朋友。”
石麗娟的臉騰地就紅了,飛快關上了門。
許多年后,羅鐵軍很愛聽一首歌,叫《艷粉街的故事》。倒不是喜歡艾敬的音樂,而是因為他就住在艷粉街那里。歌里唱的,就是他的童年。
大片大片的平房,散落著阡陌縱橫的胡同。漂亮的童車都是電影里的東西,偷騎父親的“二八大驢”才是生活的常態。
放學,男生就在胡同里瘋跑,彈玻璃球,扇“片嘰”,女孩子們喜歡玩嘎啦哈,跳皮筋,跳房子。誰要是跳壞了,一旁的男生就會發出哄笑。不過石麗娟出錯了,是沒有男生敢嘲笑的。
這自然是因為羅鐵軍。羅鐵軍比石麗娟大4歲。那時候,羅鐵軍可是風云人物,不只學習好,還能打。一群孩子都聽他的。
在羅鐵軍眼里,石麗娟和潑辣的東北姑娘們不一樣。說話溫溫柔柔的,像長在巖石中的一把松軟的草。他不敢碰觸,只敢遠遠地看著,呵護她。
不是所有青梅竹馬都是從小玩到大,還有一種叫作默默等著你長大。
羅鐵軍高中畢業后,去當了4年兵。退伍回來那年,石麗娟已經上班了。羅鐵軍轉業進了鐵路局,做了乘警,也算端上了令人羨慕的鐵飯碗。
一天,羅鐵軍和三個好兄弟聚會。一個笑他,老大不小的,也沒有女朋友。
羅鐵軍喝了口酒,說:“誰說我沒有。”
他心里想的是石麗娟。那是他從小就喜歡的女孩子,單相思也算戀愛吧。
羅鐵軍“啪”地放下杯子,人借酒膽,帶著他們就去了石麗娟的家,單方面宣布了主權,結果吃了閉門羹。
朋友嘻嘻哈哈地笑他,做什么白日夢。可他們不知道,石麗娟隔了一會兒,又打開了門,向胡同里偷偷張望。那時的羅鐵軍啊,健壯、帥氣,帶著男孩子天然的狂妄。石麗娟又怎么會不動心呢。
石麗娟不記得,他們怎么開始的了。
可能是某一天,羅鐵軍和她說起小時候。羅鐵軍說:“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拔皮狗的游戲不?我弟給你的那根打敗天下無敵手的皮狗,是我做的。”
石麗娟想了想,自己的確有那么一根皮狗。
原來他們那么早就有過交集,隱匿在時間里的緣分,忽然就倒灌進了心里。
有時會覺得,20世紀80年代,是最具浪漫主義的年代。相愛可以是婚姻唯一的理由。當然,也可能因為窮得平均,窮得平等。10塊錢的“大團結”已是面值最大的票子。羅鐵軍置辦了金星電視、牡丹縫紉機、鳳凰自行車、上海手表、燕舞錄音機,就算風風光光把石麗娟娶回了家。
婚后的日子,羅鐵軍才體會到石麗娟的另一面。畢竟是家里寵大的“小公主”,溫柔里藏的都是小性子。但羅鐵軍對她,永遠是無條件的包容。
石麗娟的年齡,似乎就停在了嫁給羅鐵軍的那一年。羅鐵軍無微不至的愛,讓她永遠長不大。他最愛的事,就是研究她喜歡吃什么。她不吃肉,他就各種做法挨個試。直到試出用土家小笨雞做出的紅燒雞腿,最合口。每次去外面吃飯,羅鐵軍都會要一碗清水。因為他知道她不吃油,不吃辣,不合適的菜,都先幫她在水里涮一涮。
有些愛,是剎那的轟轟烈烈;有些愛,是溫暖的細水長流。而羅鐵軍給了石麗娟轟轟烈烈的開場,也給了她細水長流的溫柔。
只可惜,無論愛情多美,也繞不過婆婆這道關。羅鐵軍的媽媽叫吳秀梅,生了四個兒子。羅鐵軍排名老二。
石麗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婆婆,可能是羅鐵軍太過能干,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依賴他。冬天買煤,搬白菜。夏天拎汽水,扛西瓜。
起初,石麗娟覺得羅鐵軍孝順,是人品好。可慢慢地,她發現,婆婆那么多兒子,就緊著羅鐵軍這一個“薅羊毛”。
說心里沒有疙瘩那是假話。
時間邁進20世紀90年代,石麗娟生了個女兒,取名圓圓。動遷,回遷,折騰了好幾年。羅鐵軍又要上班,又要兩家兩邊跑,肉眼可見地瘦下來。
石麗娟心疼他,說:“你媽那邊,也不用事事都你來吧。”
羅鐵軍說:“那是我媽信任我。”
石麗娟忍不住回嗆:“那是她看你好欺負。”
羅鐵軍的臉一下黑了。他說:“不懂別瞎說。”
也許,老二真是家里最敏感的孩子。長子備受重視。弟弟們小,肯定備受寵愛。只有羅鐵軍,不上不下,處在一個被人忽視的位置上。從小,羅鐵軍就習慣加倍努力。因為他需要一個理由,讓父母看到。盡管累,可只要母親喊他,心里總會升起莫名的貼近感。
新房回遷之后,父母一直和老大住在一起。因為說好了,老人跟誰,房子就歸誰。可是干活他們都習慣性地攢著,等羅鐵軍出車回來,喊他做。
一次周末,難得全家的假期湊在一起。石麗娟計劃全家一起逛公園。可是吳秀梅忽然打來了電話,要羅鐵軍過去幫她搓背。這個理由,真的就有點過分了。老大家里,有媳婦兒,有孫女,誰干不了搓背的活?
