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勾闌醉:昆曲京劇中的風雅與熱鬧
- 寧大有著繪
- 1965字
- 2024-12-25 17:56:10
邯鄲夢

邯鄲夢
“邯鄲夢”即“黃粱一夢”,出自唐代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講書生盧英于邯鄲旅舍遇道士呂翁,生自嘆窮困,翁授之以枕,盧生在夢中歷經人生富貴榮辱悲欣。及醒來,店主所炊黃粱尚且未熟。
明代戲曲大家湯顯祖據此編成《邯鄲記》,即《邯鄲夢》,為“臨川四夢”之一。《邯鄲記》所表達的主題,就是人們常說的“人生如夢”——這四字每個人都會說,關鍵是說完之后又怎樣,是像東坡那般“一樽還酹江月”,還是如盧生,隨著呂洞賓修道去也?
正所謂“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得遇仙人的造化并非誰都能有,瞬間羽化更不是心想即成。所以說,東坡才是常態,接著喝自己的酒,才是真正的人生。
那么這夢豈非白做?這話又豈不是白說?這戲又演給誰看?非也非也。且看宋人輯錄的“黃粱夢”之原文:
盧生欠伸而寤,見方偃于邸中,顧呂翁在傍,主人蒸黃粱尚未熟,觸類如故。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耶?”翁笑謂曰:“人世之事,亦猶是矣。”生默然,良久謝曰:“夫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太平廣記》卷八十二)
呂翁所言無足道,關鍵是盧生“悟”后之語方見真情,真情只在家常。
盧生一枕黃粱之后驚問:“我難道是在做夢?”呂翁笑道:“人生如夢!”盧生并未即刻表決心,而是開始“三省吾身”,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拜謝,然后說出一番話,足抵過廢語千言:“人活一輩子,榮辱得失的道理,愛恨生死之真情,一夢之間我全都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叫我抑制自己的欲望啊!”
我不知道呂翁的意思究竟是不是這樣,但至少盧生的“意思”有意思,極出彩,這才應該是對“人生如夢”四個字最入世、最現實、也最具人情的闡釋。人生塵世間,吃五谷雜糧,求幸福安康,為追求美好生活而奮斗拼搏,這些何錯之有?更何況,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個個心知肚明,卻還要為名利而掙扎,沒有幾人急流勇退,說遁世便遁世,想出家就出家,為何?不在個人,而在全其家,益其情。上有父母,下有妻兒,親情、愛情和友情,哪一件容許你置身事外,一心煉丹求神仙?
所以,即便每個人都知道“人生如夢”,也必須身不由己在夢中。唯一需要記住的,就是及時遏止自己的欲望,盧生所謂“窒吾欲也”。這里的“欲”,指私欲,過度的欲望。盧生是個勤奮的書生,對于儒家之經典,自當爛熟于心。他總結出“窒欲”,并非妙想空空。《周易》云:“山下有澤,損。君子以懲忿窒欲。”(《易·損》)
“損”卦之卦象是“山下有澤”,即上艮下兌。艮為乾陽,剛武而多忿;兌為坤陰,吝嗇而多欲。兌之陰正可損艮之陽,故能“懲忿”;艮為止正阻塞兌之上,故能“窒欲”。引申到修身之道,便如象辭所言,君子應當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及心理,做到壓制忿怒、抑止欲望。因為謙受益、滿招損。與“損”相對應的是“益”,損卦靜而退,益卦動而進。當初,孔子讀《易》至這兩卦時忽發長嘆。弟子子夏連忙請問老師緣故,孔子說:
夫自損者益,自益者缺。或欲利之,適足以害之;或欲害之,適足以利之。利害禍福之門,不可不察。吾是以嘆也。(《六十四卦經解》卷六)
這段引文見于多處典籍,但也未必真出自孔子之口,又全似道家口吻。老子《道德經》中經典的一句:“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無論儒家還是道家,在看待世間萬物本質的辯證法和哲學智慧上面通常是一致的。所以,常態中生存之人,有儒家的思想、智慧和精神已足夠應對各種困境,何須動輒向方外尋求。
看那盧生與呂翁初相見,把盞言歡,也是“言笑殊暢”,足見并非鉆牛角尖執拗貪婪之人。而他的一聲嘆息,不也是時下我們每個世俗中人固有之嘆:“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然后可以言其適。吾志于學而游于藝,自惟當年,朱紫可拾。今已過壯室,猶勤田畝,非困而何?”
盧生所憂慮的首先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家人;他的想法也都是“取之有道”的合理要求——如此看來湯顯祖對邯鄲夢的諷刺似不近人情。果真如此?須知,合理性之外還要看人事之可行性和特殊性。湯氏的“夢”皆與其鮮明個性、身世經歷及所處時代直接相關,這一切都成為他借此夢批判盧生、提醒世人的理由。萬歷年間的那趟渾水里,絕容不下湯顯祖這道清泓。正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
湯氏隱了,挺好。但他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于是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的夢境。在這場黃粱夢里,他決定讓自己和盧生一起出逃,逃往蓬萊仙境,哪怕在仙山腳下日日打掃落花都行。但這是他自己幻想的夢,并非盧生的夢。《枕中記》里真實的盧生,最后只是“拜謝而去”,并未隨道士去修仙。現實中的盧生其實也正是現實中的湯顯祖,歸隱就歸隱,修什么道去?
若真個去超凡脫俗,結果反倒俗了——倘若《邯鄲夢》的結局,讓盧生隨湯氏的本心自由而去,豈不比成佛成仙的設計更好?到底著了仙佛的道,還是未能“窒欲”也。所以,此夢只能排第二,終不及《牡丹亭》。