石麗娟終是爆發了。她在電話里說:“你就一個兒子嗎?他也有自己的家啊?你給我們一點空間行不行!”
羅鐵軍頓時火了,一把搶過電話,吼了一句:“你怎么和我媽說話呢!”
那不是羅鐵軍和石麗娟第一次拌嘴,但是第一次提到了離婚。
羅鐵軍硬氣地說:“誰不離婚誰是孬種!然后摔門走了。”
那一年,圓圓也開始上學了,聽得懂那兩個字的含義。她一個人坐在角落擔心死了。甚至開始思考跟爸爸還是媽媽的人生難題。可是沒過多久,羅鐵軍就回來了,手里拿著母女倆最愛吃的大盒冰激凌。
石麗娟沒好氣地問:“回來干什么?拿衣服啊?”
羅鐵軍嬉皮笑臉地湊過去,說:“我是孬種,我是孬種。”
石麗娟看著他認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可是她的心里,對羅鐵軍無限制對婆婆的好還是有怨氣的。但也只能愛屋及烏吧。愛一個人,不就要愛他的好與不好嗎?
那幾年,羅鐵軍的父親和哥哥,相繼離世。三弟鬧離婚,找新人,最后被騙光家產。里里外外,能撐家管事的,也就只有羅鐵軍了。
可婆婆一點不省心,甚至還有點變本加厲。那時候,婆婆最開心的事,就是讓羅鐵軍開車送她去醫院。從頭到腳檢查。冰上摔跤了要羅鐵軍背著走,換假牙也要羅鐵軍陪著。洗澡都是讓羅鐵軍搓背。
連一貫刻薄的大兒媳婦兒都看不下去了,說:“老二不是親生的啊,就揪著他一個人折騰。全身都檢查遍了,下次是要檢查腳指甲了吧?”
可是沒辦法,婆婆折騰出了習慣。
女兒圓圓上大學后,生活才輕松一些。羅鐵軍和石麗娟有了更多的時間在一起。石麗娟以為會這樣平平穩穩地走下去,沒想到這樣的日子,也就只有幾年。
很突然的一天,羅鐵軍就倒下了。那一年,羅鐵軍還不到60歲。可是三高一樣不少,后來轉為了腦梗,引發了并發癥。肝、腎、肺一個一個都要停轉了。
躺在醫院里的羅鐵軍,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高燒一直不退。醫生說不可以打退燒針,只能物理降溫。
在杭州上班的圓圓接到消息,馬上就趕回來了。石麗娟整日整夜為羅鐵軍擦身子,誰也不讓碰。羅鐵軍呵護了她一輩子,現在輪到她來照顧他。她每天將他從頭到腳洗得干干凈凈,還涂上香香的護手霜。每天鼻飼的食材也是用攪拌機自己打,非常干凈。
圓圓心疼她。石麗娟不知道怎么告訴女兒,她一點都不覺得累,只要每天能看到羅鐵軍,就很知足。
石麗娟也是在那時后悔的。她早應該阻止羅鐵軍的不是嗎?人的精力終是有限。羅鐵軍要工作,要照顧老人,要照顧兄弟,要照顧大家庭,太多的煩擾早早地耗盡了他生命的能量。然而最可悲的是,他入院這么久,婆婆都沒有來看過他。直至彌留之際,她才姍姍來遲。
羅鐵軍聽到媽媽來了,微微睜開了眼。誰也說不清他昏黃的眼睛,貯藏著怎樣復雜的感情。他喃喃地說:“媽,我想吃你做的菜。”
婆婆怔了一下,點了點頭。
婆婆在家里做了四菜一湯,叫老四送去了醫院。其實那時的羅鐵軍已經吃不下東西了。他看著還溫熱的飯菜,對著石麗娟努力地揚了揚下巴。
石麗娟一瞬就明白了。他知道她吃不慣外面的飯菜,可他再也不能為她做飯了。所以,他才讓母親替自己做幾個菜送過來,不想讓石麗娟吃外賣。
石麗娟是哭著吃完的。羅鐵軍躺在病床上,無聲地陪著她。
收拾碗筷時,石麗娟像以前那樣問,你愛我嗎?
她沒想聽答案的。
可羅鐵軍的呼吸,忽然就變得急促起來。他猛地吸了口氣,艱難地說:“我……愛……”
那是羅鐵軍一生中留下的,最后兩個字,輕輕地,飄進了石麗娟的心里。
羅鐵軍在離開這個世界前,醫生對他做了最后的搶救。盡管是徒勞,但石麗娟真的渴望一個奇跡。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場搶救,揭露了一個真相。血庫告急時,老四自告奮勇要獻血。可老四的血型居然與羅鐵軍不符。誰都知道二老一個A,一個O,可給羅鐵軍檢了兩次,卻是絕不可能的B。羅鐵軍竟然不是親生的。
石麗娟一瞬明白了婆婆對羅鐵軍感情上的疏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羅鐵軍都不知道這個事實。他一生都在渴望得到父母的認可,渴望那種最原始的親情。然而他一生都沒能得到父母真正的疼愛。
石麗娟替羅鐵軍感到不值,也為自己這些年,因為婆婆的事和羅鐵軍鬧別扭感到后悔。羅鐵軍是因為在婆婆那不受待見,才會那么不顧一切地尋求婆婆的認同吧。可惜婆婆從來沒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
其實,家里只有兩個人時,羅鐵軍也會露出另一個自己。他會求石麗娟給自己掏耳朵,像個小孩子似的躺在她腿上。
現在想想,五大三粗的他是在撒嬌吧。在小小的兩人世界里,他才能恢復一點撒嬌的功能。那時的他,不只會說我愛你,還會追著問石麗娟愛不愛自己。石麗娟被他肉麻得張不開口,說他像個孩子。
可是,現在她后悔了。羅鐵軍是從沒有被當作孩子對待過,才會在她身上,找尋被寵愛的感覺吧。
她應該告訴他的,她愛他,像他愛自己一樣。他們結婚34年,那時石麗娟總以為時光漫長,他們還有足夠的時間相愛。可惜,她的余生里再也沒有他。
那段時間,石麗娟吃不下睡不著,整天郁郁寡歡。圓圓不放心,就把她接去了杭州。那已是杭州的4月。圓圓陪著她玩了一整天。
石麗娟累了,坐在西湖邊的長椅上休息。夕陽像匹混了金絲的緞子,拋在水面上。
圓圓問她:“你渴不渴?我去給你買瓶水。”
石麗娟搖了搖頭。
“那你餓不?”
石麗娟拉住她說:“我也不餓,你陪我坐會兒。”
圓圓在她身邊坐下來,額頭的汗,在晚霞里閃著微微的星芒。
她說:“你知道我爸清醒的時候,偷偷囑咐我什么嗎?”
“什么?”
“他說,我寵了你媽一輩子,寵不動了。以后,你要幫我寵著她啊。”
圓圓挑了挑眉毛說:“聽見沒?他把你交給我了。”
有那么一瞬,石麗娟仿佛看見了羅鐵軍,也是這般青春狂妄的樣子。石麗娟摟了摟女兒的肩,心里為自己漫長而瑰麗的愛情,悄悄畫上了句號。
羅鐵軍總說遇到石麗娟是他的幸運,其實她的人生有他,被他寵愛,才是福氣。
只能希望,還有來生吧。依然是夏天,他會再次敲開她的門。晚風,霞光,一身的朝氣,洶涌蓬勃。他還會用同樣囂張的口吻說,嘿,這就是我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